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渡陳倉

暗渡陳倉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鳳翔京的丞相府染上了一層薄涼暉色,不多時,天色便全暗下去,相府內的燈籠漸次亮起,尤其前院更是燈火通明,笑語喧譁。

花廳內鐵板琵琶之音鏗鏘,歌伎聲如金石,大蘇的《赤壁懷古》正唱到高昂處,“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席上銙帶佩劍的武將轟然叫好,宴會正進行到高.潮,宴會的主人卻已離席而去,但並未影響酒宴熱鬧的氣氛,一干武將粗豪的呼喝聲鬧得花廳內外一片喧闐。

出了前院往後,一切喧鬧的嘈雜聲盡被中門阻隔在外。

幾名侍從靜立在中院東廂的暖閣外,閣內四架落地擎的大紗燈將錦繡地毯上的繁複花紋照得纖毫畢現,兩種酒香縈繞在屋內,一種典雅清醇,一種有着桂花的馥郁。

暖閣內僅兩人。

東面的木榻上坐着位二十的青年將軍,一襲圓領窄身的石青袍子服帖合身,將人襯得十分精神,五官英挺,劍眉下一雙堅韌、剛毅的眼睛,革帶佩劍,顯出勁瘦的腰,坐着的身姿也挺拔如一杆鐵槍,彷彿無論甚麼時候,無論甚麼困難,都無法使得這杆鐵槍折彎。

這青年將領正是遊騎將軍、中山府駐軍總管岳飛,奉河東、河北制置使宗澤之令赴京向總攬軍政的丞相稟陳軍機,因此行機密,遂抵京後候至夜色降臨方通稟入內。

這北廷的丞相一職創建於建武四年,三省的相職皆被撤去,以丞相總攬相位,並設參政爲輔相,卻沒有南廷的參知政事權重;未幾,又以丞相兼樞密使,總攬軍政,太師雷動從這年起便鮮少在朝堂露面,因之岳飛赴京稟陳軍機便直接拜見雷雨荼。

暖閣內燒了地龍,這位容姿豐秀的北廷丞相卻坐在堆着重重錦褥的炕牀上,面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穿着貂領錦袍,腰部以下也蓋着錦毯,修長瘦削的身子斜在迎枕上,帶着幾分慵懶,見岳飛虛掩杯口止住侍婢斟酒,便取笑他道:“這酒不合嶽將軍的口味?”

岳飛飲的酒爲鳳京柳林酒,唐代時就被進奉爲御酒,但他飲盡三盞卻掩杯不繼,解釋道:“這柳林酒實爲上品佳釀,多謝丞相厚待,只是末將飲酒日不過三,非是拂逆丞相美意,還請寬諒則個。”

雷雨荼笑了笑不作強求,只道:“以前聽宗使帥講,說軍中諸將以嶽鵬舉律己最甚,今日觀來,果是如此。”

他擡手飲盡翡翠雕花杯內的半杯桂花酒,示意侍婢撤下酒盞,換上茶湯。俄頃,錯金薰爐內炙了蘇合香,暖閣內散去酒氣合上槅窗,未幾便只聞芬香,令人心竅舒通。

岳飛用了半盞茶,抱拳道:“此次末將奉帥令進京,除了稟陳北戰軍略外,尚有一樁要事——宗帥囑咐務必向丞相陳情。”

雷雨荼微微一笑,表情透着瞭然,“可是爲了酒?”

“正是。”岳飛目光炯炯道,“經得軍醫多次驗證,此酒對刀槍弓矢的外傷確實有效,能止住外傷潰爛化膿,若是戰時軍中備有此酒,即使軍醫不足,有大批醫徒在,亦可簡單地先用酒液擦洗外傷以止潰爛,則可提高軍士治癒機會!所以,宗帥希望在北戰之前,軍中有足量儲備。”

雷雨荼溫和笑了笑,“宗使帥說的‘足量’爲幾何?”

“這批至少運抵軍中三萬鬥,京城再儲三萬,以備戰時臨時調需。”

“咳咳咳……”雷雨荼掩袖急咳幾聲,顯然岳飛說的“足量”驚住了他。半晌,他氣息平勻後,俊秀的眉眼輕擡,笑了一聲,“嶽將軍可知,此酒來自何處?”

