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賦女子
“衛山長太過自謙了,”李清照微微一笑,道,“用語雖嫌直白俚俗,然立意高遠,發人深省,那‘五自’之說,更是詣理切情,恰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聵,當得起書院立學之宏旨。清照以爲,當鐫刻銘石立之,以教爾輩學子日省莫忘。”
衛希顏神色一僵,這表情顯然取悅了李清照,眼底笑意盎然。
師師低媚一笑,嫣脣湊到衛希顏耳邊,調笑她:“用語俚俗,鐫刻銘記。”
衛希顏斜眉瞪眼:斷章取義。
師師得意的回眸:就是這意思。
兩人正目光相殺間,便聽李清照道:“衛山長既立宏旨,清照願附驥其後,即席做賦一篇,以爲添花之彩。”
臺下嗡聲頓起,嘉賓席上更是有人脫口道好,衆人皆現期待之色。
李清照詩詞出名,但文賦也同樣出色,少時一篇《金明池賦》讓她父親李格非擲筆嘆說“此後不賦金明池”,她的文賦風格類於蘇軾,其文如行雲流水,讀之琅琅上口,但平時爲賦甚少,坊間流傳的也不過七八篇而已,和她的詩詞相比便成罕篇,因此座中尚文者此刻無不引頸相待,而臺下的《西湖時報》採撰更是興奮得握筆蘸墨,只待聞聲揮毫。
李清照明亮又深邃不見底的目光徐徐掃過禮堂,臺下低低的嗡聲立止,她的聲音如日月清朗,又有抑揚頓挫的力道:
“上古有神,盤古闢混沌,始有天地,分乾坤;繼焉,女媧造人,始有男女,分陰陽。……”
衛希顏無聲而笑,清眸驟然迸發出光彩,就連只能看見她側臉的師師都察覺了,然而只是一瞬,就已回覆了自然,只是微微勾起的脣角,顯示了她心底的愉悅。
李清照起賦的這句無疑是在呼應她先前說的“天地育人,無分尊卑”,只是相較她用語的直白,易安的表達更具有時下的文人風采,含蓄內斂,且蘊意隱晦。
世人以“乾爲男,女爲坤”,乾在上,坤在下,是以男爲尊女爲卑,但天地分乾坤在前,而有男女在後,怎的就是“乾表男,坤錶女”呢?
妙的是,以“上古有神”爲開篇之首,借創世神話來喻事:乾坤是神開的,男女也是神造的,然則“男尊女卑”可是神判?
最早以成文的方式確立“男尊女卑”思想的是《周禮》,顯然,做出《周禮》的周公雖然被後世推崇爲先賢聖人,但他不是神,聖人也只是人而已。
衛希顏看向臺上的目光讚歎又歡喜。
李清照跟着卻是道易義,賦曰:“伏羲悟道爲易,始知天地之氣,陰陽聚五行。盍觀天地間,火爲陽之根,水爲陰之根。而日月二曜,照臨於天地間者。是以日爲火之精,月爲水之精。陰陽水火,朝朝稟行,夜夜覆命,周流而不息,相偶而不離。故陰陽互爲其根也,無陽則陰無以生,無陰則陽無以化。從陽而引陰,從陰而引陽,此爲天地生靈之道也。”
衛希顏暗中佩服,以陰陽互爲根,說明依存之理,各賴之爲生,道出“陰”的地位,她心想下文必是說男女了。
果然,李清照的文賦一環扣一環,繼之道:“男子曜日火爲陽,抱陽而負陰,剛健餘焉韌不足。女子濯月水爲陰,抱陰而負陽,柔秀餘焉氣不足。故男女形於外之別,蓋夫陰陽各盛也。”
這意思就是說,男女形於外的強弱是因陰陽氣血之分,男子陽盛於陰,則體健力強,而女子陰盛於陽,則纖柔力弱,此爲天地育人的體氣之別,無關乎尊卑。
其間真意蘊於隱晦,臺下的女學子多半聽得懵懂,尤其年歲小的更是一臉迷糊,不能洞明其意,只有少數心性靈敏又聰明的,隱約琢磨到山長賦中之意,眼眸中皆是光彩閃爍,心潮隨着清宕之聲的抑揚有節而起伏不定。
便聽道:“夫天地造化者,鍾陰柔靈秀,皓質芳澤,冰濯玉潤,梅韻蘭香,松風竹沐,融女子之美也。噫兮,美之容,似花似月,可悅己也,悅親也,悅情也。然女子之容美,不徒恃色而恣,色衰則愛弛矣。……”
師師撫掌嘆笑,“易安這‘悅己’說得好,世人道‘女爲悅己者容’,豈不知女爲已悅而容?”
