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浩攜着一身寒氣進了門,細長的眼睛往桌上一瞟,便笑了起來,“趕得早不如趕得巧,看樣子我來得正是時候。”
“沈公子,你這麼快就把衙門裡的事情辦完了?”洗墨對他的速度表示驚訝。
鳳康也放下筷子,眼帶探詢地望過來。
沈長浩在對面的凳子上落了座,才慢條斯理地道:“那地保是倉原縣令管家妾室之兄,做過不少欺上瞞下的事情。
倉原縣令已經將管家辭退,地保連同家人一同發配到小薊州。案宗要移交清陽府審批,謄抄副卷明天一早會送到咱們府上。”
鳳康聽他避重就輕,猜到他有事情不方便在這裡說,並不詳細追問,只挑自己關心的問道:“新的地保人選可定下了?”
沈長浩丟過來一個“我就知道你會問”的眼神,輕笑着轉頭,對門外吩咐道:“把人帶進來吧。”
“是。”侍衛應了一聲,不多時,外面便傳來一陣細碎殷勤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走進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來。體型瘦長,面龐清癯,身着正八品縣丞官服。身後還跟着一名皁衣衙役,手裡捧着一個青布包袱,佩刀已經被侍衛解掉了。
看到鳳康,縣丞一撩袍擺就要下跪,卻被沈長浩用手勢止住了,“你只把該說的事情說一說,一應虛禮就免了,別壞了我們家九爺的胃口。”
“是是。”縣丞一臉恭卑,不敢隨便亂看,半躬着腰身。垂着眼睛背書一樣地道,“經知縣大人審問查明,倉原縣轄下大、小喇叭村和王羅莊三村地保王全福,貪贓枉法。欺上瞞下,剋扣軍補,罪不可恕。革去地保之職,依律懲辦。
因所轄村鎮衆多,縣令大人公務繁忙,無法親臨體察民意。特此委派小喇叭村村民葉知秋。代其推舉繼任地保人選……”
“讓我選地保?”葉知秋吃驚地插話。
“正是。”縣丞知道她是王爺的人,更加不敢擡眼,從懷裡掏出兩張蓋着大紅官印的紙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這是委派文書和任命文書,推定地保人選之後,只需將名字、年歲和籍貫等填寫清楚,送往縣衙即可。”
葉知秋眉尖微蹙,如此一來,豈不是她專權獨斷。想讓誰當就讓誰當?這也太……不負責任了吧?
沈長浩見她表情有些凝重,似是會錯了意,笑着道:“葉姑娘不必擔心服衆的問題,明天一早,倉原縣令會派衙役到三個村子鳴鑼周知,通傳委派你推舉地保的事情。”
“我不是擔心這件事。”葉知秋看了他一眼。“我剛來沒多久,對三個村子的人不是很熟悉,由我來推舉地保不合適吧?”
縣丞只當她要拒絕,趕忙搶過話頭,“委派文書已下,還請葉姑娘替知縣大人分憂。”
葉知秋知道這是沈長浩得了授意,替她以後鋪路搭橋呢。如果她拒絕了,只怕會讓倉原縣令難做。不忍拂了鳳康的心意,也有心以權謀私一回,便點了頭。“好吧,我盡力而爲。”
縣丞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那就勞煩葉姑娘了。”
語氣略頓,又接着道,“現已查明小喇叭村村民葉知秋乃是被人栽贓陷害。罪名不予成立,撤銷卷宗,無罪開釋,從家中搜走一干物件皆數返還。”
低頭立在後面的衙役適時上前,將手裡的包袱打開,呈給葉知秋,“請葉姑娘查驗。”
葉知秋伸手翻了翻,她的錢袋,成老爹的寶貝匣子,她和虎頭練的大字,一樣不少。除此之外,還多了一包沉甸甸的銀錢。
她並不認爲衙門的人會粗心錯放,眼帶疑惑地問道:“這錢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沈長浩笑眯眯地接過話茬,“審問過程中,那地保主動招認,過去五年間,一直借職務之便,從中剋扣朝廷發放給成家的撫卹金,每月一百三十文。合算下來,共有八兩一錢零九十文。倉原縣令大爲震怒,當堂勒令他如數補還。”
成老爹聽了這話也大爲震怒,咬牙罵道:“那個黑心的東西,我就知道他得摟走幾個錢兒,沒成想落下一多半兒。連我們爺倆的救命錢他都下得去嘴,真該天打雷劈!”
葉知秋見他氣得發抖,趕忙替他撫胸順氣,“爺爺,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還生什麼氣啊?爲那種人氣壞了身體不值當。再說,這錢不是已經補回來了嗎?”
