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春霄所說,兩人在郭府外沒等多久,一輛馬車就緩緩駛回府邸,後跟着一對騎馬的夫妻和若干僕役。其實在芙蓉池邊,春霄就看出了姐姐、姐夫是在向家的方向走,才猜出了他們準備打道回府。
郭老爺先下了車,丫鬟又上前扶下了老夫人,董榮與妻子稍後一步,一行人陸陸續續的進了府院,春霄便循着生前的禮數,走在了姐姐的後面。只是她眼角餘光一瞟,杜尚秋卻還站在門口。
“你發什麼呆呢?”她不滿的催促一聲。
杜尚秋理理衣服,正正帽冠,肅穆答道:“第一次拜見泰山泰水,怎可輕慢?”
“哼!誰能看見你!”春霄嘲諷一句,然而嘲諷杜尚秋,也就是嘲諷她自己。她心中不禁淒涼,悶悶不樂的走進家門,卻被杜尚秋笑着從後面趕上。
“看不看的見是一回事,這是我的心意,岳父岳母平白無故送我一個美嬌娘,我自然要大禮相待。”
“就會耍嘴皮!”春霄口風不鬆,可心中的那份無依卻悄悄的淡了下去,竟是沒有打掉他攀上來的手臂。
郭府早已備好了家宴,等春霄與杜尚秋步入堂中,就看見家人已紛紛落座,準備開宴。
郭家人口不多,郭父郭母僅有兩位千金,也無其它妾室。四年前董榮入贅,一年前添了了個外孫,減去春霄,如今的郭府一共也就五人。大家圍着小小的圓桌坐一圈,卻獨獨在右手第三位空出一把椅子。
望着空着的座位和多出來的一副碗筷,春霄不由的眼眶發熱,那是她固有的座位,家人……一如她還在世。
“那是空給你的?去坐吧。”杜尚秋像是也看出了其中門道,推了推春霄,她便依言坐在上去。
杜尚秋則依然站在門口處,面對着郭父郭母,忽然屈膝跪地,行了一個標標準準的稽首之禮,口中尚唸唸有詞道:“小婿杜尚秋,拜見泰山泰水。蒙泰山泰水將愛女下嫁,小婿雖詮才末學,卻定當與小桃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說實話,要是沒有一點點虛榮的小喜悅,那是騙人。不過春霄努力維持着面上的平靜,輕聲斥道:“做戲給誰看呢?”
杜尚秋這才顛顛的走到春霄身後,一語雙關的笑道:“誰看的到就給誰看。”說罷他又轉身面朝董榮與郭簡香夫妻倆,一邊行個同輩之禮,一邊說道:“小弟杜尚秋,拜見姐姐與姐夫。”
“行了行了……”春霄不免打斷他,“還有完沒完?站好了別羅唆啦!”
“呵呵,做戲自然要做足。”杜尚秋笑道:“何況姐姐姐夫聲名在外,今日得以一見,自然是我的榮幸。”
“聲名在外?”
“是啊,莫非小桃你反倒不知道?”杜尚秋側頭看着春霄,目光微詫,“當時郭府小姐與低級小吏的事情可是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呢。開始人們都說這是活生生的男版‘霍小玉傳’,結果最後倒成了皆大歡喜的‘李娃傳’了!”