衛希顏揚脣,“正是這個理兒。”目光一掃左右,低笑道,“咱們院裡的夫子都是美人呀。”還都是美貌智慧兼有的美人,有前途。
她臉上笑吟吟的,師師湊近她,“你想勾引誰?”
“……”衛希顏很想把她的腦袋敲開看看,裡面是不是都種滿了桃花。
李清照清宕抑揚的聲音如在耳邊:“美之柔兮,蘭芷嫺淑散芳馨,蒲草柔絲蘊意堅。美之質兮,清者自清源本心,滄海桑田風日下,自笑世間謗毀盡。美之德兮,孝慈善義,和順爲家,抱柔而內剛也。美之慧兮,通才卓識,善體大義……”
衛希顏不由聽得出神,心裡某個模糊的想法漸漸地清晰起來。
她讀過名可秀批註的幾本女子訓誡之書,有班昭著的《女誡》、長孫皇后所著的《女則》,以及唐德宗時的宮中女官宋若莘、宋若昭姊妹所著的《女論語》,名可秀對《女誡》《女論語》批駁甚多,而對長孫皇后的《女則》讚賞居多,蓋因這部長孫皇后的“讀書筆記”是摘錄彙集歷代著名女子的言行,並點評其得失,作爲皇后輔佐皇帝處政、治理宮室的鑑則,名可秀評道“可謂女子之《資治通鑑》”。
這評價很高,然而今世之女子卻甚少有讀,只因士家教女多教以《女誡》《女論語》,而《女則》中唐時就已絕刻,名家藏89小說裡珍藏的那部是唐中宗時的刻本,而坊間流傳下來的也隨着時日的推移而愈漸零落,是以今世人多聞《女則》其名,卻少有人閱之。
“這是上位者怕了……”名可秀道,“大唐經歷了則天武帝、太平公主、韋皇后、安樂公主先後把政,當皇帝的便怕了——女人還是不要有政治見解爲好。於是,一方面是史官們青筆讚頌長孫皇后的賢明和她手書《女則》的智慧,另一方面卻是這部書的漸漸禁絕。”
名可秀又說起宋若莘和宋若昭,道:“宋氏姊妹極具才華,著《女論語》原是迎合唐德宗的聖意,而其本心未必以爲然,觀其二人終身未嫁,或許眼目高,更可能是意氣孤高,不甘嫁後唯以夫爲尊……”說着嘆息一聲,“世間有才華的女子多有抱負,然世道不容,或沉寂或屈服或默然爲抗,每每想起便令人痛憾惜之!”
衛希顏這廂聽着,這廂想着,臺上文賦已近尾聲。
直到終了,臺下衆人還未回過神來,那清宕悠揚的聲音彷彿還回響在耳邊,餘韻未絕。
衛希顏噫嘆一聲,雙手擡起清脆交擊,“好!”
衆人這才醒地神來,擊節讚歎之聲頻起。
師師眼波盈盈地看向她,吃吃笑道:“希顏,這人比人羞煞人呀,你之於易安,就好比下里巴人之於陽春白雪。”
左右幾位女夫子都聽得分明,抿脣忍笑不禁。
衛希顏卻也不惱,“是極,是極,易安之賦爲陽春白雪,”她笑得眉揚目眩,“必要光芒萬丈!”
師師睨她,“看你這模樣,必是又動了鬼心思。”
衛希顏笑而不語,心中自有盤算:班昭可寫《女誡》,宋若莘可書《女論語》,易安爲何不能寫女書?