岳飛揚眉詫異,觀丞相眼色和話意,略一思忖便沉眉道:“丞相的意思是,這酒來自南廷榷賣?”

雷雨荼微微頷首,對他敏銳的反應表示讚許。

這榷賣是指南北兩朝的榷場交易——雙方達成協議,在洛陽、陳州、海州這三個邊境州擇地設置榷場,由軍方管制,允許南北商賈在榷場交易,但糧食、兵器、馬匹、鐵器等物爲禁榷,只能經由官方交易,稱爲官榷。

官榷交易的代價往往不是銀錢,而是彼此所缺的戰略物資。

酒類原不在禁榷之內,唯有一種酒除外,即南廷楓葉酒莊釀製的燒刀子。推出後不久,就被樞府納爲軍需品禁止民間買賣,由軍方每月下單給酒莊,只供軍中。

而出現在北廷軍營的燒刀子則是來源於南廷軍方的榷賣,北廷花費的代價自是不菲——岳飛正是想到這一點而愁眉。

雷雨荼輕嘆一聲,道:“本朝缺糧食,南朝缺馬缺鐵,遂有官榷互補,雖然其弊甚大,卻亦不得不爲之。算一算,這些年經由本朝官榷到南邊的胡馬,夠得上建制一廂馬軍了。”

這是宋軍騎兵一人配一馬計,一廂爲一萬二千五百騎;即便是如女真騎兵般一人配兩騎,也有六千之數。

岳飛吃了一驚,不由攢眉,“如此……可否私易?”

這私易指的是走私交易,這是南北兩邊都心照不宣的事。

縱然朝廷管制再嚴,卻總有一些鋌而走險的商賈,爲了賺取豐厚利潤而甘願冒着砍頭風險私販禁榷物,朝廷禁之難絕,便以糧食爲例,每年從南廷私販到北廷的就至少有幾十萬石之數。

雷雨荼卻微微搖頭,道:“軍方採辦爲獨立渠道,出入都有帳目覈對,即使想辦法從軍中私流出來,量亦不大。不像糧食,因朝廷把不住糧商這個源頭,便禁絕不了私易。”

岳飛立即把握到他話中關鍵,“釀酒商無法走通?”

雷雨荼咳咳笑了兩聲,伸指在空中虛劃了個“衛”字,自嘲道:“有這位在幕後做東家,如何買得通?”

岳飛目光一震,神色有些不可思議,“丞相說的是南廷衛國師?!……這,怎麼可能?”一時很難置信翟固戰場上那位清冷凜然的大宗師會跟營利事相關。

雷雨荼哂然一笑,道:“這不奇怪,朝廷雖然禁止官員經商,卻不禁官員親戚經商,但凡有點權力的,又有哪家不營商謀利?不過是做大做小的差別罷了。”

他咳了一聲,又道:“衛軻爲人素來精詭,本朝職方司才花費大力氣查得真相,尚未趕及將消息散播出去,就被她藉着南廷官員意圖染指酒莊的時機,放出風聲使得朝野盡知那酒莊是國師長姊的產業,如此還有誰敢伸手?而職方司的間作再向南邊放出流言亦做不起浪了;更或許,早在釀出這烈酒之時,她就料得這事掩不住,提前向南廷皇帝稟爲報備亦不是不可能。”

“古怪的是,這酒卻是大量流進了金境。”雷雨荼眼底閃過一抹冷意,“流入金境卻不流入本朝,只有一種可能——軍方賣給海盜,從海路通到金國。”

“這是爲何?”岳飛驚而仰眉,如此豈不是相助胡虜?

雷雨荼卻道:“此謀於我朝利大於弊,金國天氣嚴寒,軍中對酒的需要便如馬和弓箭不可或缺,配酒是慣例,上下都是豪飲,越烈的酒越得喜好,這酒入得軍中尚不夠金將自個享用,哪捨得大量撥給軍醫做擦洗外傷使用?”