霍小玉與李娃,都是時下有名的傳奇小說人物。兩個同爲樂籍,同戀上身份不等的名門才子,結局卻是前者慘遭拋棄,含恨而亡,後者夫妻恩愛,榮華富貴。
這段說辭春霄自然也是聽說過的,怎奈她當時的心情可說與世人是正好相反,所以絲毫不覺得喜悅,被杜尚秋這麼一提,反倒又悶悶不樂起來。
“今天是清明節,據小桃離世大概也有半年了,今天我們全家在這裡,都陪小桃喝一杯吧……”郭老爺率先舉杯發言,其餘家人也跟着將杯中之酒飲盡。
春霄坐在位上,正在爲董榮的往事暗自傷懷,望着自己的酒杯也不免憂愁起來。她的這杯被斟上了一杯米酒,她本能的想要與家人共同舉杯,卻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手從酒杯穿越而過,徒勞的放回膝上。
“唉……”一聲嘆息。
陰陽相隔,如鏡中水月,明明觸手可及,卻終究不可逾越。
“叮”的一下,就在春霄嘆氣的下一瞬,她面前的酒杯忽然激起一個水珠,就像空中滴下一顆看不見的泉水,掉落杯中,發出清脆的聲音。
站在桌邊斟酒的婢女離的最近,不由低呼一聲,也引來了其他人的目光。
“小桃?是小桃嗎?”郭老夫人看的真切,那杯酒憑空漣漪,頓時讓她想到了冥冥之中的某些力量。她哽咽兩聲,淚眼婆娑起來,不得不用袖子揩了揩眼角。
春霄自然知道自己什麼都沒幹,於是扭頭盯着杜尚秋。杜尚秋也不打算隱瞞,攤攤兩手笑着說:“學的一點小戲法,小桃也不想被大家視若無睹吧。”
“誰要你多事啦!你這不是嚇着大家嘛!”
杜尚秋則擺了擺手:“在座都是親你愛你之人,就算真看見了你的魂魄,又怎麼會害怕?”說罷還很挑逗的勾了勾她的下巴,“更何況小桃還是這樣的花容月貌,縱使做鬼,也是個豔鬼呢!”
“死不正經!”春霄柳眉橫豎,打掉了杜尚秋的手
像是爲了呼應杜尚秋的論斷,桌上之人的確也未見惶恐驚慌,董榮爲郭母夾了一筷子菜,寬慰道:“娘請保重身體,若真是小桃前來與我們團圓,也必不想看到您這樣難過的。”
“是啊,娘。”大小姐郭簡香也爲母親舀了一碗湯,就連她身邊坐在乳孃懷裡的一歲兒子也很會看臉色似的,直衝他外祖母笑。
郭母看到這幫小輩,心中滿意,面上便破涕爲笑,轉頭問她丈夫道:“不知杜將軍府上可爲他們小兩口掃墓了?把小桃遷過去後,探望起來也不方便了。”
“這點規矩杜家怎麼可能不懂。”郭老爺捋了把鬍鬚,“要不明天我讓管家也帶份祭禮去看看。”
“還是我去吧,杜家現在也算是姻親,我去走動走動。”董榮主動請纓。
“也好,榮兒辦事更放心些。”兩位老人點了點頭,筵席繼續進行。
春霄坐在座位上,一會看看這邊,一會看看那邊。眼見父母家姐依然爲自己的身後牽腸掛肚,心中柔腸輾轉,眼眶又開始發熱。何況還有個董榮,更讓她百感交集。
尚記得臥病之時,她天天望着窗外發呆,只想這苦悶的日子早點結束,總覺得死亡就是一種解脫,可以不用煩惱、不用再爲任何事操心。家人病榻前的焦急都成了她眼前的過眼雲煙。
可是現在……好後悔,好後悔!辜負了家人的期待,只把悲傷留給了他們。
不忠不孝,說的不就是自己這樣。
杜尚秋不知何時已蹲到了春霄的身旁,他這次沒有再東拉西扯,只是用手撫上了她的雙眼,輕輕的把她的頭靠在自己胸前。
春霄這才感到眼中有鹹澀滑落,沾溼了杜尚秋的手。
“好後悔……”她哽咽着,“我……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倘若再有一次機會,一定更珍惜,更加珍惜!絕對不再愚昧的浪費!
“……現在也不晚,”杜尚秋的聲音忽遠忽近,就像是遠山的雨霧,摸不着抓不住,卻真切的裹在身邊,“在剩下的日子裡好好過,還不晚……我陪着你,哪裡都不去。”
“……真的?”
“真的”
“嗯”
無關風月,也無關是不是承認了夫妻的情分,只是這一刻的春霄,爲能有一個共鳴的靈魂而高興,單純的爲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而感到喜悅。
生的愛戀,死的憂傷,成就了這樣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