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查暗清
正月十七,忻州,西路軍金營。
完顏宗翰嘆了口氣,將戰報遞給牙兵傳閱諸人,銳利目光掃下去,沉聲道:“最新戰報,完顏宗懿東光大敗,損失五千餘人,包括女真精騎兩千、鐵浮屠一千……統軍千戶完顏昂、蒲盧渾、那野、蒲覓俱戰亡。”
帥帳內響起一陣抽氣聲。
元帥左都監完顏希尹一臉吃驚的表情,幾乎要脫口而出:不可能!
坐在帥帳內最左首的元帥右監軍完顏宗輔一把拿過牙兵呈上的戰報,一邊看一邊嘖嘖搖頭,語氣裡帶着幸災樂禍,“蒲魯虎(完顏宗磐)這回損失可大了!嘿嘿,搶到東路又如何……”
他嘿嘿笑着將戰報順手遞下去,只差沒在臉上刻出“活該”。
完顏宗翰的幾位幕僚都暗底搖頭,心道這位訛裡朵郎君的爲人着實不敢恭維,若非斡本郎君(完顏宗幹)看重之故,哪能高踞元帥之下的監軍之位?
很快,這份戰報在帥帳內傳了一圈。
此份戰報當然不是完顏宗磐發過來的。他和完顏宗翰因爭儲而對立,自然不會向對方通報自己這方的戰況,兩邊相當於各自爲戰。
但完顏宗翰在東路軍中安有眼線,同樣,西路軍中也有完顏宗磐的眼線,兩邊的行軍戰況於對方而言,並不完全是秘密。只不過眼線的層級也有高低,能否涉及到軍中的機密情報,就要看雙方眼線的能耐手段了。
“東路軍雖遭此大挫,但還未傷及根本,”完顏希尹道,“只要收縮戰線,及早收手,押着之前的斬獲回師國內,亦是大功而返,不枉南下這遭。”
完顏宗輔嗤的一笑,手中割羊匕甩在銀盤裡的羊頭上,“咱們大軍不動,東路會甘心的先做撤軍?蒲魯虎若真這樣幹了,我割腦袋給你。”
完顏希尹皺了皺眉,想起此次南下關乎到爭儲,便沒有開口反駁。
帳內諸人都清楚,在西路軍沒有撤軍之前,完顏宗磐的東路軍絕不會先撤。
而事實上,西路軍的斬獲並不比東路軍的收穫更豐。大軍進入宋境後,除了攻下定襄、忻州二城外,並沒有像東路軍那樣積極主動的攻城掠地,更多的是在周邊鄉縣遊掠,對於堅城硬寨多是稍碰即退,或是虛張聲勢而不實攻,和宋軍在河東平原上以遊擊打游擊,幾個月下來損傷兵員不足千人,依然保持了強盛的軍容。
宋軍在與金軍進行了將近三個月的追逐戰後,宗澤改變了以城爲餌打伏襲的戰術,集結三路大軍分別從東、南、西三個方向圍城,壘土築堡,和城內的金軍遙遙對峙。
宋軍沒有攻城,金軍騎兵出城,兩軍試探性的交鋒了幾個回合,便都詭異地平靜下來。宋軍不攻城,而金軍也不出城。這種平靜的對峙局面已經持續了十幾天。
忻州金營內已有些躁動,既不出去劫掠,也不出去衝殺,這對渴望戰利品、渴望軍功的金軍將領來說,無疑是窩囊憋悶的,其中又尤以完顏宗輔的怨氣最盛。
作爲完顏宗幹派到軍中監視完顏宗翰的元帥監軍,完顏宗輔早就對完顏宗翰的“不進取”心懷怨憤,甚至懷疑這廝是假意投靠兄長宗幹,暗地裡卻是投了完顏宗磐,所以拖着大軍不作爲,好讓完顏宗磐爭儲勝出。但他這種猜測毫無佐證,加上性情驕橫,在軍中得到的擁戴甚少,沒幾個人理會他對主帥的毀謗之言。不過在宋軍壘堡圍城之後,已經有越來越多的金軍將領對完顏宗翰的“守城不出”戰術犯了嘀咕。
完顏宗輔按捺不住,再次嚷嚷道:“蒲魯虎已被宋狗打得損兵殘將,我們難道還要窩着等宋狗來打?粘罕,你到底在等甚麼?我們是戰無不勝的女真勇士,不是縮在營地裡的烏龜!”
“元帥,讓末將領軍出城,挑了宋狗的營寨!”一位女真將領忍不住道。
其他幾位將領也流露出躍躍欲試之色,他們不明白,爲何主帥要忍。
完顏宗翰伸臂按下,帳下一靜,他沉肅下令:“各軍下去準備,三日後,我軍從北門出。”
“哈哈,好!”完顏宗輔一拍大腿,“早就該狠狠殺一場了!”
“元帥,請讓末將打前陣。”幾位女真將領紛紛拍着胸脯吆喝,爭着打前鋒。
大帳內的女真將領中,唯有完顏宗弼坐在酒案後未請出戰,目光幽幽的深不可測:粘罕堂兄不會在這時候與宋軍決戰。
完顏宗翰目光掃視帳內,待衆將靜下來後,道:“不是出戰,是北撤代州。”
完顏宗輔和衆位將領都是一怔,而完顏希尹及幾位幕僚的神情卻無異色,顯見早已知道主帥的決定。完顏宗輔已經嚷出聲來,“粘罕,你瘋了?這時候撤甚麼軍?難道你怕了那些宋狗!不行!我不同意!不能撤軍!”
