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的身影一閃而過, 很快便被茂密的竹林所掩蓋。而春霄甚至沒有時間確認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可是她的身體卻比腦子動的要快——幾乎是被本能驅使一般,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
觀中的小路曲曲折折, 好似故意打造幽深迷離的效果。春霄不敢跟的太明顯, 遠離在能瞅到前方一絲袍角的距離上, 但即使這樣, 她有幾回還是能看到白日下對方投印在地上的陰影, 不免心情沉重。
如果前面的人是杜尚秋,那他就的確是擁有了凡人的肉體。
爲什麼?是誰?究竟想把尚秋怎麼樣?
如果說以前她所懷疑質問的還是一個沒有形象的“命運”,那麼現在, 她便對那個潛藏在黑暗裡攪亂自己和杜尚秋人生的人,怒火中燒!
她與他本都是陰間平平無奇的亡魂, 也應該會像千萬靈魂一樣, 按規矩投胎轉世, 重入紅塵,可是誰非要在這個時候橫插一手?
那樣開朗的尚秋, 那樣不計較的尚秋,那樣總是能帶給別人快樂的尚秋……縱使他化作厲鬼怨不得旁人,但又是誰竟然會把他的屍身挖了出來?竟然狠心這樣隨意玩弄一個亡者!
此刻的春霄一邊疑惑着前方之人的動向,內心的情緒卻已開始飆升。
就這麼暗自咬牙切齒,冷不防前面的人又一個拐彎, 已是走出了竹林, 閃入到一個月洞門之內。
春霄一下子就看不到他的蹤影, 不禁加快了腳步。眼角余光中, 她只隱約瞟見院落裡面靜寂無聲, 便大着膽子闖了進去,卻在下一刻忽然被人大聲喝叱着攔住了去路。
“大膽!是何人私闖禁苑?”
這一聲來的過於突兀, 把春霄嚇的一個哆嗦,慌忙朝聲源望去,原來月洞門後還站着兩個手握□□的士兵,她方纔一心朝門的正面望,纔沒有留意。
春霄曾幾次進出宮掖,看出了眼前士兵的配製穿着均是大內禁軍的樣式,不禁大吃一驚。
天子還在不知哪個方向的湖心島上呢,這些禁衛守在這裡又是爲哪般?
“我……我……小女子是來觀裡賞花的……一時迷路,所以……所以……”內心雖然有諸多疑惑,但面對孔武有力的兵士,春霄不免膽怯,便半真半假的臨時編了個理由。
許是她柔弱的外表太具欺騙性,兩名禁軍在最初威武的一喉過後,倒也沒對她怎麼樣,只是頗不耐煩的打發道:“這是宮裡貴人休息的內堂,閒雜人等快快離去。”
貴人?
因爲曾跟杜尚秋耳濡目染了不少時日,春霄眼珠一轉,倒是想起了一些套話的法子,於是立刻換上無比崇拜但又無知的面容喜道:“啊!宮裡的貴人?小女子方纔在外面就看見了天子,當真是神威浩蕩,不知這裡面的又是怎麼樣的貴人啊?將軍哥哥,可不可以讓我進去瞧一瞧啊?”
兩個禁軍先是瞧不起她這鄉下人似的嘴臉,又被她一聲故意叫錯的“將軍哥哥”逗的一樂,也不再疾言厲色,一臉帶笑的揮着手,彷彿正在趕蒼蠅,“小丫頭別說笑了,這裡面的人哪是你這市井小民可以隨便見的,快走吧。”
“可是我剛纔明明看見一個男人進去了嘛,也讓我進去看看吧,求求您了。”春霄拿出了撒嬌的本事不依不饒,鄭素兒的外表雖不若她本人的明麗,可那嚅嚅的腔調還是被她發揮了出來。
誰知這兩名禁衛的職業操守倒是堅毅,不僅沒有同意,還眉頭一皺道:“胡說什麼!這裡面休息的人乃是後宮宮眷,怎麼可能有男人進來?”
