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醫來得匆忙,沒帶替換的衣服,成老爹將不久前剛做的新衣服借給他穿。兩個人因此搭上話,不知道怎麼投了契,在東屋熱絡地聊了起來。談到興起之處,便約好晚飯的時候要一起喝幾盅。
葉知秋沒殺過雞,拿起菜刀比量了幾下,終究下不去手,只好讓洗墨喊了一名侍衛出來幫忙。
侍衛看也不看,抽出腰間的長劍,隨手揮了一下。然後歸鞘,轉身,出門而去。那隻山雞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腦袋和脖子就分了家。
這精準的劍法,和殺雞不眨眼的架勢,讓葉知秋和虎頭咋舌不已,就連洗墨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一直聽說跟隨在王爺身邊的幾名一等侍衛武功高強,可一直沒有見識的機會,今天總算小小地開了一下眼。
虎頭似乎受了不小震動,盯着門外看了半晌,便拉了拉葉知秋的衣袖,“姐姐,我長大了也要耍劍。”
葉知秋怔了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劍”非彼“賤”,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先把我教你的東西背熟了再說。”
“我都背好了,不信我背給你聽。”虎頭驕傲地挺了挺胸,便扳着手指背了起來,“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一口氣背到“九九八十一”,不無得意望着葉知秋,“姐姐,我背得咋樣?”
葉知秋覺出他最近有些自滿的苗頭,故意不誇獎他,“馬馬虎虎,你阿福姐姐三天之前就倒背如流了。”
虎頭眼神黯了黯,不服氣地爭辯道:“阿福姐姐比我大,也比我心眼兒多。”
葉知秋蹙了一下眉頭,“你怎麼不說你比阿福吃得多呢?”
“我是男丁……”虎頭還想爭辯。見她眼神有些嚴肅,趕忙住了嘴。
“虎頭,不許跟你姐姐頂嘴。”成老爹在東屋呵斥了一嗓子。
虎頭大概覺出葉知秋不高興了。往前湊了湊,討好地瞄着她的臉色。“姐姐,你生我氣了?”
葉知秋也不看他,飛快地切着菜,“你覺得呢?”
虎頭眼神閃了閃,小聲地道:“我瞧着像是生氣了……”
“那你知道我爲什麼生氣嗎?”葉知秋又問。
虎頭略有些遲疑地點了一下頭,“知道,我不如阿福姐姐背得好……”
葉知秋放下手裡的活兒。直起身來看着他,“你真的覺得我生氣是因爲你不如別人嗎?”
虎頭被她看得眼神發虛,“不是,是因爲我太貪玩了……”
“我什麼時候說過不准你玩了嗎?”
虎頭見她沉了臉色。表情愈發怯怯的,“沒說過。”
“那你現在知道我爲什麼生氣了嗎?”
“不知道。”虎頭老老實實地搖頭。
葉知秋神色稍緩,蹲下來跟他平視,“小孩子貪玩是很正常的,我不會因爲這個責怪你。我教給你的東西。你背得慢或者背不出來都沒關係,我也不會因爲這個生氣。
我生氣,是因爲你遇到一點小挫折就心浮氣躁,不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卻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這是很不好的行爲。你知道嗎?”
虎頭趕忙點頭,“我知道了,姐姐,我再也不找理由了。”
葉知秋微笑起來,“理由可以找,但是要先拍着胸口問問自己,我盡力去做了沒有?如果沒有,繼續努力;如果盡力了,再去找別的原因。
不過虎頭,有一點你要記住,你是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人。你的確有不如別人的地方,但是你也有比別人強的地方。你沒有必要因爲自己的短處怨天尤人,也不能因爲自己的長處沾沾自喜。
只要你做好自己,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努力了,問心無愧了,跟任何人站在一起,都不會覺得比人家矮一頭,你明白了嗎?”
虎頭認真地點頭,“我明白了,姐姐。”
葉知秋直起身子,拍了拍他的腦袋,“明白了就出去玩兒吧。”
“嗯。”虎頭答應着飛奔出門,在院子裡碰見阿福,便一本正經地給她鞠了一躬,“阿福姐姐,我剛纔說你比我大,比我有心眼兒,我錯了,我跟你賠不是了。”
阿福被他搞地一頭霧水,“你說啥呢?”
虎頭也不答話,板着一張小臉道:“你背得比我好,算你厲害。我這就跟大鵬哥寫大字去,我用功了一準兒比你寫得好。”
阿福一愣神的工夫,就見他已經跑遠了,忍不住嘀咕,“這臭小子,到底說啥呢?”
