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一兩年,來農場認親的人很多。七大姑八大姨,凡是跟農場的僱工沾點親帶點故,八竿子打不着的都來套交情,能投奔的投奔,不能投奔的也要打場秋風。
成家也來過兩次親戚,一次是成老爹遠房堂姐的孫子,從外縣來的。成老爹的確有那麼一位堂姐,只是幾十年沒有聯繫,模樣兒都記不得了,無從判斷來的是不是堂姐的孫子。
葉知秋不敢隨便收留來歷不明的人,便給二兩銀子打發掉了。
另一次來人自稱是葉知秋表姨母家的兄長,從葉知秋的老家逃荒過來的。葉知秋所謂的老家是爲掩人耳目胡編出來的,哪來的親戚?送到官府一審,竟然是賭徒冒充的。
從那以後,再有人來認親,一律不予理會。這次也不例外,頭也不擡地道:“我們家沒親戚,你拿些乾糧打發他們走吧。”
小夥子站着沒動,將一個小布包遞過來,“知秋姐,這是那個大嬸給的,她說成大伯瞧見這個,就知道她是誰了。”
葉知秋用圍裙擦了擦手,接過布包打開一看,見裡面放了一雙虎頭鞋。看着有些年頭了,鞋口邊緣滾的白邊已經泛黃了,鞋面的布料和紋樣也很陳舊。
包鞋的並不是一塊布,而是一件小衣服。看樣式是男孩兒穿的,衣服的下襬繡着一隻小老虎。她心神一動,忙問道:“她還說了什麼?”
“那個大嬸倒是沒說啥,我聽跟她一塊兒來的大叔嘀咕了一句,‘沒見誰來看自己兒子還要遞帖子的’。”
聽到“兒子”兩個字,葉知秋就知道自己的猜測八、九不離十了。放下手裡的活計,拿着兩樣東西來找成老爹,“爺爺,你看看。”
成老爹看第一眼愣了一下,看第二眼就變了臉色,“秋丫頭。這小衣服和小鞋兒是打哪兒來的?”
看他這反應,葉知秋已經能百分之百確定了,“有人拿這東西來認親。”
“是虎頭他娘,準是虎頭他娘。”成老爹把那雙小鞋攥得變了形。“這是虎頭小時候穿過的,讓他娘走的時候給帶去了。秋丫頭,快把虎頭喊來!”
“爺爺,你先別急。”葉知秋握住他因激動而顫抖的手,“東西對了,人不一定對。萬一不是,那不讓虎頭白高興一場嗎?這樣,咱先把人叫過來看看。如果真是虎頭的娘,再讓虎頭跟她見面也不遲。”
成老爹聽了這話也鎮定下來了,“對。對,是該這麼着。”
虎頭正和豆粒兒、狗剩、花花等一羣年歲差不多的男孩子在後花園的亭子裡吃飯,吵吵嚷嚷的好不熱鬧。葉知秋怕被他撞見掃了興,吩咐巡護隊的小夥子把人帶到楊順家。
把廚房的活兒交給添香和小蝶,便和成老爹一起來到隔壁。
楊順在菌棚裡幹活兒還沒回來。楊老漢在院子裡閒坐。燕娘忙着做飯,妞妞在一旁給她打下手。聽葉知秋說明來意,三個人都很吃驚。
“虎哥的娘不是跟人跑的嗎?”妞妞如今已經是十一歲的大姑娘了,性子爽快,說話也直,“她怎麼還有臉回來認親啊?”
“別胡說。”燕娘瞪了她一眼,“她再不好那也是虎頭的娘。咋不能認親呢?”
妞妞有些不服氣地撇了撇嘴,“家裡窮的時候跑了,現在日子過好了又回來認親,擺明了是來吃大戶的。”
“你這丫頭真是討打。”燕娘擡手拍了她一巴掌,“別跟這兒瞎摻和,去。燒火去。”
妞妞吐了吐舌頭,轉身去了竈間。
燕娘衝成老爹笑了笑,“成大伯,孩子有口無心,你可別往心裡去啊。”
成老爹從進門就心不在焉。翻來覆去地看着手裡的小衣服和小鞋子,根本沒留意妞妞說了什麼。聽燕娘叫他,胡亂答應一聲了事。
“成老哥,我覺着妞妞說得在理兒。你那兒媳婦早不來晚不來,偏挑虎頭全丁的日子來,八成是打着讓兒子養老的心思呢。”
楊老漢在農場好吃好喝地將養了幾年,又有聞蘇木幫忙調理,一身的毛病全都好了,身子骨比成老爹還硬朗,說話聲也洪亮如鍾。
成老爹對兒媳婦沒什麼怨言,嘆着氣道:“不管咋說,她生了虎頭,給我們老成家續了香火。虎頭是她兒子,給她養老也是應當應分的。”
楊老漢叫了一聲“成老哥”,還想說幾句什麼,見巡護隊的小夥子引着兩個人進了院子,便將嘴邊的話嚥了下去。
來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歲的年紀,生得乾乾瘦瘦的,其貌不揚。上身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對襟短褂,下面是一條粗布長褲,一邊膝蓋打了一塊補丁。
雙手抄在袖子裡,微微弓着腰,張望間一雙眼睛滴流亂轉。
婦人年紀稍輕一些,一件紅色的斜襟布褂,不知道洗過多少水了,顏色已經褪得發白了。衣襬和褲子上大大小小地打了七八塊補丁,頭上包着一條同樣洗得發白的藍色布巾。
眉淡眼圓,五官周正。枯黃的臉色和寒酸的衣着,給她減去了不少分數,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容貌不錯的女子。單看容貌,跟虎頭卻是沒有多少相似之處。
然成老爹一眼就認出她來了,“虎頭他娘!”
