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勇飛一般衝出了府門。
大梁城籠罩在黑暗之中,原本掛在天空中的明月和稀少的星星,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而絕大多數的大梁百姓都陷入了沉睡之中,對天空的變化一無所知。
“風之子”很少能在城中縱情奔跑,如今街道上空無一人,在主人的命令下,“風之子”帶起一陣疾風,在大街上急奔而過。
一道閃電如憤怒的長劍,從天空深處直擊而下,把黑沉沉的大梁城照得一片慘白,侯大勇帶着幾名侍衛正好經過歸雲寺,突如奇來的雷電擊中了寺廟的飛檐,飛檐掉下了一大塊,砸在地上,發出了“轟”地一聲巨響。
侯大勇的坐騎“風之子”也算是老行伍了,它也沒有意識到平和的大粱城會突然間電閃雷鳴,當飛檐落地的時候,它也被嚇了一跳,長嘯一聲,猛地向上一躍,若不是侯大勇騎術精絕,早已被“風之子”拋在了地上。
天人感應!柴榮有難!
侯大勇出門之時,已有不詳的預兆,此時見到老天又突發淫威,心尖尖更是就揪緊了。
幾匹馬快如發瘋一般向皇宮奔去,馬蹄聲急,和陣陣雷聲相和。
來到宮中之時,符皇后、柴宗訓正跪在牀頭,柴榮緊閉着雙眼,一日不見,似乎又瘦了許多,往日英俊、睿智的一代神武之君已經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無助地躺在了牀上。
範質、王薄、魏仁浦、趙匡胤、王著五人陸續來到了宮中,符皇后挪到牀頭,湊在柴榮耳邊低低地說了一句。
柴榮猛地睜開了眼睛,翻身從牀上撐了起來,他迅速地掃視了衆臣一眼,眼光居然凌厲如初,柴榮高舉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二字柴宗訓。道:“衆臣輔”。
衆臣都尖着耳朵聽着柴榮說話,可是柴榮說了三個字以後,就停了下來,保持着這個姿勢一言不發。
也不知過了多久,符皇后一聲淒厲的哀嚎,在空蕩蕩的大殿中猛地響起。
侯大勇一陣昏眩:自從自己來到了大周以來,歷史已經改變了許多,但是對於柴榮來說。歷史還是如約而至,如怪獸般吞噬了柴榮三十九歲的年輕生命。
五代最英明的君主。就這樣去了!
往日輝煌大氣的大殿突然間蒙上了一層陰氣,侯大勇不自覺得摸了摸插在懷中的手槍,這槍是陽剛之物,能去了這殿中火氣。
很快,在範質地安排之下,整個帝國都在爲柴榮的喪事運轉。
皇帝在帝國裡是絕對的稀少物,駕崩自然也成爲和火山噴發一樣極爲罕見的事情。物以稀爲貴,帝王的葬禮就變成了世界上最嚴肅、最繁瑣、最細緻的事情,只有如宰相範質、翰捧學士竇儼等少數專業人士才能駕馭。侯大勇已被這些程序弄得昏頭轉向,而且他還有極爲重要的事情要做,因此,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當着提線木偶。
七月六日,範質宣遺旨。樑王於樞前即皇帝位,服紀月日一依舊制。
七月二十六日,翰林學士、判太常寺事竇儼上諡曰睿武孝文皇帝,廟號世宗。
八月中旬,幽州守將韓通、滄州守將袁彥、坐鎮潞州的張永德分別向大粱發回急報,契丹軍和北漢軍正在邊境聚集大軍,小股敵軍正在不斷滲透。
長江水師已數次和南唐水師交手。互有勝負。
狼煙又起!
