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這個答案雖在張鶴卿意料之外, 可按他的思維來說也並非不敢懷疑。即便貴爲天子,難道就不會出紕漏?可是他看了看趙歸真的神色,又不知如何再問下去。
昔日龍虎山時, 雖沒什麼交情, 他對這位師兄也素有耳聞。趙歸真長他七、八歲, 張鶴卿年幼時他已成名, 可因他一貫冷霜般的脾氣, 被人戲稱是“冰山雪蓮”,很難親近。如今聽他的口氣,果然已經不悅。
“鶴卿並非懷疑趙師兄, 只是……只是爲門中寶物計,得罪之處, 還望師兄海涵。”最終張鶴卿也只能廖表歉意, 畢竟計都的問題是他目前首要關心的, 至於趙歸真的心情,他也無能爲力。
“……師弟不用介意”雖是這麼說着, 趙歸真的表情已是生硬,“既是聖上賞玩,我身爲臣子也無法推辭,只是從頭到尾都有人陪同,計都也一直完好無損, 若師弟還不放心, 我讓人帶你親自去一趟內庫如何?”
“這樣自然更好。”不是張鶴卿堅持懷疑, 但他確實真刀真槍與杜尚秋對上了, 從當時手中羅睺所散發的氣息看來, 那是計都無疑。
“呵,師弟倒是實在。”趙歸真甩袖站了起來, 隱隱夾雜怒氣,“那好,請!”說罷便猛力一拍長榻,當即有兩名道童麻利的跑了進來,得了他的吩咐,誠惶誠恐的領着張鶴卿而去。
房門一開,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春霄,她此時還在一塊塊的消滅糕點,對於忽然出來的張鶴卿似是感到意外,但一聽他是要去內庫查看,便二話不說的也跟了上去。
直到張鶴卿與春霄走後許久,趙歸真才慢慢坐下來,平復了一下呼吸,卻仍是面色不愉。
他自己也師承天師府,熟悉那幫道士一貫的理念,可單靠出沒在深山老林裡修行就當真能庇佑衆生了嗎?
原以爲張鶴卿尚是年輕,或許會比較變通一些,如今看來也是個被灌輸到盲從的愚人。可見四星又怎麼樣?嫡傳弟子又怎麼樣?自己所致力的百世功業他們能夠企及嗎?哼,真是冥頑不靈!
這麼想着,趙歸真無意識的一下下叩擊着案几,復又憶起被張鶴卿忽然提起的問題。
“計都嗎……”他倒真是很久沒去管那把古刀了,不過是件死物罷了,但是……若有人不知好歹的亂來,卻也是他不能允許的。
“來人”用茶水潤了潤嗓子後,趙歸真又喚了一名侍從過來,“去傾顏殿通報一聲,就說我事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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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荷綠水,珍簟玉牀,夏日的陽光被層層疊疊的翠葉過濾,漏到林蔭下的卵石道上,化爲淡淡的光暈,輕輕搖動。
趙歸真走進去的時候,女人正半臥在一方鑲滿玉片的長榻上,兩名侍女圍在她的身邊,一個搖扇,另一個則正用銀刀分切一顆飽滿的甜瓜。
“娘娘倒挺有閒情雅意的啊……”趙歸真走至近前微行一禮,可他擡起頭來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卻比女人身下的玉竹榻還要寒涼。
女人從假寐中睜開眼來,她的面容純淨脫俗,眉目間卻又透着一股妖豔,兩種風情奇妙而融洽的混合在一起,極爲誘人。
大概是事前已經得了通報,所以她對趙歸真的出現並不意外,直接忽略掉他的面色後嫣然笑道:“我又哪裡能比得上鍊師大人的神仙消遙呢!”說着還一手指向水晶果盤,“這是從吐蕃新近運來的甜瓜,鍊師大人要不要嚐嚐?”
趙歸真一眼掃過那盤瓜果以及女人若無其事的樣子,冷哼一聲,也不搭話,一個人徑自朝殿內走去。女人碰了顆軟釘子倒並不氣惱,施施然跟了進去,並且一揮手遣盡了殿裡殿外的侍從。
“大熱天的,火氣大了可是傷身啊,鍊師大人。”女人笑着反手關上了門,偌大的殿堂裡瞬時只剩下了她與趙歸真兩人,於嚴嚴夏日裡竟顯出一絲陰冷。
“若是娘娘安份一點,貧道又豈會自找不痛快!”四下無人,趙歸真卸下了所有表面功夫,沒有一絲恭敬的嚴厲盯着眼前的女子。
她是后妃,是當今天子面前最爲得寵的王賢妃,可在趙歸真眼裡,她只是放在皇帝枕邊的一顆棋子。如果沒有他爲她鋪路,沒有他教導她的媚術,她不過是一個不見天日的才人。
“哎呀,聽鍊師大人的口氣,是妾身做了什麼惹得大人不快?” 王賢妃把身段放的很低,她嬌笑着親自爲趙歸真斟茶,婀娜的細腰幾乎要貼到他的身上。
“娘娘裝什麼傻?”趙歸真斜睨她一眼,冷着臉擋開王賢妃的身體,“除了聖上,只有娘娘曾借過計都刀,聖上純粹是喜歡舞刀弄劍,娘娘借刀說是賞玩,可如今人家卻在外面看到有人佩戴此刀!娘娘,你應該知道……貧道是很討厭別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小把戲的。”
“妾身哪有……”王賢妃的身子因爲趙歸真苛劣的警告而微微一顫,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可又更像撒嬌,“妾身對大人的話從來都是言聽計從的。”
“是嗎?”趙歸真諷笑一聲,“那之前太真院裡那人是誰?別以爲貧道沒察覺,貧道只是想給娘娘留些體面罷了。我對你那些偷雞摸狗的事不感興趣,但你也別爲了討你的情郎歡心,隨便動我正一派的東西!”