婦人也認出了成老爹,緊走幾步來到近前,叫了一聲“爹”,眼睛裡便泛起淚光。
“虎頭他娘。”成老爹也紅了眼圈,顫顫地站了起來,“真是虎頭他娘……我還以爲我到死那天,再也見不着你了呢。”
“爹,巧姑對不住您吶。”婦人聲淚俱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成老爹想扶又不好扶,手足無措地道:“虎頭他娘,你這是幹啥?快起來。”
燕娘很有眼色地上前,把她拉了起來,“成大伯,這位嫂子,外頭曬得慌,有話兒進屋說吧。”
葉知秋和楊老漢攙着長老爹。燕娘挽着巧姑,一起進了堂屋。沒人招呼那男人,他也不在意,亦步亦趨地跟進門。在門邊找了個位子自顧自地坐了。
燕娘喊妞妞端來糖水,他不客氣地拿了一碗,吱溜吱溜,大口地喝了起來。
成老爹和巧姑都沒有喝水的心情,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說話,“虎頭他娘,這些年你過得好不?”
“我過得挺好的,爹。”巧姑嘴裡如是說着,神情之中卻有了幾許悽苦之色。
她是孤兒。從小沒了爹孃,寄住在叔嬸家裡。叔嬸對她不算好,也不算壞,只是家裡太窮,孩子又多。吃的穿的都顧不上她。原以爲成了親日子能好過一些,誰知道剛嫁到成家沒多久,男人就死在戰場上了。
家裡公公病,兒子小,家裡地裡全靠她一個人操持。地保王老刁看她有幾分顏色,經常尋了機會威逼利誘地調~戲她。她怕別人說她不守婦道,從來不敢說出去。
在她最苦最難的時候。經常來村裡賣東西的貨郎給了她不少關照,買個針頭線腦的,都不收她的錢。有時候還給她捎些米麪來,改善伙食。
起初只是感激,慢慢的成了依賴和希望。有一天那貨郎提出來要帶她走,她放不下孩子。沒有同意。可日子越過越難,王老刁對她的欺辱也變本加厲,有一些險些被他拉進樹林糟蹋了。
她實在熬不住了,只能忍痛扔下兒子,和那貨郎私奔了。
他們怕成老爹報官。不敢留在清陽府。因那貨郎有親戚住在南方,他們便搭上一輛倒茶的馬車南下了。誰知到了南方,貨郎的親戚早就搬走了。
貨郎連着急帶上火,加上水土不服,一病不起,就那樣去了。她沒了依靠,更沒臉回清陽府,本想一死了之,卻在那當口發現自己有了身孕。狠了幾次心,終究還是放棄了輕生的念頭。
把自己和貨郎的東西全部變賣,買了一口薄棺,把他葬了,用剩下的錢賃了一間屋子,靠給人做些漿補的粗活兒勉強度日。後來得了一個女孩兒,因爲先天不足,生下沒幾天就去地下找她短命的爹了。
孤苦伶仃地熬了兩年,經人介紹,給人做了填房,也就是她現在的丈夫。姓林,大名叫老實,靠榨油爲生。賣油的時候總給人缺斤少兩,得了一個外號叫“林短斤”。
巧姑聽林短斤咳嗽了兩聲,趕忙指着他給成老爹介紹,“爹,那是……我家……孩兒他爹……”
她不太好意思,把話說得吞吞吐吐的。
林短斤很麻利地站了起來,不管老的少的,做了一個羅圈揖,笑道:“我叫林老實,都是親戚,你們叫我老實就好。”
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口音,綿綿軟軟的,聽着有那麼幾分娘氣兒。
妞妞送完了水就沒走,倚着門框站在門邊兒。聽林短斤這麼說,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臉皮真厚,誰跟他是親戚啊?”
“妞妞。”燕娘板起臉來呵斥她,“這兒沒你說話的地兒,去看看飯好了沒,好了就裝一些給你爹送去。”
妞妞“嘁”了一聲,扭頭走了。
被人說臉皮厚,林短斤卻不羞不臊也不惱,滿臉堆笑地誇讚,“這妞娃子生得真是水靈!”
葉知秋見這人言談舉止之中都帶着精明和市儈,心下不喜,插話道:“爺爺,你們先聊着,我回家看看。”
巧姑早就注意到她了,只是沒得空問。聽她管成老爹叫爺爺,便知道她是誰了,趕忙起身來拉她的手,“你就是秋丫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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