洗墨旁聽了葉知秋教育虎頭的話,頗有些羨慕,“我小的時候要是有葉姑娘這樣一個姐姐就好了。”
葉知秋笑了笑,“我剛纔也是有點小題大做了。”
在教育虎頭的問題上,她一直很注意分寸,極少在外人面前訓斥他。畢竟是大孩子了,要顧及他的自尊心。不過有些話只有當時講清楚,才能讓他印象深刻,起到令他反思自省的作用。
她不會在興趣愛好上束縛他,逼迫他去做不喜歡的事情。可在做人原則上,她絕不會縱容他,放任他,使他成爲一個狹隘陰暗、淺薄無知的人。
她無法改變他所處的時代和環境,但是她會盡她所能所知去教育他。不求他大富大貴,出人頭地,只求他健康豁達,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
洗墨並不覺得她小題大做,“給我啓蒙的先生說過,小孩子身上沒有小事。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關係到成人以後的脾氣品性,該誇獎就要誇獎,該教訓就要教訓,稍有延誤,他就長大了!”
葉知秋感覺這先生的話跟自己的想法大同小異,頗有惺惺相惜之感,“看來你有一個很好的啓蒙先生呢!”
洗墨被她一句話勾起許多感慨來,“是啊,那位先生的確品高德厚,我家主子、沈公子和我都深得他的教誨和栽培。”
“是嗎?”葉知秋想起那兩個人的德行,忍不住唏噓了道。“這還真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啊。”
洗墨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往西屋瞟了一眼。掩嘴偷笑起來。
鳳康在門簾後面皺了眉頭,那個女人什麼意思?是說他的品性不及洗墨好嗎?在學堂的時候。他得到的誇獎可比洗墨多多了。
在心裡抗議了一通,突然覺得拿自己跟一個下人比較,實在挺沒勁的。想起葉知秋對虎頭說的話,感覺像是在說他一樣,臉上又有些火燒火燎的。
“對了,葉姑娘,剛纔虎頭背的是‘九九歌’吧?”洗墨好奇地打聽。“你是從哪兒得來的?跟我們那時背的九九歌不太一樣呢,順序顛倒不說,還減掉了許多語句。”
葉知秋明白他在說什麼,這個時代的乘法口訣是從大到小開始數的。爲了押韻對稱,添了一些詞句在裡面。比如“九九八十一,寒盡暑有期”,“七七四十九,魄散亡靈走”。“四四一十六,望右月圓後”,“三三得見九,多尊長貴有”。
她並不是覺得這樣的乘法口訣不好,只是怕太繁雜了。小孩子記不住,才教了阿福和虎頭簡易的口訣。學會簡單的,複雜的也就能融會貫通了。
“從別人那兒聽來。”她含糊其辭地答。
洗墨並沒有追問,似乎想起了童年背書的時光,一臉懷念的樣子,輕聲地背誦着“九九歌”。
葉知秋也不去打擾他,將山雞澆熱水褪毛,清洗乾淨。開膛分成兩半,肉少的部分熬湯,肉多的部分做成蘑菇燉雞。又從村民們送來的東西之中選出幾樣,做了油潑豆乾,鹹肉蒸乾豆角,熗炒花生芽。特地啓用瓦罐竈,用雞湯熬了一鍋濃稠的雜糧粥。
不出半個時辰,濃郁的飯菜香味便在小小的茅草房中瀰漫開來。
鳳康支起耳朵捕捉外間的動靜,聽到葉知秋把飯菜端上了桌,聽到洗墨吸着鼻子喊“好香”,聽到虎頭從外面跑回來嚷嚷着“吃飯嘍”,聽到王太醫和成老爹高高興興地入了席,推杯換盞,還聽到阿福在院子裡推辭着不肯留下吃飯……
聽了半天,終於有人提到他了,“主子的晚飯怎麼辦呢?他頭上有傷,應該不能吃油膩的東西吧?”
“我給他另外準備了。”葉知秋盛了一碗粥,配上湯匙遞給過來。
洗墨對下午的事情依然心有餘悸,生怕伺候不周,惹得鳳康發脾氣。眼帶懇求,悄悄做了一個拜託的手勢。
葉知秋拿他沒辦法,只好自己端了粥來到西屋,放在炕上,“起來吃吧。”
鳳康見只有一碗粥,大爲不滿,“爲什麼他們有飯有菜,我卻只能喝粥?”
他的聲音有點大,外間的幾個人頓時安靜下來。
葉知秋瞟了他一眼,神色平靜地道:“因爲你是病號,只能吃清淡的。”
“是啊,少爺。”王太醫語帶恭敬地接起話茬,“您現在一定感覺頭疼噁心吧?還是吃些清淡的好,否則會引起腸胃不適,對您的病情不利。”
鳳康恨恨地咬了咬牙,別人不知道他的病情,他王太醫還不清楚嗎?居然敢跟這個女人一起擠兌他,簡直豈有此理。
王太醫哪有膽子擠兌他?只不過是診脈的時候發現他虛火過旺,不宜食用葷腥之物,又不好明言,只能借傷說事。這可憐的老頭並不知道自己的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不遺餘力地勸道:“少爺,您且忍耐兩日,待我給您調理好了身體,您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葉知秋瞟了瞟鳳康陰沉的臉色,“聽見嗎?你是病人,要遵醫囑纔對。”
鳳康捏緊了拳頭,壓低了聲音道:“你少幸災樂禍!”
葉知秋也壓低了聲音回過去,“你這是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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