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是黃昏, 但殘陽的餘暉顯然照不進空洞悽清的寢殿裡。
凌雲宮的寢殿空蕩蕩、陰沉沉的。一團死氣。
宮人們見皇后娘娘來了,忙提前掌燈,殿中頓時亮堂了些。
空氣中似乎有種陳腐的味道。上官婉微微皺了皺鼻子, 連心跳也慢了半分。
透過飄搖的燭光, 可見龍牀上躺着一具枯瘦的身體。
身體一動不動, 對外界毫無反應。
上官婉的心隱隱抽痛, 她哀怨地凝視着龍牀上的人, 緩緩沉步走過去,一步,一步, 彷彿是內心血淋淋的鞭撻。
近了。上官婉儀態端方坐在牀沿上,俯身看着他。
他的身體瘦削, 頭髮已經半白了。蒼白的面色, 淡而無色的嘴脣。兩頰也凹陷下來了, 顯得五官的輪廓更突出。只一雙眼緊閉着,彷彿對外界毫無觀感, 無知無覺,倒顯出一份奇異的安詳。
儘管如此,在上官婉眼裡,他還是如年輕時那般的英俊,還是那樣緊緊扣住她的心。
上官婉深知自己對他的感情已經到了一種病態的偏執、瘋狂的佔有的程度。但是, 那又如何呢。她愛他, 她能長長久久陪着他, 想他的時候就來看看他, 恨他的時候就來刺激刺激他, 這便夠了。一輩子也不會太寂寞。
她溫柔的輕撫着他瘦削的臉,癡癡地呢喃:“阿晏,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願睜開眼看我一眼麼?”
迴應她的是沉悶的空氣。身側的人彷彿是陷入沉睡了,除了還有微弱的呼吸,面上平靜無波,甚至連一絲肌肉的暗動都沒有。
上官婉彷彿早已習慣了。她有一搭沒一搭的細細梳理着他花白的頭髮,一邊認真梳着,一邊自言自語的輕聲嘆息:“是了,你睜不開眼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害得你如此。”
上官婉心裡想着,手中突然用力,帶落了他一小縷白髮。上官婉一慌,訝然捂嘴,俯身關切的問:“呀,怎麼掉頭髮了?你是不是痛了?是我不好。”俄而,她又突然沉下臉,陰陽怪氣地說:“其實你是知道的吧?那碗藥,你是故意喝下去的。那個賤人死了,你又沒法壓過我,你寧願自己與她一同去了。你想讓我難過,可我卻不想讓你如願呢。”
上官婉吃吃笑起來,越笑越大聲,笑得前俯後合,笑得兩眼都滲出淚。她陡然銳利地盯着他,惡聲惡氣的宣泄道:“你萬萬想不到吧,我再恨你怨你,哪裡捨得讓你死呢?哪裡會成全你們在陰曹地府做一對鬼夫妻呢?!你想得美!”
上官婉的胸膛劇烈的起伏,心氣不平。她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又溫柔地笑了。她用手摩挲着他的臉頰,近乎猙獰地說:“於是,我把你變成了活死人的模樣。小賤·人死了,而我,卻能守着你一輩子了。你看,像現在這樣,我撫摸着你的臉,感覺無比真實。你是我的。註定是我的。誰也奪不走!”
她抓起他的手。他的手依然粗壯,只是已經綿軟無力。她癡癡地將他的手擡起,附在自己臉上,輕輕摩挲着,“阿晏,你摸摸我吧。看看我是否還是年輕的模樣。呀,你的手還是暖的呢。真好。”
她的眼中瀰漫着癡迷,“我愛了你那麼多年。我是那麼、那麼的愛你。從小就喜歡你。可是明明是我先遇見你,爲什麼還要有她呢?爲什麼你偏偏只愛她呢!你叫我如何不恨吶!一個是我最愛的男人,一個是我視爲姐妹的朋友!你們爲什麼要在一起!是你們先背叛我的!都是那個賤人,是她奪走了你!你叫我如何不恨!如何不恨吶!!”
