伸手摘桃

伸手摘桃

四月十五,垂拱殿朝會上,葉夢得奏議立法規制民間錢行。

朝臣譁然。

這意味着朝廷立法承認民間錢業的合法性。

當下,民間經營錢業的有交引鋪和交子兌便鋪,其中,交引鋪是做鹽引、茶引這類專賣證券的投機營生,以現錢收購茶鹽等鈔引,再根據市場行情的漲跌適時轉售給茶商鹽商,通過差價獲利;而交子兌便鋪是經營金銀儲兌、銀錢楮幣兌換的錢鋪。

當然也有同時經營這兩種錢業的,如名花流的四海交引兌便鋪就是佼佼者,通常民間習慣稱之爲錢莊,而金銀票帖的通存通兌業便是這些錢莊把持。

這其中,交引鋪有榷貨務頒發的印歷(經營憑證),擁有合法經營專賣證券的身份,但是朝廷從未立律許可交子兌便鋪的經營,甚至官府一度嚴令取締,然而商貿繁榮的需求使得這個行業無法被人爲阻擋,加之大觀年間起,朝廷濫發交子而至楮幣急劇貶值,使得民間對錢莊的信賴反而加強了。

時至今日,錢莊已然成了官府無法取締的存在。

葉夢得奏道,既然無法取締,不如給予合法地位,如同交引鋪般規定最低的資產保額,太府寺制發印歷,並定出錢莊經營的條例,由地方官府按律管治。

反對的朝臣說:“錢鋪多行不法,或是私鑄劣錢,擾亂行市,致劣幣驅逐良幣;或是私熔儲民存入的銅錢,鑄作銅器後高價售利;或是放高利貸牟暴利……”

總之,意思就是許可錢鋪合法經營,就是等同縱容這些不法行爲。

葉夢得反駁:“蓋因奸商不法,更應立律治束。而今商人營事錢業無律令無條法,亦無資產保額,錢鋪隨時可閉,錢商攜錢而遁,反而多生弊害……”

又在奏議中言道:“民間錢莊以錢本和信兌爲營,而後者以票帖往來取代了現錢交易,這對於減少現錢流通有益,有益疏解國朝錢荒之弊;而民間銀錢承兌的信用在於錢莊,若信用有毀,則民間抱怨歸於商家而非朝廷,這與朝廷爲解錢弊而溢發楮幣以致民怨叢生,非可同語……”

廷議一番舌辯,朝臣們或贊成或反對沒有定論,趙構遂令太府寺會同交子務擬出具體條法後再議。

這二司意見不一,時有停筆挽袖之舉,所幸同爲戶部隸屬,又有葉夢得居中調停,終在五月下旬擬成《鈔引錢鋪條法》草案,提入政事堂榷議。

堂議幾番,刪改若干補充若干,爭吵不止,使條法幾易其稿。

報紙上少不了評論建言,京城乃至各路錢商都瞪大着眼珠子密切關注,估摸着這錢行法大概會頒行,但資產保額多少,錢行商稅如何定,放貸利息限額是否下調等等,都關乎着錢商利益,大錢商想盡量擡高最低保額,藉此吃掉小錢鋪,而小錢商則惴惴不安尋求數家聯合,藉以應對法令出臺後的危局……總之,幾家歡喜幾家愁。

躁動的京城錢商少不得往臨安商盟跑得勤,需知這位商盟的盟首也是他們錢行業的行首,而她名下的四海錢莊更是江南最大的錢莊,大錢商們心喜,希望法令更傾向於他們大錢莊的利益,而小錢商們則冀望着這位向來公正的名行首不要枉顧他們的利益。

而其他幾路的大錢莊也紛紛遣出親信子侄或心腹趕往京城,拜訪名可秀試探未來方向,交際廣的更混入京城錢商圈子內,刺探各方消息,從多方面打探揣測這位行首的意向,也有錢商走通太府寺和交子務門路,暗底請客送禮不絕。

而此時,朝堂上最關注的卻不是政事堂正在爭論榷議的錢鋪條法。

自從火器作丞沈元四月入京後,朝堂的氣氛就有些詭異起來。趙構嘉勉了沈元,並恩准留在京中驛館調養身子,每兩日就有御醫前往驛館把脈請疾,時常能見到兵部和軍器監的官員在驛館出入,其目的不言自明。