就這樣撤軍豈不是便宜了蒲魯虎!
他氣得跳起腳來,怒瞪雙目,指着完顏宗翰罵道:“我就知道,你和蒲魯虎那廝勾搭在一起……”
完顏宗翰“砰”地摔了純金酒盞,雄偉的身軀站起,沉重如山的威勢直撲而出,壓得完顏宗輔後面的話噎在嗓子裡,他“鏘”的拔出腰刀,如削泥般斬下帥案一角,“違令者,有如此案!”
帳下諸人都噤聲。
完顏宗翰揚刀指向北方,“記住,我們的戰場不是在這裡!在我們背後,有兩頭兇惡的狼,正露出獠牙,等着我們和宋人兩敗俱傷,然後撲上來狠狠撕咬!”
他的聲音高亢凌厲,“我們的戰場,在北方!在草原!”
北方的戰爭沒有影響南朝的政事,戶部在去年十月中提出《幣制變革法案》,立即在朝堂上引起了爭論,隨着衛希顏出巡江北,等於朝廷對是戰還是觀望的戰略已定,跟着,朝堂上關於幣制的爭論便激烈起來。
門下省諫議院、翰林學士院的一些臣子紛紛上折反對,說:“自有帝朝以來,即立銅爲幣,千年來朝代更迭而未有幣制更替者,可見此乃不更之古法,變之則招禍,損國不利民……”
這些反對言論並沒有動搖戶部參政葉夢得的決心,政事堂諸相至少有一半都不反對這項革新措施,畢竟能有效解決朝廷的“錢荒”,這對政事堂執政的諸公而言都是樁好事。
當朝中還在爭議幣制法案,司農寺上折《青苗法改良議案》掀起了另一起波潮。
鑑於當年王安石變法時青苗法遺禍甚重,諫議院、學士院的炮火幾乎都朝着陳旉的青苗法轟去,無形中減少了幣制法案的鞭撻之聲,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政事堂的決心和皇帝的支持,遂在正月大朝會後通過了《幣制變革法案》,從戶部和少府寺抽人,組建造幣司,着手製訂細則,計劃在三月十五正式發行金銀新幣。
司農寺提出的《青苗法改良議案》卻被擱置,陳旉有些喪氣,名可秀安慰他說:“諸多良法都不是一蹴而就,待錢莊成熟、新幣發行並立穩,青苗法改良的阻力就會減小。”她原先的打算,就是讓青苗法先在朝堂上混個眼熟。
陳旉的士氣又被鼓舞起來,捋着鬚子詭詐地笑,“過兩月某又提請複議,一次,兩次,三次,……嘿嘿,煩死那幫老頑固。”
名可秀只笑不語。
過了正月,京城已有了春意,柳樹抽出新條,燕子回巢,俄而飛出泥窠,在雕樑畫棟的屋宇間盤旋呢語。
清晨的臨安商盟內也是鳥語啾啾,燕語呢喃。名可秀坐在雕漆案几後,聽取糧商行會的總執事柳鬆稟報各地的糧價浮動狀況。按例是月報、季報,但北邊戰事開啓後,名可秀便要求糧商行會總執司每半月彙總一次。正月二十八做彙報時,名可秀吩咐柳鬆將三年內的糧價波動做出總表來。
柳鬆遞上一札帳務司熬夜做出的各產糧大州的糧價波動曲線表,身體端直地跽坐在案几後,稟報道:“總體來看,自江南、兩淮平災後,糧價從每石三千文的高處跌落至百文,之後各地糧價雖時有波動,不過上下三五十文,漲落都很平常。
“但從去年五月起,各產糧大州的糧價就只漲不落,每月看似僅文的漲價,累加起來卻是個大數。尤其蜀地,從年初就開始漲,去年正月,成都的糧價是九百五十文,到臘月底,已累計漲到二千七百文每石。
“此外,江陵府、嶽州、鄂州的糧價漲幅亦頗高,今年正月初的糧價和去年五月相比,上漲了兩成。江寧府、揚州、蘇州、湖州的糧價亦各漲了一成……”
“去漕商行會查一查,這半年來都有哪些糧商、豪家往蜀地運糧。”名可秀翻閱着那札表圖,聲音徐徐平緩,卻自有一股震懾人心的力量。
柳鬆暗底打了個噤,心道:盟首怎麼知道這些糧食都是運了蜀地?心裡倏地一凜,蜀地,成都,劍門……難道是偷販糧食給北朝?
鐵醜靜坐在名可秀身後,心底疑惑不解:宗主不是早就知道北朝預謀戰事,通過蜀地邊境運糧過去麼,對那些糧商、豪族的私販作爲亦只當沒看見,這會怎的又要糧商行會去查了?
柳鬆到漕商行會走一趟,便等於明晃晃地告訴別人:商盟在揪這事。若真要懲治這些不法商家,豈不是打草驚蛇,讓人有了準備?
柳鬆施禮退出稟事廳後,名可秀合上表札,道:“通過商盟去查,就是要敲打他們。識相的自會收手,至於不識相的,被查處問罪亦是應當。”
之前她對糧食走私北廷故作無視,是爲北邊的戰事盡一分力,但走私的商家已做得過火,只當糧價連連上漲不會引起朝廷的注意?對那些貪得無厭的傢伙,名可秀棄之不可惜。
她讓柳鬆代表商盟去查,消息關不住,便敲打了販私糧的商家,同時暗地洗清臨安商盟的嫌疑,之後官府如果查出隸屬商盟的商賈牽涉進販糧案,這把火也燒不到商盟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