“我不氣旁的,就是可憐虎頭。要是早有這些錢兒,也不至於把他虧成那樣兒。八歲了,身量還不如五六歲的孩子大。”說到心酸處,成老爹別過頭去抹起眼淚來。
葉知秋好言寬慰,虎頭也拉着他的胳膊一本正經地勸道:“爺爺,你哭啥?咱家現在不是過上好日子了嗎?姐姐整天做好吃的,我個頭都竄起一大截兒了,過完年一準兒能趕上豆粒兒。”
鳳康看了那祖孫三人一眼,眉頭微皺,“怎麼,成家有人戰死沙場嗎?”
“是成老爺子的兒子。”沈長浩將在縣衙瞭解來的情況大略說了一遍,遞上一個隱晦的眼色,示意他稍後細說。
縣丞把該交代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帶着衙役退出門去。
沈長浩又從袖子裡掏出兩張蓋着大紅官印的紙來,遞給葉知秋,“我擅自做主,替葉姑娘消了居留文書,入了成家籍譜。葉姑娘,你不介意吧?”
葉知秋又驚又喜,“怎麼會介意?我謝謝你都來不及呢。沈公子,你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舉手之勞而已。”沈長浩笑得春光燦爛。
葉知秋翻看一下,不止有入籍文書,連官憑路引都替她辦好了。感激他想得周到,再三道謝。因爲她正式成爲家中一員,成老爹和虎頭也很高興,。
鳳康見他們談笑甚歡,有些吃味,看向沈長浩的眼神有些不善。
沈長浩權當沒看見,摸着肚子唏噓,“跑了這麼遠的路,我都餓壞了。”
葉知秋聞絃歌而知雅意,給他添了碗筷,招呼他和鳳康一起吃飯。
沈長浩將每道菜都嚐了一遍,讚賞之餘,對拔絲土豆產生了很濃厚的興趣,“葉姑娘,這一道是什麼菜?外焦內軟,甜香可口,很是特別。”
“這是拔絲土豆。”葉知秋知道這個時代拔絲還不盛行,便詳細地給他解釋了做法以及吃法,“這道菜趁熱纔好吃,涼了就會像現在這樣,變成一整個的糖疙瘩。”
沈長浩饒有興致地挑起眉毛,“這個土豆,與葉姑娘在清陽府做小吃用的番邦之物可是同一種東西?”
“對。”葉知秋笑着點頭,“只不過我那時候用的是凍土豆,這是新鮮的。”
沈長浩面有恍然,“原來如此,難怪味道不甚相同。”頓了一頓,不無急切地道,“葉姑娘,這土豆能否送我一些?我家中祖父尚且健在,他老人家最喜鑽研番邦人文風俗,對吃食尤爲偏愛。若我能帶一些土豆回去送給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鳳康聽他說得冠冕堂皇,忍不住嗤了一聲,“你是想籠絡沈老爺子替你說話,讓沈老爺打消讓你成親的念頭吧?”
“還是九爺瞭解我。”被他無情揭露,沈長浩絲毫沒有羞赧之色,笑眯眯地看着葉知秋,“葉姑娘,可以嗎?”
葉知秋無奈地笑了一笑,將自己偶然買到土豆的事情跟他講了一遍,“沈公子,並不是我小氣,實在是因爲這些土豆來之不易。整個華楚國,說不定只有我一個人手裡有這東西。
你現在拿回去,吃幾頓也就沒了。不如留給我做母種,明年春天放到田裡,進行優化栽培。等大面積種植之後,你想要多少我就送你多少。”
沈長浩聽她說得信心十足,大有“只要出手就能成功”的篤定之感,心下詫異,忍不住打探,“葉姑娘怎會對番邦作物如此瞭解?莫非去過番邦之地?”
這個問題婁掌櫃也問過,有過一次經驗,應對起來便從容多了,“沒去過,只是小的時候偶然遇見了一位從番邦過來的行腳商人,聽他說過許多異聞趣事罷了。”
這個答案太過含糊其辭,也無證可考,沈長浩顯然不太相信,卻沒有繼續追問,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既然是這樣,我還是尋些別的稀罕物送給祖父他老人家好了。只是不知道,葉姑娘這土豆什麼時候才能任取任求?”
“明年秋天吧。”葉知秋微微一笑,“如果你想要更優質的土豆,最好等到後年。”
“後年嗎?”沈長浩頗爲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可惜我們馬上就要回京,只怕日後也沒有機會再到清陽府來,否則我還真想親眼見識一下葉姑娘的種田本領。”
葉知秋心頭突地一跳,下意識地看了鳳康一眼,“你們要走了嗎?”
鳳康眸色暗了暗,抿緊了脣角不作聲。
“是啊。”洗墨很自覺地接過話茬,“再過半個月就該啓程了。”
“哦,快過年了。”葉知秋瞭然地補了一句,便微笑起來,“那我提前祝你們一路順風!”
她這毫無留戀的語氣,讓鳳康胸口窒悶起來。臉色明明暗暗地變換了半晌,突然擡頭看過來,“你……要不要跟我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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