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坊是什麼地方,蘇易寧也不知道。慕修寒提過一次,他依葫蘆畫瓢地重複出來,裝作不在意卻始終偷偷盯着劉生。
不得不說劉生外放的性格對蘇易寧來說就是一大助力,他心裡藏不住事兒,有什麼說什麼,也不懂得擇言迴避。
蘇易寧問他,劉生滿是好奇,不過好在皇家尊卑禮教是刻在骨子裡的,他也沒敢直接反問回來,先解釋道:“如今幽冥坊得不到好料子,那些公主、皇子們能到錦華軒偷偷塞些銀兩、尋個人情就在那邊做了,還穿着幽冥坊的公主、皇子幾乎沒有。”
原來是做衣服的!
蘇易寧恍然大悟:“好好的皇子們穿個衣服還得送禮,太糟心了,我叫人查查幽冥坊的好料子去哪兒了,我說的人你給我列個名單,連帶他們的住所一起。”
劉生應了下來,這纔好奇地問一句:“陛下要這名單做什麼?”
蘇易寧支支吾吾:“研究研究,對了,那景涵苑……”
後邊不知道該怎麼問,蘇易寧乾脆停了下來。劉生自己咋咋呼呼地接了口:“陛下可別再提這件事兒了,我在外邊聽說今兒早朝後您這話都傳遍後宮了!不少皇子公主都等着……”
“什麼?”
劉生打個哆嗦,沒敢繼續往下說。
蘇易寧撇撇嘴:“問你就說呀,躲躲藏藏地是要幹嘛?”
劉生看看蘇易寧的表情,沒什麼不妥,才小心地開口:“等着看您的笑話吶……哎,那個櫻翠……死在景涵苑裡的侍衛婢女不少了,陛下怎麼就想起來補償那個櫻翠?說起來自從陛下登基之後,跟以前是不大一樣了!”
死過……不少?
一個澡堂子而已,至於頻頻鬧出人命來麼!而且這話的意思……人都是大皇子弄死的?洗澡……鴛鴦戲水?裸屍,還有慕承龍說的……
蘇易寧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那慕修寒你在提到這個地方的時候臉紅什麼啊!居然還躲開了!
蘇易寧無語了一陣,聽劉生感慨一句“還是現在的陛下好”,也沒心思接話,讓他找慕修寒回來。
慕修寒不知道去哪裡跑了一圈,臉上的紅暈稍微消退一些,站在蘇易寧面前勉強保持着鎮定,但是還是不敢和蘇易寧對視。
蘇易寧問道:“你去哪兒了?”
“臣,去巡視。”
蘇易寧點點頭:“哦……說起來你做內廷侍衛首領也沒多久吧,你平時都乾點什麼?”
雖然問題有點奇怪,不過談到正事,慕修寒一板一眼地述職。聽下來差不多就是侍衛頭頭,給侍衛們訓了練,考個試,調個班。
蘇易寧感慨:“那你也挺忙的啊!真是辛苦你了!”
慕修寒被這突如其來的關懷給驚嚇住了,擡頭望過來的目光……有點受寵若驚的感動。
蘇易寧這幾晚都沒睡踏實。
白天總還好一些,夜幕一降臨,就像是入了什麼魔陣,被困在中間無處可逃。夜間也總是靜悄悄的,外邊的走動聲細小輕微,聽在蘇易寧耳
中就有了潛伏詭秘的味道。
像是一場陰謀,正在悄然展開,自己就是甕中鱉。
夜晚是掩藏萬物的。
蘇易寧需要這個時候保持獨自一個人。
劉生不識字,乾脆拿了皇宮的地形圖鋪在案上,用筆上端戳着絹佈一個一個地介紹。
複述到西宮怡景宮,蘇易寧終於在一水兒的“蘇”氏中準確地捕捉到“柳暄”兩個字,心臟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
做了很多設想,也做了很多準備,當真在這孤立無援的境地中聽到熟悉的名字,蘇易寧的激動之情還是忍耐不住。
是柳暄本人麼?還是別的重名之人?
這真的是平行世界?有一個喚作蘇易寧的自己,還有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存在。
那爸爸媽媽呢,他們是在哪裡?一家人還有團聚的可能性麼?換到這個地方,能繼續共同生活下去麼?
蘇易寧盯着墨跡描繪的宮殿,無可避免地升起感激之情。
幸好。幸好先皇不是自己熟悉的人,幸好還有可能性。
蘇易寧長久沒有出聲,只有手指關節發白,顯示出他的情緒。劉生嚇了一跳,怯怯地問:“陛下怎麼了?這名單有何不妥?”
蘇易寧搖搖頭,長舒一口氣,讓自己放鬆,無奈這麼沉甸甸的事壓在心頭,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若無其事的。
劉生驚惶地問:“可是有哪裡不舒服?我去叫御醫!”