岳飛想了想,頷首道:“如此說來,南廷是一舉兩得,既損了北胡,又得了販酒之利。”

何止販酒之利?雷雨荼心道,南廷的絲綢瓷器茶葉玻璃鏡子等,凡是有高額利潤的,無不通過海上私路傾銷給金國權貴。

當然,佔據霸州榷場之利的北廷更是近水樓臺,經由這些奢侈商品的榷易獲利巨大,更通過金商私易獲得大量馬匹和鑌鐵刀等禁榷之物。

可以說,造成金國當前亂糟糟的經濟景況,除了金境去年的大雪災外,南北宋廷的貿易攪和也是重要原因——南北朝廷每年都有幾個朝官跳出來叫嚷禁止榷易,而作爲始作俑者的名可秀和雷雨荼卻老早就在貿易摧國的遠見卓識上不謀而合,並都採取了明面榷易和暗底私易這兩種手段,金國的國力便在南北宋廷連續四年不對等貿易的蠶食下,越來越睏乏。

雷雨荼道:國家潰,先潰於財力,金國已承不起了。

遂有北戰軍略。

“戰前大量儲備此酒確屬必要,”雷雨荼微笑道,“但宗使帥要的量太大,朝廷恐怕難以承受這榷買的代價。……姑且,先置三成?”揮刀一砍,三萬成了九千。

岳飛苦笑了下,卻是再難堅持。

他離去後,雷雨荼蒼白的臉龐上泛起一抹笑意。

宗澤要的酒量雖巨,卻並非不能提供,然而輕易應下無法顯出艱難,但一口拒絕這位執拗的將軍必定不鬆口,雷雨荼更不願施以強壓,必要岳飛知難而讓步,否則何須費得這番口舌?

他拿起擱在身側的北戰軍略劄子,喚人置上筆墨,做了詳細批覆,吩咐心腹侍從硃砂道:“立即送到太師手中。義父批示後,先送達兩河帥府,再回來稟覆。”

硃砂應聲即去。雷雨荼躺下歇了會,便聽侍衛在外稟報:“相公,軍器監求見。”

雷雨荼咳了一聲,坐起道:“七郎,進來罷。”

雷鋮放輕腳步走進暖閣,臉上猶帶風塵之色,腳上一雙鹿皮靴子也沾滿泥塵,進門先脫了靴子,才踩着鬆軟簇新的地毯上前行禮。

雷雨荼溫和道:“七郎連夜趕回,辛苦了。”

侍婢上茶,寒暄幾句後,雷雨荼問:“進展如何?”

雷鋮出身驚雷堂,精通器械鑄造,是雷雨荼的親信之一,這晚剛從軍器監設在京城西南山谷的秘密器作坊回城,還來不及換身衣服便進相府回事。

“公子,”他臉色很難看,“這次成型的鐵炮還是炸了。”

雷雨荼沉着眉,從南廷韶州火器作取得的制炮圖送抵京中已有大半年,試製多次卻沒有多大進展,最初炸炮還死了兩名重要的工匠,讓雷鋮心痛得直罵南賊坑人,之後再有試炮必叫重要匠人遠離,雖然折損的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但造炮始終未有大進展。

雷鋮眉間有着遲疑,想了想,咬牙直言道:“屬下等逐一返查工序和用料配比,之前亦隱約有疑,但這次纔有得七八成把握——那造炮圖式,怕是……”

“假的?”雷雨荼目光淡淡,卻盯得雷鋮背心一陣泛寒。

他趕緊回道:“假的倒不是,但屬下等琢磨,這圖式或許不完整。”

雷雨荼早有存疑,這下得了證實反倒心定了,沉眼思索一會,忽然大笑出聲,止不住的一通連咳,驚得雷鋮急聲道:“公子!”

雷雨荼擺了擺手示意無妨,半晌止住咳,陡然從胸腔裡發出一陣低沉悅耳的笑聲。

好個名可秀,這般膽大真不怕自食其果?

雷雨荼眸底劃過一抹光彩,如此“好意”,他領受了!

“雷鋮,還有半年。”俊秀的眉眼柔和,卻讓人看了心寒。

雷鋮顫抖了下,心知這是最後期限,半年後交不出炮這條命也就交待出去了。

“來人!”