五月,軍器監程瑀上折,說樞密院掌軍機,掌火炮鑄造不合職司,奏議將火器作劃歸軍器監統屬。皇帝留中不發。

沒幾日,程瑀再次上折,趙構將之召去嚴厲申飭,駁回摺子不批。

這下朝中人人盡知,樞府當然不會耳聾聽不見,衛希顏卻不作理會,遇到相熟的官員故作閒談問起時,便拱手笑笑道陛下英明,又冷笑聲道,眼下邵西蠻匪勾結作亂之勢愈演愈烈,這京裡倒有人儘想那有的沒的,也不嫌臊得慌。這話的影射意思讓聽者心頭直跳。

軍器監卻似啃了秤砣鐵了心般,第三次上摺奏議,朝中人人側目,都盯着國師樞密使的反應。

趙構似乎被程瑀這不屈不撓的犟性子折騰得沒脾氣了,硃筆批了四字“兩府榷議”,發下政事堂處置。

府議時衛希顏端着茶盞冷笑,瞧了一眼周望,“周參政,這是你兵部的意思,還是軍器監的意思?”

周望氣哼哼地不吭聲,這軍器監明顯是要從兵部分立出去,他當然沒那好心爲其作嫁衣,卻也不敢指斥程瑀妄爲,一個軍器監不可慮,可慮的是皇帝在這上面的心思。

但無論如何,這位兵部參政不能戳着自己心窩子站到程瑀一邊去,之後兩府榷議便只喝茶不作聲。

於是,明白支持軍器監之議的只有範宗尹、胡安國、朱震三位執政。而除了周望之外的丁起、李綱等四位宰執都不做表態。

衛希顏聽完程瑀的長篇論道,涼颼颼地笑了聲,側眸看向列席聽事的沈元,道:“沈本初,這火炮是誰造的?”

沈元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沒有樞相的創見,火器作造不出炮。”

衛希顏便冷笑聲,半眯着眸子,神色很是不善,“軍器監這是要奪取他人成果呢,還是想過河拆橋呀?自個沒本事將石砲造鐵炮,這伸手摘桃的本事倒是能得很吶!”

這話刻薄得讓人額上跳筋,程瑀便有百般道理,也被衛希顏那鄙薄眼神刺得胸口犯堵,最終這首次榷議便在尷尬裡無果而散。

之後大半月,衛希顏忙着泉州、海州兩地的水師籌建事宜,又親赴泉州和海州考察水師基地,不管京中怎麼跳腳,巡視回來已是六月下旬,此時鈔引錢鋪條法在七八次修訂後終於通過堂議,並最終定名爲《錢行法》,都堂面奏獲旨後,付門下省審議。且不提戶科給事中的詰難,和戶部參政的辯駁,兩府榷議火器作之事便又提上議程。

七月初五朝會上,趙構拍案怒責邵西平亂不利。

昨日樞府接到前方急報,說蠻匪誘官軍入峽谷,中伏損傷六百餘,不得不退出山外;今日皇帝便拿到朝會上責問此事,這是藉機發作了。

李邴拿出一份諭令備檔奏辯,說樞府早已嚴命荊南武安軍不得冒進,蓋因當年朝廷清剿羅宵山孔彥舟兵匪時,有不少殘兵頭目遁入溪峒隱身,如今起亂必有這些殘餘兵匪隱在背後攪事串連,諭令武安軍穩紮穩打,對山匪要圍要剿,對蠻峒要圍而不打,以此分化各個擊破,然而都統制李道雅枉顧樞府諭令,一路率兵猛剿冒進,方致兵敗受損,應撤職押京問罪,並另換都統制指揮平亂。

李綱疑道:“這李道雅怎的違令冒進?”

胡安國半眯着眼說:“想是帥將急於立功。”

兵部侍郎盧法原卻是暗奇,這李道雅原是東京禁軍上四軍中的神武軍出身,後來與同僚不和被外放到潭州知軍,盧法原在東京任樞府計議官時和他有些交情,記得這人有幾分矜傲,也有幾分功利心,但性子並不魯莽,按理不是那等冒進的,怎的如此急於求成,或許這事別有內情?

