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是孟殊要回大梁的日子,他起得很早,等待着節度使晨練結束,向節度使辭行之後,就可以正式上路了。孟殊在中院轉了一圈,見到成八郎開始侍弄他的寶貝鴿子,就上前詢問幾句,正談話間,節度使侯大勇走到了內院門口,孟殊和成八郎正在全神貫注地看着鴿子,沒有注意到站在門口的侯大勇。
侯大勇偏着頭摸着下巴站在內院門口,看到孟殊和成八郎在鴿舍旁交談,就對跟在身後的親衛羅青松道:“你把馬奶、羊腳送到書房來,讓孟殊也到書房裡,你守在院中,不準任何人來打擾。”親衛羅青松聽到要把馬奶、羊腳送到書房時,心中不禁有些奇怪,這是節度使第一次在書房裡吃東西。
在內院書房裡,侯大勇沒有坐在自己鋪着熊皮的舒服座椅上,而是在在茶几旁和孟殊面對面坐着。孟殊突然被請到內院書房,看着坐在對面的侯大勇神色平靜地喝茶,在侯大勇示意下,也端起茶杯喝了起來,侯大勇雖然外表平靜,孟殊卻敏銳地感覺到什麼。
孟殊在大梁商界是大名鼎鼎的大腕級人物,他不僅掌握着大梁城最大的商家——富家商鋪,而且還與當世極有權勢的侯家和符家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因此,大梁城內不少耳目靈通的大商家紛紛動起了心思,挑選出自己家族中最漂亮最溫柔的女子,希望能得到鑽石王老五孟殊的垂青,可是孟殊卻如一名出家人一樣,不爲美女所動,婉拒了衆人的好意,依然在大梁城內過着不近女色的單身生活。
在大梁城,二十多歲的富家男子沒有妻妾。不進風月場所,就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情,對於大梁茶樓裡那些無所事事地閒漢們來說,孟殊這種身份的人有些毛病,最能激發他們的想象力,這就如蒼蠅看見了新鮮馬糞總會兩眼發光是一個道理,閒漢們談論起“孟殊是不是有特殊愛好,孟殊有沒有男人的本事”總是神采飛揚、樂此不疲。
飛鷹堂有專門在茶樓裡收集情報的人員。大梁茶樓裡的這種話題,飛鷹堂的掌門人孟殊自然是一清二楚,孟殊是一個身理上非常正常的男人,只是內心深處站着符英地倩影,特別是符英在德州萬壽寺用弓箭射殺住持的身姿,如侯家刀一般狠狠地砍在他內心的最深處。孟殊知道這種思念永遠也沒有結果,若任其如野草一樣蔓延,最終會害人害已。他數次下定決心抹去心中的颯爽英姿,卻根本無法成功。在這次離開大梁前,孟殊再一次下定決心持慧劍斬情絲,同意了右拾遺楊徵之所牽的紅線,與著作佐郎劉林的四女兒訂下了婚事。
楊徵之和劉林是同鄉。在大梁城內南方人很少,同朝爲官的南方人更少,楊徵之和劉林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於是經常在一起走動,在一次極爲偶然的機會,劉林談到了四女兒地婚事,楊徵之順口說起與富家商鋪大掌櫃孟殊很熟悉,而孟殊未曾婚配,若有意的話,可爲劉家四女兒牽線搭橋。著作佐郎劉林是個清高的讀書人,孟殊雖說富可敵國。在他眼中卻是下九流的角色,就如青菜一樣永遠上不得大雅之堂,當場回絕楊徵之。
劉家大娘子是個河東獅吼的角色,她出生於德州大族,家中田土頗多,而著作佐郎是朝中不入流地小官,薪餉微薄,要在大梁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頗爲不易。劉大娘子從孃家舅舅那裡討來不少錢財。才支撐着一家人在大梁城內過起體面的生活。還給劉林討了一房小的。由於這個原因,劉大娘子深悟死要面子活受罪地道理。也向來瞧不起窩窩囊囊的丈夫。楊徵之說起孟殊之事時,她恰好在場,聽到窩囊丈夫一口回絕了楊徵之的提議,頓時怒火中燒,等到客人走後,劉大娘子揪着劉林的耳朵,逼着他同意四女兒的婚事。
劉林在家中被逼不過,來到楊徵之的府中打探孟殊的底細,楊徵之在鄭州之時,孟殊是黑雕軍的軍需官,爲何後來孟殊成爲富家商鋪大掌櫃,楊徵之卻不甚清楚。劉林聽說孟殊曾有軍職,而且職級還不低,且和符家、侯家關係密切,這才心中稍安,勉強同意了四女兒和孟殊地婚事。
孟殊雖是大商人,卻對商家的女兒沒有興趣,楊徵之給他牽線之時,孟殊聽說是著作佐郎劉林的四女兒,想來家教甚嚴,稍稍遲疑一會,就痛苦地把這門親事答應了下來。孟殊在離開大梁之前,按照規距找媒人到劉府提親,合了兩人的生辰八字,送了豐厚的彩禮,把親事之定下之後,孟殊就向靈州城出發。孟殊定下親事之後,儘管心中有着深深的失落,那一塊大青石卻被卸掉了,特別是從大梁到靈州奔波千里,秀美山川讓他心胸爲之一寬,積鬱在心中的莫名情感也總算髮泄在黃河沿岸。