此話一出,春霄內心一震。
第一,她終於知道了那內堂裡原來正有一位宮妃在休息;第二,這兩人居然說沒看見人,可見之前那人果然有問題。
“不會吧,的確有一個穿皁角色衣服的人進去了啊,我剛纔迷路,以爲跟着他就能出去,所以纔跟到這裡來的。”
她又故意強調了一遍衣服的顏色,是想讓禁衛明白進來的人是個內侍,並不真是個“男人”。可兩名禁衛不知是沒聽懂,還是沒反應過來,依然一臉怒容的堅持己見,好像春霄在侮辱他們的能力。
“什麼皁角色牛角色,這裡有禁軍駐守,半個蒼蠅也飛不進來,快滾快滾,否則休怪我們對個女人動手!”
說着其中一名禁衛還上來拉着春霄就往外拖,舉止間已無半分客氣。春霄被他用力扼住手腕,痛的一呼,直怪當初張鶴卿封住了自己魂魄,否則她上天入地無人能阻,哪還會用受這份氣。
“喂喂!要走就走嘛,拉拉扯扯幹什麼?我也是個良家女子呢!你怎麼這樣輕薄我!”
懷着一團氣,春霄就不禁擡高音調喊了起來。她想找杜尚秋卻被人死命攔住,正是有邪火沒地方發。
“何人在此喧譁?不知道內堂之中應該秉聲靜氣嗎?”
正在兩男一女爭執的當上,忽而一個不冷不熱的聲音傳來,讓春霄偏頭往院內一看,爲之一愣。
誰說沒有男人了?姑且不論剛剛那個內侍是怎麼回事,這不還有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嘛!
這說話之人約莫三十左右的年紀,頭戴一頂精緻的玉冠,墨藍的袍服,繡着雙龍降八卦圖案……
嗯?怎麼又是個道士!
“鍊師大人請恕罪!只是有個刁民亂闖禁地,我等未及阻止,以致擾了清靜。”見着來人,那兩名禁衛早顧不上和春霄糾纏,連忙誠惶誠恐的告罪,更可見此人必定不凡。
“刁民?”道士連看也不看春霄一眼,隨口命令道:“既是刁民,驅之即可,何需大聲嚷嚷。”
“是是是!”禁衛點頭如搗蒜,“只是這刁民耍賴不走,還誣陷此院中有不明男子進入,我等正要驅趕。”
“不明男子?”道士又是默然片刻,這才正眼看向春霄。他神色絲毫不動,仿若無心,卻讓春霄感到渾身有如針扎,與張鶴卿相比,只覺得這人更多了份凜人氣勢。
這麼想着,她手心中不禁漸漸泌出溼汗,懷疑自己是不是又迎面撞上了一堵高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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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原來你在這裡……”
就在春霄整個人發懵的時候,一聲呼喚突然從她身後傳來,像是一股幽泉,讓她心頭頓時一片清涼。
“張道長!”春霄回頭望去,果然是張鶴卿站來竹林小道的那一端,身後站着絕兒,顯然兩個人早已碰頭。
然而不僅是她,院中的那位藍袍道士也朝這邊看來。他落在張鶴卿身上的目光比看春霄時不知用心了多少倍,嘴脣嚅動了許久,終於有些不確定的念出了一個名字:“張……鶴卿?”
“這位道友是……”見對方好像認識自己,張鶴卿不禁微眯眼睛仔細打量,可他過去識人都靠氣息,對人的容貌實在毫無印象。
“你真的是張鶴卿?”藍袍道士滿眼驚異,“你自幼修煉天眼,如今怎麼又以肉眼視人了?”
見他知道的這麼詳細,連春霄都好奇起了他的身份,而張鶴卿不願詳談,只是躬身一禮道:“此事說來話長,但不知道友是何人?似乎與貧道頗爲熟識。”
那藍袍道士似已有所悟,自顧自的點了點頭道:“也是,你我僅有一面之緣,當時你又是雙眼封閉,肯定不知我的面貌。不知張道長可還記得上清宮經術會上甘拜下風的那位同修?”