他心中疑惑着,卻沒有半分要出頭的意思。這渾水,還是少趟爲妙。

範宗尹道:“李道雅縱有過,亦是樞府用人不明。”

左右諫議大夫也道:“樞府用人確有責失。”

衛希顏袖着手淡淡道:“當初陳克禮調升京畿,陛下問起繼任人選,臣推薦邵州統制鄧裝,有人反對說鄧裝資歷尚淺,提議彬州統制李道雅……這薦舉者可不是樞府。”

周望的臉色便難看了,辯解道:“誰知這李道雅空負神武軍之名,竟是個虛有其表的。”

趙構的臉色也不好看,這李道雅着實讓他失望,竟是個扶不起的!壓下口氣,沉聲道:“李道雅既撤,樞府可有繼任人選?”

衛希顏再次薦舉邵州統制鄧裝。

趙構皺着眉,心裡揪然不樂。

這鄧裝出身武岡山匪,後被朝廷招安,比起禁軍統領出身的李道雅來,顯然更靠近樞府。

趙構沉吟了一下,問:“衛卿確定鄧裝有平亂之能?”

這是要她的承諾了,倘若能平亂尚好,若是官軍兵敗,她就必得負起薦人不當之責。

衛希顏挑眉拱手道:“鄧裝熟悉邵州地形民情,只要穩健用兵,不急於貪功,蠻匪之亂必平。”

“穩健用兵?這不是衛國師的拖詞罷?”範宗尹道,“這蠻亂何時能平,總該有個時限。這用兵一日就耗一日錢糧,總不能累月耗下去罷?”

衛希顏淡然譏他:“戶部都沒急,刑部倒是急得很。”

不待範宗尹分說,她又冷嗤一聲,“範參政雖然熟通刑律,於兵事卻是欠通,需知叢林作戰不同於原野對陣,亦不同於城池攻守之戰,打的是化整爲零的分殲戰。這荊西地形山高壑險,林木參天,河橫溪縱,洞穴成羣,行軍條件極其惡劣,兼之地勢崎嶇不平,不利於大規模作戰,卻十分適合打埋伏,因此易守難攻。

“更何況,那些溪峒蠻民世代居於山林,對於何地可隱藏何地可埋伏,可謂瞭然於胸,朝廷就算幾萬大軍同時出動,這溪蠻山匪卻慣會化整爲零,拉着官兵繞圈子打游擊,哪裡容得官軍來個大殲滅,一戰幾戰就奏功的?”

範宗尹被衛希顏說成不通兵事心中氣惱,譏道:“如衛國師所說,這邵西蠻亂要平個三五年了?想當年蠻逆儂智高叛亂,揮麾廣西廣南,樞密副使狄青領兵三月即平,衛樞使平定一個邵西倒要三年不成?”

衛希顏捋了捋袖口,道:“衛軻哪比得上狄武襄公的英武,可惜呀,這勝仗打得厲害反被猜忌,樞密使沒坐多久,連歐陽修和文彥博都上折說要罷了他,仁宗皇帝說‘狄青是忠臣’,文彥博道‘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弄得一代名將含冤而死。”她斜起一邊眉毛看向範宗尹,“衛軻實在不敢和狄武襄公相比。”

範宗尹目瞪口呆,這個相比怎麼是這樣比?不由氣道:“你這是斷章取義!胡攪蠻纏!”

衛希顏嘴角閃過一絲冷笑,“這過河拆橋的段數,古今鹹同。”

聽到“過河拆橋”四字,便有朝臣省起程瑀的摺子和兩府榷議的僵局,再結合今日之事,分明是雙方在借題發揮呀。

胡安國清咳一聲,道:“衛國師既然舉薦鄧裝,必定胸有成竹,想來邵西蠻匪之亂不足爲患。”

趙構看向其他幾位宰執,問道:“諸卿可有異議?”

丁起應答道:“既是統兵帥臣,當以樞府所薦爲重。”頓了頓,又奏議道,“不過鄧裝資歷確實不足以服衆,不若先權都統制之職,待蠻亂平定見功,再作正式除任。”

“可。”趙構嘴角隱現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