侯大勇和孟殊喝着茶隨意談了一會清水河邊惡劣的天氣,等到馬奶和羊腳送上來之後,侯大勇才笑着道:“孟郎,嚐嚐同心羊腳,這可是正宗地清水河出產地灰色羊子,羊腥味重得很,党項人最喜歡這個味道,吃慣了同心羊腳,大梁的羊腳就實在沒有滋味,你這次回大梁地時候,給符娘子捎一些回去,也不知她是否喜歡這個羊腥味。”
孟殊聽到符英的名字,心窩深處又被看不見的羽毛刺了一下,孟殊隨即平靜了下來,拿起一根羊腳,大口大口地咬着。孟殊在軍隊生活了兩年多,早就適應了這類羊腳騷味,他津津有味地啃完一根羊腳,又喝了一碗馬奶,道:“我準備在巳時出發,順着馬嶺水先到鹽州,再到慶州、涇州和頒州,把各地的富家商鋪分店再看一遍,平時總是窩在大梁城裡。難得有機會實地考察各地的分店,從大梁到靈州沿途看了不少分店,發現了不少問題,我限令這些分店必須再最短的時間把問題解決掉,這次就順便查看問題解決得如何。”
孟殊掌握的富家商鋪和飛鷹堂是侯大勇的錢袋和耳目,侯大勇當然不能忽視,只是靈州、同心有一大攤子事情,他實在沒有精力管得太細。侯大勇回想了一會現代社會跨國公司的管理模式,中石油、中石化、洛克菲勒、微軟、麥當勞、通用等跨國企業名字,都在頭腦中如放電影一樣過了一遍,想了一會,卻發現自己除了知道這些企業地名字以外,對其運作秘密實際上是一無所知,因爲自己曾帶着女兒到麥當勞去消費過多次,對麥當勞還稍有些具體印象。不過據說麥當勞分店的各項管理制度都是厚厚的一本,自己對其核心的運作手法還是一無所知,最多瞭解到一點皮毛。
想到這裡,侯大勇放棄了對孟殊經營活動提具體建議的想法,很原則地講道:“富家商鋪已遍及全國各地。來往的錢財着實不少,管理這麼大的商鋪必須要有一套規範化的制度,各個商鋪只要按照這一套制度施行,大體上都能保持良好地經營狀態。總鋪也便於控制、考覈各個分店,這就和朝廷的制度一樣,各地都必須按照朝廷的制度執行,這才能保證政令暢通。”
孟殊對富家商鋪規範化管理頗有心得,運行富家商鋪兩年多來,他也遇到了不少問題,許多問題都是和符英一起商量着解決的,聽侯大勇說起管理分店的問題。就道:“符娘子也很重視富家商鋪的管理方式,富家商鋪的帳簿管理、掌櫃選任、分帳彙總、錢幣交接等方面,都有具體的要求,符娘子還根據東西南北不同地地區,制定了各自不同的經營標準和主營貨品要求,這些雜七雜八的制度,若疊在一起裝訂成冊,估計要超過太白陰經的厚度。”
孟殊對符英的推崇和尊敬發自內心。侯大勇從孟殊地表情和語氣也聽出了這一點。侯大勇面帶微笑地看着孟殊。心裡想到了符英在一個月前送來的一封家信,符英在信上提出了另開一家商鋪的打算。一個理由是富家商鋪過於龐大,每天流入的錢財讓她心中發慌,另一個理由是讓孟殊掌握如此巨大地財富是一件讓人擔心的事情,雖說孟殊忠心耿耿。
侯大勇的家信都是通過飛鷹堂來傳送,侯大勇和符英有另外一套通信辦法,除了侯大勇和符英兩人外,沒有一個人能讀懂他們的家信。
侯大勇在顯德三年到大梁過後,把後世的漢語拼音教給了符英,雖說大周的口音和現代漢語大不相同,可是侯大勇用漢語拼音仍然能夠把中原話拼出來,只是入聲字比現代漢語大大增加,符英冰雪聰明,一點就透,很快就學會了有些變異的漢語拼音。侯大勇離開大梁後,兩人的秘密話、悄悄話就用上了漢語拼音,這套系統在大周朝只有侯大勇和符英兩人能識,是一套比密碼更爲安全地通信方式。
符英接手富家商鋪以來,把富家商鋪打造成了大周朝的商業大鱷,侯大勇已經充分相信符英的經商之才,侯大勇接信後,立刻同意了符英的想法,新商鋪的經營主業以及與富家商鋪的關係,由符英全權處理。
侯大勇沒有過多地關注富家商鋪的經營方式,昨天孟殊向侯大勇詳細彙報了飛鷹堂脫離富家商鋪的各項事宜,侯大勇當時就感覺飛鷹堂經費地運作方式有些不妥當,但是侯大勇也沒有考慮清楚,經過幾天地思考,侯大勇還是決定要改變飛鷹堂的管理模式。
“孟郎,飛鷹堂地管理模式必須要改變,現在各地飛鷹分堂的經費均是由當地富家商鋪分店來承擔,總堂半年審一次帳,這種做法有些問題,飛鷹堂各分堂既然和富家商鋪分店分開了,就要分得徹底,儘量不要讓富家商鋪插手飛鷹分堂的具體事務。各地飛鷹分堂的經費由富家商鋪分店提供,則分堂的活動很難徹底瞞過分店,這就有泄密的危險。同時,飛鷹分堂的經費由各地富家商鋪分店來提供,容易讓分堂和分店攬到一起,時間久了,各地分堂和分店的利益就會緊密地聯繫起來。極易形成地方派系,這對於飛鷹堂全局極爲不利,你考慮到這個問題沒有?”