八月二十日,中書門下,幾位宰相聚在前堂,範質坐在了正中地位置,這是柴榮駕崩以來第一次全體宰相聚集在一起議事。
在柴榮當政之時,爲了防止權臣的出現,首輔之位早已取消,而是由宰相們輪流當值,輪到哪一位宰相當值,哪位宰相就是首席宰相。但是。在柴榮遺詔中,範質卻被任命爲首席輔政大臣、首席宰相,這樣一個任命,變相地恢復了首席宰相制度。
範質把幾份緊急公文往桌上一拍,怒斥道:“北漢、契丹趁我朝新喪之機,大舉犯邊,實是狼子野心,若不給以迎頭痛擊,定然有損我朝天威。”
在五位宰相之中,侯大勇是由軍事將領入閣拜相,對於軍事他最具有發言權,等到範質話音停下來,就接口道:“此一時彼一時,當年高平之戰,契丹並未出全力,只是派兵助戰,而這一次,契丹國主耶律述律爲報幽雲十八州被奪之恥,親自率上京遼兵近十萬,繞道西京,借道北漢東北地代縣,直逼我境,北漢也趁火打打劫,派出大將劉繼業領兵三萬,已到達了團柏,此戰之兇險,比起高平之戰,有過之而無不及。”
其實侯大勇話中還有另一層意思:當年高平之戰,大周新繼位者是柴榮,柴榮此時已滿三十二歲,領兵打仗多年,積有威名,對部下有極強的統御力,而此時新君還是一個童子,他根本無法有效地統御三軍,這是當前大周和契丹相較最大的劣勢。
衆位宰相都知道這個情況,大家都有些憂慮。
王著淡淡地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何必憂心忡忡。”王著是柴榮藩底舊人,爲人最是散慢,又喜飲酒,柴榮心底十分信任他,卻一直讓他做一個不大不小的閒散官,但是真正在託孤之時,柴榮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王著。
王著在朝中不顯,但是範質卻是柴榮的近臣,對王著極爲熟悉,此時見他說得如此輕巧,就道:“若只有一面之敵,我也不至於如此着急,南唐水師近日也在蠢蠢欲動。”
王蒲曾經參加過南征之戰,對南唐水師很是不屑,“有我長江水師駐於江上,南唐水師就算有八個膽子也不敢妄動,範相多慮了。”
範質解釋道:“此次南唐水師有些不同了,林仁肇是南唐水師主將。”
林仁肇能征慣戰,和大周軍交手屢有斬獲。在南唐軍中享用極高的威望,大周水師亦對這位南唐驍將又恨又怕。古來有一名話,叫做人無完人,金無赤金,林仁肇是員勇將智將,在政治上卻頗爲遲鈍,數以將非李璟身邊的小人。
大周朝爲了削弱南唐水軍的實力,亦派細作到南唐不斷散佈林仁肇擁兵自重地謠言。這個謠言被皇甫繼勳等人利用,李璟於是給了林仁肇一個閒散之職。在南唐與大周的三年大戰中。南唐名將林仁肇都在作壁上觀,看着原本縱橫長江無敵手的南唐水師被大周新建水師打得丟盔卸甲,林仁肇滿身是計卻無人問津,急怒之下一病不起。
這一次林仁肇被起復重用,全仗了李煜之功,南唐主李璟聽到了大周軍攻佔了幽州的消息之後,當場就軟倒在地。臥牀不起,把國事交與了李煜。李煜初接國事,頗有些雄心壯志,接見了北漢的密使之後,亦動了北伐之心思,有了這個心思,他立刻起用了被棄之不用地南唐名將林仁肇。令他爲水師主將,策應北漢攻勢。
王蒲也聽過林仁肇的名頭,他嘴上並不服軟,道:“李璟已被我軍嚇破了膽,若是重新啓用林仁肇爲將,如今南唐恐怕是由李煜來執掌,李煜這個無知小兒。不給他歷害瞧瞧,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侯大勇腦袋在急速地轉動,自從柴榮死後,他就尋找黑雕軍南下大梁地機會,此時,飛鷹堂已經重新活躍起來,遠在靈州的軍情營也正式踏入了中原,兩個系統都帶來了北漢、南唐、契丹以及西蜀的兵力調整詳情。因此,侯大勇對天下形勢是瞭如指掌:大周朝攻破了幽州,帶給四方的震動實在太大。北漢、南唐、西蜀等勢力爲了自保,已開始呈聯合之勢,這就如戰國時代,各國聯衡以制強秦。
自從當上了首席宰相之後,範質無形之中多了一分威嚴,他不疾不緩地道:“趙樞密使到了沒有?”