“情……情郎?”王賢妃這次像是真吃了一驚,隨即似乎想到了什麼,忽然嬌笑起來,“趙大人哪裡話,妾身哪來的情郎?”
看她的反應如此樂不可支,趙歸真不悅的擰着眉頭。他那天在太真院裡佈下的法陣的確感到有人潛入,也察覺到那人消失在了王賢妃屋內,但事後他卻沒在她屋裡見到外人,這才猜測到男女偷情的事上,莫非……並非如此?
“罷了罷了,既然被大人識破,妾身也不用再藏了……”王賢妃笑了好一會,終於停了下來,卻又朝簾幕深處招了招手,那裡原本空如一人,可不知何時就忽然多出了一個黑影。
“出來吧公子,來見見你日後的主人。”
隨着她的招呼,那個黑影慢慢從輕紗帳中走了出來,赫然是一副內侍裝扮。可是當趙歸真凝神望去終於看清來者面目後,他卻立時勃然大怒。
“王芳妙!”他厲聲一喝王賢妃的閨名,“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把這種東西藏在宮裡!”
他終究有着深厚功基,一眼便看出了這人渾身死氣,明顯就是一個厲鬼。難道張鶴卿所說的事居然是真的?!
被他斥爲“這種東西”的杜尚秋只是默然站立在那裡,他面無表情,四肢僵硬,如果不是眼珠還會時不時的轉動一下,完全就像個死物。
“大人先別發火啊!”王賢妃討好的湊了上去,“這個人很穩妥,不會被人發現的,也不會傷人。”
“你懂什麼!”趙歸真惱怒的朝杜尚秋走去,“這種全無神智的死靈怎麼可以放在身邊?”
“大人放心,妾身可以控制住他的。”王賢妃連忙朝杜尚秋再次招手,以致原本警惕的往後躍了一大步的杜尚秋果然像個木偶一般,乖乖的又走了回來。
趙歸真這才仔細打量起他來,乍見之下的大驚消散過後,他發現杜尚秋果真有一些不同。他的眼神雖然黝黯但卻不木吶,行動雖然飄忽但卻有章可尋,的確不像一般靈智混亂的鬼魅。
“你對他做了什麼?”他帶着些讚許的看了王賢妃一眼,這個女人當初纏着他學了一些法術,但卻意外顯露出了幾分天賦。
王賢妃得意一笑,走到杜尚秋身邊,像是撫摸寵物一般順着他的面頰一手滑過,“妾身那次在書上看到了屍土之法,便嘗試着將這位公子的魂魄與他的屍骸墳土結合到了一起,沒想到第一次就成功了。”
趙歸真目光不禁一閃,屍土之術雖是旁門左道,但他也是聽聞過的。
“這麼說你已經可以完全控制他了?”
“那是自然,他對妾身是言聽計從的。”王賢妃說着朝趙歸真靠了靠,撒嬌似的拉住了他的袍角,她那澗水雙瞳中流露出的波光,十足的惹人憐愛。“其實妾身當初撿到他,就是希望能給大人派上用場,妾身完全是爲了大人考慮啊!大人卻還這般對我……”
“胡鬧!我一修道之人,要這個鬼怪何用?”趙歸真冷着聲音保持威儀,不過面色終是緩和了一些。
“妾身知道大人總是被一些小人刁難,如果我們有了杜公子幫忙,收拾起那些人來不是更容易嗎?”王賢妃貼近他的耳邊輕吐氣息道:“而且萬一事敗,也絕對不會牽扯到我們身上。”
聽着這番話的趙歸真不禁閉目思索了一會。他忽然想到了前幾日纔在麟德殿上處處跟自己唱反調的高僧知玄,若是用上這個厲鬼……倒也不失爲一個好辦法。
一念至此,當他再擡眼看向杜尚秋時,厭惡之情已經淡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似有若無的陰霾笑容。
“我並非總對你言聽計從……”當王賢妃好不容易躬送走了趙歸真後,一直保持安靜的杜尚秋忽然出聲,“而且我幫你完全是爲了償還欠你的人情,對幫他可沒有任何興趣。”
“還請公子多多擔待。”王賢妃回過頭來,對杜尚秋也露出副妖嬈笑容,居然一如她剛纔對趙歸真的殷勤,“俗話說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我們現在不方便和趙歸真鬧翻,幫他就等於是幫自己,你也不想被地府的鬼差抓回去領罪吧。”
杜尚秋沉默不語,怨恨已報,他本該對一切都不再執着,可爲何還會本能的想抵制淪入地獄的命運?爲什麼?杜家傾覆後,他空洞的內心絲毫沒有被填滿的感覺,濃濃的失落仍然包裹住他的靈魂,讓他不得解脫。爲什麼?爲什麼還不滿足?爲何再見太真院裡那抹跟蹤自己的嬌小身影時,還會生出一絲刺痛?
他茫然的望向大殿之外,神情變換不定,而纏在他身邊嬌柔似水的王賢妃也一同望向窗外,卻在杜尚秋看不到的地方,露出深沉的籌謀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