從飛鷹堂地歷史發展來看,飛鷹堂脫胎於富家商鋪,最初的飛鷹堂沒有設分堂,人員、經費和活動場所全部由富家商鋪分店提供,因此,飛鷹堂和富家商鋪密不可分。飛鷹堂和富家商鋪正式分家以後。各地的分堂和富家商鋪分店都還保持着密切的聯繫,孟殊即是飛鷹堂的堂主,又是富家商鋪的掌櫃,在他心目中,也沒有把飛鷹堂和富家商鋪徹底分開。
孟殊沒有馬上回答,想了一會才道:“這個問題我疏漏了,我回到大梁就立刻着手解決這個問題,以後飛鷹堂分堂的所有經費都直接由總堂撥付。住所也從富家商鋪搬離,只是飛鷹堂的人員不能變動得太多,否則無法開展工作,只有慢慢地進行調整。”
侯大勇見孟殊地思路很清晰,又道:“各地飛鷹分堂都要以一個合法的身份。漸漸地隱入市井間,融入到當地的生活中去,你可以根據各地的需求,選配合適身份的飛鷹分堂主。堂主可以是商人,可以是讀書人,可以是地主,可以是朝堂官吏,這些細節就由孟郎具體辦理,我管不了這麼細。”侯大勇又指着鴿舍道:“飛鷹堂各地分堂距離遙遠,必須要有大量的鴿子,使信息在總堂和分堂之間交流無礙。你回大梁後,富家商鋪還要花大力氣訓養了一批鴿子,不僅僅是黑雕軍需要,飛鷹堂也同樣需要。”
“清水河畔土地肥沃,可耕可牧,党項房當人被趕走之後,這些土地就空着了,你這次回中原之後。暗中讓人把這邊的情況講一講。那些沒有土地的人家若願意到靈州和同心城來,都可以分到土地、種子和農具。”
孟殊對西部地廣人稀有着深刻地印象。一路走來,出了京兆府,村莊、城鎮都漸漸減少了,到了靈州,更是一片又一片荒蕪的土地,答道:“這個事情好辦,今年黃河在大野澤和陝州都決了堤,難民不少,節度使以前在鄭州安置了大量難民,在百姓間口碑極佳,只要把此事放出風聲去,定然會有不少人家願意到靈州來,我還可以在沿途用寺廟、商鋪等各種名義設一些粥場,發一些乾糧給難民,讓他們能順利到達靈州。”
侯大勇聽孟殊安排得十分細緻,心中暗道:四年時間,孟殊真是脫胎換骨了,一點沒有當初在寒風中發抖的書生模樣了。
說完這些瑣事,侯大勇便沉默了一會,他下決心要把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交給孟殊辦理,這件事情已經要觸及侯大勇的核心機密了。
侯大勇端起茶杯,細細地啜了一口,放下茶杯後,臉色變得極爲嚴肅了,用銳利地眼光逼着孟殊,一字一頓地道:“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孟郎去辦,飛鷹堂除了收集朝堂的變化以外,收集情報要有一個重點,就是監視趙匡胤、李重進和張永德三人,他們三人的行動以及他們家族、親信部屬的行動,事無鉅細都要細細地記載下來,作爲絕密級資料放在暗室裡,你要記住,禁軍是大周朝地武力核心,若大周朝將來有異常變動,領頭者必定是這三個人中的一人,我們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這個要求,是侯大勇對親信手下第一次提出來,石虎、郭炯、錢向南等人都不知道,此時距離顯德六年不過兩年多的時間,侯大勇開始對少數幾個核心人物一步一步地交底了。
孟殊原本以爲今天早上只是一場例行的談話,誰知道卻談了許多具體的事情,比前幾天談的事情都重要,特別是侯大勇最後幾句話,讓他驚出了一身冷汗:李重進、張永德和趙匡胤都是手握重兵的禁軍將領,李重進和張永德是皇親,趙匡胤在淮南屢立功勞,是陛下的親信大將,侯大勇監視他們地用意何在?
孟殊不敢深想,他只覺得後背的貼身衣服已被汗水打溼了。
侯大勇說完最後幾句交底的話,就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孟殊的表情,孟殊雖說盡量保持着臉色平靜,可是內心的震驚卻無法掩飾,他拿起一杯泡好的茶,慢慢地啜着,放下茶杯的時候,茶水卻灑了一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