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春元節過後沒多久,天氣就便迅速暖和起來。冰雪消融,泥土開化,一些草木已經迫不及待地返青了。
有經驗的老人都知道,天暖得越早越快,“倒春寒”就會來得越兇猛。因此早早叮囑家中小輩,不要被這種天氣迷惑,急着耕田播種。
就在人們曬着暖暖的太陽,說說笑笑,等待“倒春寒”降臨的時候,葉知秋已經開始行動了。
先在在院子裡壘建倉房,在院外靠近楊樹林的地方挖了一個深坑,然後借劉嬸的口放出話去,向村民們收購草木灰和廄土以及牲畜糞便:草木灰一文錢一筐,廄土兩文錢一筐,牲畜糞便視種類和數量定價。
年節剛過,正是手頭拮据的時候。她這一舉動,無疑是雪中送炭。村裡的男人女人熱情高漲,紛紛提籃挑擔,往成家運送灰糞。老人和孩子也走出家門,到村頭路邊掃土拾糞,換取銅錢。
幾天下來,灰倉已經裝得滿滿登登,糞坑卻還有一半空置。對此葉知秋早有預料,村裡養牲口的人家畢竟是少數,想要一次性集夠是不可能的。
算算日子,差不多該到封坑的時候了。便停止收購,和龔陽一道在林子深處挖取腐葉土,混入廄肥坑,充分攪拌,封土腐積。
村裡的人們剛閒下沒幾天,又因爲一條爆炸性的消息變得不淡定了:成家孫女兒要僱人開荒!
不止他們不信,就連成老爹也不敢相信,“秋丫頭。你真打算開荒啊?”
葉知秋知道他擔心什麼,山中可以開墾的地塊屈指可數,早已經被這裡居民瓜分殆盡了。剩下的要麼土薄多石,要麼低窪積水。都不適合耕種。
前些年,朝廷曾經以免除前三年的賦稅作爲優惠條件,鼓勵農民開荒屯田。也有人動心,到衙門登記了幾畝荒田。試着料理耕播,結果收穫無幾。白白浪費人力物力和財力不算,幾年之後,更是爲賦稅所累,苦不堪言。
自那之後,十里八村都守着祖上傳下來的田產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再也沒有人敢提“開荒”這兩個字。
她之所以敢提,是因爲她有技術,有經驗。有足夠的信心和把握把荒地變成良田。當然了。開墾的地塊並不是盲目的決定的。她和阿福找了整整一個冬天,才選中了西南方一處相對開闊的山坳。
那裡的水源,地形。土壤、通風、光照條件,草木排布。都有極大的改造空間,具備可持續性發展的前景。她打算從那裡開始,創建屬於自己的天地。
而這些,她沒有辦法跟成老爹說明,只能好言寬解,“爺爺,你放心,我有分寸,不會亂來的。”
親眼見過那些貪多開荒的人家,是怎樣食不果腹,最終棄家而逃的,成老爹哪裡放心得下?緊緊地抓住她的手,急切地勸說:“秋丫頭,你聽爺爺的話,千萬別去搗鼓那些荒地,那就是個填不滿的大窟窿啊。
咱家好不容易過上幾天衣食不缺的日子,你這一折騰,還不得把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兒都搭進去?咱家那不是還有兩畝現成的旱田嗎?你要真想種地,去那兒種就行了,何苦吃力不討好,跑去開荒啊?”
他口中的兩畝旱田,葉知秋已經仔細考察過了。地勢低矮,排水不利,加之常年無人打理,已經變成鹽鹼地了,實在不適合種菜,挽救一下種糧還是可以的。
成老爹聽她默不作聲,更加焦慮不安,“秋丫頭,你倒是說話兒啊,你要把爺爺急死是咋的?”
葉知秋嘆了一口氣,“爺爺,我讓陳三哥到衙門去幫我登錄造契了,那塊地現在已經是咱們家的了。就算不開,三年之後也一樣要交稅。”
“啥?!”成老爹張大了空洞渾濁的眼睛,“你……你……你……”
“你”了半晌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呆坐了許久,才神色晦暗地轉過身去,“我一個瞎眼老漢啥忙幫不上,也沒說話的份兒。你主意大,想咋辦就咋辦吧。”
葉知秋聽他這話裡賭氣的成分居多,滿心無奈。人在氣頭上,說什麼都沒用,她也不去浪費那個口舌。
轉身出來,就見龔陽神色凝重地立在門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在成家好吃好喝地養了些日子,這少年面色變得豐盈紅潤,精神也比從前好了許多,愈發清雋秀雅、氣度恬然了。
她不無調侃地彎起脣角,“怎麼了?你想勸我不要頭腦發昏去開荒嗎?”
“不是。”龔陽擺手否認,往東屋瞟了一眼,“老爺子沒事吧?”