若論見解深徹,名可秀自當首選,但她的身份卻是特異;而希汶、師師、棲雲、晏青華等雖負才學,聲望卻是不足。唯有李易安,身份合適,聲望也高,當是著女子聖書的最佳人選。
衛希顏目光灼灼,看向悠步下臺的李清照,那眼神熱的彷彿燙人。
師師湊過來順着她的目光望去,耳語低笑,“愛上易安了?嗯,雖然年紀差遠了點,但你不是說過,‘性別不是問題,年齡不是問題’。”
衛希顏嘴角抽搐了下,強烈忍住敲開她頭的衝動,回眸正色道:“希柳姊姊,桃樹種多了不好。”
“啊?……”師師眨眼不明所以。
衛希顏伸指點了下她頭,“裡面都結桃子了。”清笑聲裡拂衣而起,擡步迎向李清照,餘下師師在後面嗔惱:衛希顏,你才腦子種樹!
翌日,《西湖時報》果然大書特書朱雀書院的開山典禮,而兩位山長風格迥異的致辭更是一字不落的全文登上,引起文生熱議,其中褒議者有之,駁斥者亦有之,褒揚之詞多是贊易安的文賦,而駁責之聲多是因衛希顏的言論而發。
“唉,這就是下里巴人和陽春白雪的差別待遇啊。”衛希顏笑着打趣自己。
名可秀擡眼笑她,“直道‘男女無尊卑’,言過直白,如鋒芒在外,不批你批誰?所幸是你,有光環護身,兼位尊權重,若換了一人,還不被那些儒生給吃了?”
衛希顏嗤笑一聲,顯然並不將儒生的反應放在心上。
名可秀話意一轉,又道:“直白亦有直白的好處。”
衛希顏對此深表贊同,“各有各的圈子嘛。”這就是受衆不同。
如官宦之家、書香門第的女子,要講高雅講文化,博有文采的詩詞文賦才能被傳誦,需要有李清照這樣的頂尖人物引領風向;而民間更多的普通女子連識字者都寥寥無幾,哪裡懂得文章,只有話白才能聽懂,才能流傳廣遠。世風世俗之更易,除了從上至下,也要從下至上,對此道理,名可秀和衛希顏都十分清楚。
所以,無論褒讚還是駁斥,只要有人議論就有人氣:不怕有人批,就怕沒人理。
何況,還有名可秀這個操控輿論的高手在,衛希顏可以想見,《西湖時報》又要熱鬧一陣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說明:
1、關於陰陽的論述取自醫家論說的一段,特以注之。
2、女四書:東漢班昭的《女誡》、唐代宋若莘的《女論語》、明成祖的徐皇后的《內訓》、明劉氏的《女範捷錄》,被稱爲女四書並流傳至今。
3、宋若莘,唐德宗召入宮,封爲“學士”,又詔宋若莘總領秘閣圖籍,做《女論語》十章。宋若莘死後,唐穆宗召其妹宋若昭入宮,掌管六宮文學,封爲“外尚書”;同時教導諸皇子公主,被稱爲“先生”,爲其姊的《女論語》補二章,並做釋。是故稱姊妹同著此書。
4 、長孫皇后的《女則》,宋以後就完全失傳,這裡段關於長孫《女則》的評述,頗是有趣,摘來共享之——
長孫皇后的出現是天時地利人和,有不可複製的經歷和環境使然,李世民能尊重她、能平等對待她,要知道能幹的大臣那麼多,爲什麼治國之道還非要問問皇后意見,賞罰用人喜歡和她商量哩?但中唐以後的男人們怕了,女人只要懂得孝敬父母、照顧兒女、服從丈夫就可以,還是沒有政治觀點和見解的好……所以歷史上只留下了一個皇后的高度,而她的“讀書筆記”卻不見了!
或許,如果長孫皇后做的不是“歷代名女人點評”、“如何做完美的賢明皇后”,而是《如何搞定一個皇帝》《如何抓住皇帝的心》(某西笑噴),或許它會流傳下來。《女則》對大多數女人來說沒有實用意義,皇后只有一個,愛誰誰去,如何討自家男人歡心纔是頭等大事,誰要管功過得失;尤其後宮的女人,爭風吃醋都來不及,誰要管國家社稷如何,受寵的時候還不多替孃家撈點、抓緊時間生兒子,難道等人老珠黃被打入冷宮嗎?想來這《女則》也不是女人們愛看的,消失也不足爲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