這一問,卻沒有明確是在問誰,首席宰相有一個很重要的權力,就是主持中書門下的議事會,掌握了這個話語權,很多事情就有了操縱地餘地。
中書門下,是宰相地辦公地點,此時衆人討論地問題涉及到國家機密,無關人等全部迴避,因此坐中之人全是宰相之尊,對於範質相詢,他們之人沒有一個回答。
無人迴應,這在範質的意料之中,他緩緩地掃視了一邊,最後看着王著,道:“請王相派人催催趙樞密?”
若柴榮仍在,王著身份自然不一樣,此時柴榮已死,王著在朝中根基不深,範質就點了他的名字。王著淡淡一笑,起身走出門外。
範質又對魏仁浦道:“魏相,你有何良策?”
魏仁浦雖然曾經擔任過樞密使,但是從來沒有親自帶兵,也沒有指揮過大的戰役,對具體作戰他甚少發言,可是擔任樞密多年,魏仁浦對大形勢還是極爲了解,略一思索,道:“大周面臨四個敵人,這四個敵人有強弱之分,契丹最強,北漢次之。”
“南唐雖富,就算有林仁肇這等驍將,卻隔着長江,難以憾動實力強大的大周長江水師,南唐對我無甚威脅。”
“西蜀雖有異動,但是李重進將軍扼着秦州咽喉,西蜀軍根本不能越過秦嶺,南唐、西蜀不足憂也。”
範質極有風度地點頭道:“魏相說得有理。”
範質和魏仁浦原本就是同級的宰相,此時範質極有派頭地點評魏仁浦的觀點,就有些上下級談話地味道,魏仁浦是小吏出身,最精於察言觀色,對官場的潛規則知之甚深,心思也隱藏得極好,他聽出了範質話語中地意味,不露聲色地坐在位中眼觀鼻、鼻觀心,如入定的老僧。
魏仁浦心裡早有定計:範質是首輔宰相,侯大勇是剛剛立有大功的強勢宰相,而且是皇族成員,從歷史經驗來說,一山難容二虎,範質和侯大勇隨時都有可能爆發衝突,此時,最好的策略就是壁上觀。
王薄在第一次南征之際,曾因過失受到過責罰,後來官復原職之後,在宰相中排名就落在侯大勇之後,此時,他抱着和魏仁浦相同的心思,穩座不言。
“魏相說得有理。”範質再次強調了一遍,又道:“契丹軍纔是大周最大地敵人,我軍的重點在北方,必須立刻派出能征慣戰的勇將率領禁軍前往潞州迎戰。”
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了一個響亮的聲音:“末將趙匡胤願意率軍迎戰契丹人。”雖然是在大粱城裡,身爲樞密使的趙匡胤仍是一身戎裝,大踏步地走到了範質身前。
範質聞言“哈、哈”大笑,道:“趙樞密向來是軍中先鋒,南征北討,立下戰功無數,由趙樞密領兵出征,定然能夠旗開得勝,驅逐契丹人,保我邊境平安。”
範質當上了首席輔政大臣,深感責任重如泰山,他爲相多年,門生故吏遍及朝野,可是軍中主將除了韓通以外並無心腹,因此心中極不踏實,爲了籠住大周軍隊,範質已數次試探趙匡胤,兩人一拍即合,已形成了初步的同盟,此次出兵潞州,兩人事前已多次密謀。
侯大勇暗自嘆息:自己千方百計削弱趙匡胤的兵權,誰知此人當真了得,竟然又通過如此方式重獲兵權,自已與他地鬥爭真的是不可避免嗎?
範質掃視衆位宰相,道:“契丹軍勢大,前鋒已至白馬嶺,事不宜遲,就由趙樞密爲討虜大將軍,率禁軍五萬北上邢州,滄州袁將軍率滄州軍二萬赴定州,契丹大軍向來不帶糧草,不耐久戰,此役只須守住險關,契丹人自然會無功而返。”
“抽調大名府、澶州、曹州、德州四節鎮兵馬,共三萬人,組成後軍,由羽林都指揮使韓令坤爲後軍統帥。”
“汴河水師沿永濟渠北上,軍糧積聚於德州。”
範質說到這,稍稍頓了頓,道:“衆相若無異議,就請陛下發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