上清宮經術會?
藍袍道士的話像一條線索般,引着張鶴卿在記憶中搜索了起來。上清宮是龍虎山主殿之一,經術會則是分爲經典、術法兩項考覈的選拔盛會。他當年得到羅睺,正是因爲在經術會上奪得魁首,那年自己擊敗的競爭對手……
“趙師兄?”一憶起印象中那如狂似冷的氣息,再對上眼前之人,張鶴卿總算想了起來。即使今日辨別氣息的能力下降,他僅憑肉眼也能感到這人不減當年的傲氣。
的確就是這個人——趙歸真。
“呵呵……”聽到張鶴卿對自己的稱呼,趙歸真莞爾一笑,“你我雖是同宗,師承卻相差甚遠,道長的修爲又是我輩翹楚,承蒙道長喊我一聲師兄,真是讓貧道愧不敢當。”
“趙師兄言重了,鶴卿與師兄皆是師門下一介弟子而已,無所謂什麼愧不敢當。”張鶴卿淡淡自謙,既不替自己喜,也不刻意奉承對方。
“一介弟子……”趙歸真輕聲咀嚼這幾個字,一時間神色莫明,春霄離他較近,看的也清楚,更覺得在此人身邊待不下去。
她不禁下意識就朝張鶴卿跑去,拉着他的袖子連連宣稱道:“道長,我剛纔看見尚秋了!我看見尚秋進去了,真的!”
一句話讓張鶴卿目光一閃,卻聽那邊趙歸真冷言道:“姑娘不可胡說,此院爲後宮內眷休息之處,不可能讓閒雜男子進入。”
“那……那你……可他穿着內侍的衣服。”春霄本想反駁“你不也是男人”,但顧慮張鶴卿與的他同門之誼,只得再強調一遍杜尚秋可能喬裝的事。
“那也決無此事。”豈料趙歸真依然一口否定,“貧道爲保聖上與隨行宮眷的安全,已於院中設下法陣,若有人進出,貧道都會有感覺,可在姑娘之前,此院並未有任何人員進出過。”
“這……這不可能!”春霄跺腳。她親眼所見,可也知道空口無憑,不禁越發的急躁,“我明明看見了!請你們讓我進去看一看吧!”
“小丫頭你別不識好歹!”兩名士兵重新提着□□指向春霄,“連鍊師大人都跟你說沒有人,倘若你再胡攪蠻纏,可要治你大不敬之罪!”
“還請兩位勿見怪。”張鶴卿走上前來,有意無意的將春霄擋在身後,“這位姑娘一直在尋找她的親人,因久尋不得,纔不免焦急。”
說罷也不管一臉不甘的春霄,又朝趙歸真一禮道:“今日巧遇趙師兄,打擾之處也請海涵。”
“好說”。趙歸真的視線在張鶴卿和春霄身上來回掃視幾番,揚了揚嘴角,“我也沒想到能在此處遇到張師弟,師弟修爲不凡,既然來了京師,閒暇之時還望能進宮來一敘。”
張鶴卿沉默片刻,僅是又行一個辭禮卻不再接話,而是拉着春霄返程而去。
趙歸真望着他們的背影,剛剛還略帶笑意的神情卻慢慢冷了下來,直至冰厲,“好好看守,莫再讓人胡鬧。”一句嚴厲之極的訓斥,他揮退了兩名禁軍,徑直朝院落深處走去。
這個作爲皇室暫時下榻的小院構造精巧,環境絕俗。他繞着一個小池拐了半圈,便來到一所大屋面前。屋門前分立着四位宮娥,容貌亮麗,見到趙歸真先是躬身一拜,隨後就很麻利的爲他開了門。
隨着屋門開啓的那一瞬,清風掀起屋內的層層幔帳,只見一位佳麗正橫躺在踏上,雖然看不清面容,但全身曲線已讓人浮想聯翩。
“娘娘……”室內別無二人,趙歸真也不跪拜,只是一手挑起幔簾,寒着臉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