蘇易寧叫住他:“沒事兒,就是有點困了。天兒也不早了,收拾一下我就去睡覺。”
劉生應了一聲就去準備,沒太過糾纏。
怡景宮的位置很好記,在最西邊,繞過絮水居就是。蘇易寧曾經到過絮水居,那兒有一大片睡蓮。要不是慕修寒突然出現,把他打昏,說不定那個時候自己就已經和柳暄重逢了。
蘇易寧躺在牀上,聽着外邊的呼吸聲變得緩慢而勻綿,劉生已經睡着了。
蘇易寧悄悄起身,把錦被掀開,彎腰拎起鞋子,躡手躡腳地往外走。
要見柳暄的方式有很多,但在未來的一切都是謎團,不可估測的情況下,蘇易寧不想把柳暄牽扯進來。
自己尚且是個受人約束的傀儡,難保自己親近的人不會被人苛待。
只是想要相見,想相認的心情太急迫,一刻都等不了。
動作再小心也還是會有聲響,劉生竟然也沒察覺。就連自己似乎都還在長身體,更何況他才十三歲,正是能吃能睡的年紀。
蘇易寧萬分慶幸這小子沒心沒肺,夠大條,給自己創造了無數次機會。
趴在門上聽了半晌,外邊有悉悉碎碎地說話聲響,到了守衛換班的時刻。
蘇易寧推開一條門縫,悄悄擠出去。雙腳剛站在石板上,清亮的聲音順着夜色的消寂傳過來,低低的,並不顯突兀,柔和地舔舐 着耳廓。
“陛下去哪兒?”
蘇易寧瞬間僵住,定在原地。
慕修寒輕輕開口,重複問道:“陛下有何事?”
蘇易寧慢動作地轉回來。
慕修寒的眼睛在月光下亮亮的,住了星星似的,閃閃發光。他看過來的目光並不尖利,只是疑惑並着關切,像是單純關心蘇易寧似的。
慕修寒高出許多,這個時候沒有白日裡的僵硬守矩,去除一貫的挺拔,微微彎下腰側着頭顯得隨意又隨性:“陛下要辦何事可交於臣去做。”
蘇易寧一臉頹敗,轉身回去的腳步頓了一下,乾脆往臺階下走:“沒事兒,半夜睡不着,出來轉轉。”
換班的人恰好趕到,慕修寒打了個手勢,立刻有一隊人跟上來。
刀甲相撞,在寂靜的深夜裡吵得人心煩。蘇易寧不耐煩地揮手:“別跟那麼多人!”
慕修寒點了兩個人留下,讓其他人散了。
蘇易寧已經走出去一段距離,慕修寒疾步跟上去:“聖上要不要先……穿上鞋?”
蘇易寧低頭看看自己光着的腳,踩在青石板上,被月光鍍上一層白光。頭髮隨着動作落下來,使視線變得狹隘侷促。身上的綢衣單薄輕飄,本就是睡覺時穿的,這會兒染了深夜的清涼,空無一物似的。
蘇易甯越想心裡越憋悶,轉頭把鞋子塞到慕修寒懷裡,質問起來:“你怎麼在這裡!”
慕修寒慌張地擡起手臂去攏那雙鞋,後退一步站定:“我,我夜間一直守在龍辰宮內的啊……”
蘇易寧皺皺眉:“你守在這裡幹嘛?”
慕修寒老老實實地回答:“如今朝堂不穩,至關重要的暗線還沒有查出來,我不放心。”
這是……關心我?
蘇易寧看他迎着月霜,情真意切,忽然心頭就有點軟。
蘇易寧反身往回走,兇巴巴地繼續質問:“你不會累嗎?”
“臣……”
“趕緊回去睡覺!我要是再發現你值夜班,一定重罰!真是的,一點不愛惜自己。你就不怕你沒精力保護朕?”
慕修寒腳下的動作慢了,在後方看着蘇易寧的背影。單薄的身體罩在寬大的綢衣中,明黃的料子反出亮亮的光,似乎要和膚色融爲一體。
後頸,肩背,藏在濃黑的頭髮之下。
慕修寒不可抑制地又想到了,在狹小的隔間中,失神的那片刻時光。
意淫當朝聖上,這是大不敬之罪,該殺頭,誅九族,永生永世爲孤魂野鬼,罪不可赦……
蘇易寧單腳踩上臺階,回頭嗔怒地問道:“我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
慕修寒驚醒,出了一身冷汗,躬身下跪,手託如意紋錦鞋置於蘇易寧腳邊。
這一下反倒是蘇易寧愣住了,看了半天才明白慕修寒是要給自己穿鞋。
蘇易寧彎腰把鞋子拿回來,照舊拎着,做總結:“行了,你記住就行了。我回去睡覺,你也回家去吧!”
不等慕修寒有迴應,蘇易寧閃身進殿,一路目不斜視快步疾走回寢殿,然後直愣愣地把自己摔回到牀上。
蘇易寧捂着胸口唱出一口氣。
嚇死了!差點就露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