一名侍衛應聲而進。

“將書房丁字架最左的文牘取來。”

須臾,侍衛呈上那份文牘。

卻是一份報紙,出報日期正是今日。

雷鋮接過去,掃眼見是《西湖時報》,表情絲毫不見驚詫——朝中緊要的親信官員都知:南廷第一報每日辰時出報後,至遲傍晚時分便會抵達雷丞相手中。

他迅速看完硃筆圈出的內容,心潮暗生,回頭又細看了一遍,皺眉陷入沉思。

良久,雷雨荼問他:“七郎可有想法?”

雷鋮理了下思路,結合月初職方司遞到軍器監的情報,認真剖析道:“其一,南廷軍器作院製造軍器之弊既然流於報端,則其革弊整頓之勢已不可阻擋;其二,衛軻提出的革弊之策雖有反對之聲,但南廷皇帝和政事堂權衡利弊後,若不出意外,這分拆的策議應會通過……”

雷雨荼動了下眉毛,“何以見得?”

雷鋮答道:“趙構費盡心思圖謀火器作,無非是忌憚衛軻權力過大,眼下衛軻以軍器質劣爲由,將前朝至今幾十年的積弊隱忍到今時方雷霆發作,抓的就是這個時機,不擊則已,一擊致命,造成軍器監不整頓則火器作不可交的堂正之勢。”

他抓起茶盞咕咚喝了幾大口,潤了下嗓子繼續道:“何況,衛軻提出的軍器監分拆之策同樣是分權,趙構若想此理,必然明白這變革對皇權有利。即使皇帝對沈元存疑,懷疑這是衛軻借沈元之手意圖掌控軍器監,但一來分拆後軍器監權力大減,二來火器作併入軍器監後,趙構再撤換不順從的官員,明裡暗裡能動的手腳就多了。……屬下記得公子曾經說過,南廷皇帝隱忍能審時度勢,而朝臣中如胡安國、譙定這類遏制權臣的清流官員亦不乏明智,不是那等不知轉彎的剛硬‘直臣’,想來應能做出權衡。”

說着雷鋮得意道:“還是太師和公子英明果決,快刀斬下去海晏河清,哪像衛軻這般裹手裹腳,末了還留下尾巴一串。”

他先前憋了口鬱氣又受了驚嚇,這會便忍不住對敵人幸災樂禍,“依屬下看,即使南廷下定決心全面整飭,這軍器的爛攤子亦未必整得清楚——掣肘太多!”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相對北廷的“獨裁”來講,南廷扯後腿的太多,變革更爲不易……

年後繁瑣事太多,更新晚了:))

嗯,扯個閒篇兒,話說某西一同學打電話來訴苦——

說正上班開會時,婆婆急火急燎地打電話過來,說燃氣竈打不着火怎麼辦啊啊!中午飯怎麼辦啊啊!!

這妞趕緊打電話讓師傅修。老太太是急燥的性子,每十幾分鍾就電話過來問師傅怎麼還不到??她頻頻離座,並引得上司頻頻怒目……

她下班回家後,問燃氣竈檢查出是什麼問題?婆婆樂呵呵地說,師傅檢查了,燃氣竈沒問題,只是電池沒電了。

啊?不是幾個月前才換的新電池?怎麼這麼快又沒電了?

她老公在一邊無奈道:咱爸將一節舊電池又換上去了!!!

——某西聽完原委笑得直拍桌子!

原來偶同學的這位公公實屬極品,不知從哪撿來的一隻手電筒前面的小燈泡,將尾部繫了導電的銅絲,檢驗家中電池是否有電——燈泡亮即有電。經常將家中電器換下的舊電池經進行這般檢驗後說還有電,捨不得丟進回收箱,又自作主張地將裝上去的兩節新電池撤下一節,換上去一節“還有電”的舊電池……

咳咳,這個新舊電池套用,不是更耗電咩?!

更絕的是,經過兒子說破嘴皮子的知識普及,老頭子仍然叨叨說先用舊電池再用新的怎麼會更費電??然後又偷偷摸摸把舊的一節換上去……哈哈哈哈哈~~~

偶同學內牛說,就爲這個破電池惹的事,害得會議結束時被上司點名批評,這月考評必是得差,幾千塊的獎金啊被十幾塊的電池給砸了。

嘿嘿,某西很不厚道地笑了。誰叫你丫當年考察老公時,沒有連帶考察公婆哩?沒聽說結婚是昏一家麼,只拎清一人是不夠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