葉知秋搖頭苦笑,“應該會鬧上好一陣子彆扭吧?”
龔陽抿了抿脣角,眸色清亮地看着她,“葉姑娘,你不必擔憂,這只是暫時的。等你開荒做出成果之後,他老人家的氣自然而然就消了。”
葉知秋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有些驚訝,“你覺得我能做出成果嗎?”
“嗯。”龔陽毫不猶豫地點頭,“我相信你。”
其實他並不知道她要怎麼做,能做出什麼成果,只是無條件相信而已。從第一眼看見她,他就覺出她與別的女子不同。這些天跟她跑前跑後,更是深有體會。他相信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成。
聽了他那句“我相信你”,葉知秋窒鬱的心情頓時好轉不少,微笑起來,“除了阿福,你是唯一一個相信我的人,謝謝你。”
龔陽臉上幾不可見地紅了一下,“不客氣。”
葉知秋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紛亂的心緒也隨之平復。開弓沒有回頭箭,已經開了頭的事情,只能勇往直前了。
她在心裡給自己打了一通氣,回神看了龔陽一眼,“過兩天就要忙起來了,恐怕一兩個月內都沒有辦法脫身。明天你和我一塊進城,把最後一批芽苗菜送到酒樓,順便去看看元媽和雲羅吧。”
過年的時候,元媽與雲羅相處了幾天,對這個性情溫順的小女孩很是喜歡,於是跟龔陽提出帶她回清陽府。龔陽考慮到妹妹時常生病,在山村裡尋醫問藥不方便,就點頭同意了。
短短月餘,小云羅變化很大。不止身體好了,人也變得開朗許多。一邊幫元媽幹活兒,一邊讀書認字,學習針線女工,日子過得很是充實。
有她作伴,元媽不再感覺寂寞,臉上的笑容日漸多起來。
龔陽多日不見妹妹,也很掛念,對葉知秋的安排自然沒有異議。眼角捎了捎那個依舊在大門外探頭探腦的人影,不動聲色地問:“葉姑娘,不用理嗎?”
“不用。”葉知秋答得很乾脆。
龔陽早覺出來了,她不是沒看見,而是故意抻着那人,便不再過問,轉身徑自去了牲口棚,動作熟練地拌料,飲水,刷毛。
當初去騾馬市挑選牲口的時候,他和葉知秋費了不少的腦筋。在牛、驢、騾三者之間衡量了大半天,最後才決定買驢。
牛吃苦耐勞,只是跑起來太慢了,成年的牛價錢也很高。騾子倒是便宜,速度也很快,可沒有繁殖能力,用完一茬就沒有了。相較之下,驢子便成了最佳的選擇,既有耐力和速度,又能生育,而且不易生病,馴良好養,價錢也不太貴。
在他的精心照料下,這頭驢子比買來的時候更結實了。一身灰褐色的毛油光發亮,叫起來聲音又脆又響,整個小喇叭村都能聽見。
葉知秋很喜歡這頭驢子,親切地稱之爲“灰毛”。
虎頭一開始嫌棄這名字不如“黑風”和“踏雪”威風,張羅着換了幾次,最後還是覺得“灰毛”比較順口,也就沒再嚷嚷着改名了。
牛嬸在外面晃了半天,見沒人搭理自己,終於沉不住氣了。磨磨蹭蹭地來到門口,腆着臉喊了一聲,“大侄女兒……”
葉知秋權當沒聽見,提着水桶往西廂房走去。
牛嬸張了張嘴,終究沒有勇氣喊第二聲。表情尷尬地站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往院子裡掃了幾眼,心裡一半火辣辣,一半又空落落的。
距離上次過來才幾天呢?這門戶裡又是狗,又是驢,還一個幹活兒麻利的大小夥子,該有的不該有的都齊了。
再瞧瞧自己家裡,那叫一個寒磣。自打跟成家斷了來往,一文錢的進賬也沒有。男人、兒子和閨女見天對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隔三差五就尋了鬧事的短處刺諷她。就連那頭最值錢的老黃牛,也在大年初三晚上閉了眼兒。
眼看就要開播種田了,要錢沒錢,要牲口沒牲口,水杏兒肚子裡還有一個小的等着養活。要是再沒有個來錢的道兒,這往後的日子可咋過啊?
這麼想着,溜出好遠的膽量又回來了,把心一橫,推開門就進了院子。
龔陽不好再裝作看不見,擡頭問道:“你有事嗎?”
“啊?啊,我找成家侄女兒。”牛嬸硬着頭皮賠着笑,明知故問,“她在家嗎?”
龔陽也不言語,往西廂房指了一下。
“哎,成,我過去找她說說話兒。”牛嬸生怕他趕人一樣,腳步生風地來到西廂房,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大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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