上官婉越說越激動,越說越用力,情不自禁攥緊了手,她那紅紅的、長長的指甲已經深深刺入南宮晏手上的肉裡,刺出一道蜿蜒的鮮血。
上官婉彷彿毫未知覺,她繼續自顧自的說着:“你一定沒想到吧。當年,那兩個孩子都沒死。”
身邊的人依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上官婉不禁有些意興闌珊,彷彿一切都是她自己在唱獨角戲一般。沒有觀衆,實在太過無趣。不過,他喝下自己給的那種藥,她實在不該指望他有什麼反應的。
除了還會呼吸、還有溫度,他,已經與死人沒多大差別了。
想起當年他意氣風發的模樣,上官婉心中苦澀而寂寞,越發的憤恨了。她甩下他的手,惡狠狠盯着他,咬牙切齒的說:“那賤·人給你生了對雙生花。可惜啊,你們的小女兒被我抓住,本想摔死她的,不過,當時我想到了一個更有趣的主意。我費盡心機把她訓練成特別的殺人機器,並用醉生蠱控制她。如今她長大了,越來越像那個賤·人。每次一看到她被醉生蠱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模樣,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還有,你一定猜不到,那些忠於你的老臣賤骨頭,都是被你的親生女兒親手一點一點折磨死的。那些你以前嗤之以鼻的所謂的奸臣,如今一個個風生水起,好些都睡過你的寶貝千金呢。哈哈哈!你和那個賤·人愛情的結晶,你們的親生女,如今連個勾欄院的妓子都不如,我讓她陪誰,她就必須陪誰!哈哈哈……痛快!”
上官婉的眼中閃過陰毒,恨恨地說:“至於你們的大女兒,算她命大,那時候被你的近衛救出去,從此杳無音訊。倒頗費了我十幾年的功夫去尋。直到這兩年我才查出她竟然被送到了赤月一個商戶家,還陰錯陽差的成了當今赤月國君宸妃。對了,就是你情敵的兒子的媳婦。怎樣,是不是很有趣呢?”
“聽說赤月國君極爲寵她。不過……”上官婉眼波一轉,嬌笑道,“我可不能讓她活得那麼滋潤。於是,我耍了些小手段,逼她自動離開了赤月,離開了赤月國君的庇佑。只是可惜啊,中途出了些變故,居然又讓那丫頭跑得沒影了。如今全世界的人都在找她。你不用擔心,相信很快我就會找到她的,到時候把她帶來看你啊?”
“只是赤月國君那裡不太好交待呢,我怕他早晚會查到這裡,影響到我們皇兒的宏圖大業,於是呀,我就讓妹妹冒充姐姐去伺候她的姐夫了。你看,我是不是很聰明?哈哈哈……”
南宮晏手上的青筋微微跳了跳。上官婉渾然未覺。她已經近乎瘋狂,“你放心吧,你的江山,我和皇兒會爲你守住。不,不僅是守住,我們還會好好利用你和那賤·人的兩個賤·種,讓她們爲我們的一統江山鋪路呢!哈哈哈……哈哈哈……”
上官婉彷彿看到了萬里江山盡在自己腳下。彷彿看到了自己的皇兒南宮無殤一統三國的美好情景,無端生出幾分豪氣干雲。她昂首挺胸,悠然地起身,用手拂了拂衣服上的褶子,又恢復了不可一世的高貴模樣,斜睨着南宮晏,淡然無波的說:“你繼續睡吧,我過些日子得了消息再來看你。”
說罷,款款而去。
搖曳的燭光映着她的影子,扭曲得詭異而猙獰。
隨着她越走越遠,老舊的殿門又“嘎吱吱”地闔上了。
一切又恢復了寧靜。
老宮人們伸長了脖子朝寢宮裡瞄了兩眼,便又索然無味地各自去休息了。
沒有安排人值夜。
一個活死人,也不需要宮人值夜。
良久,牀上的南宮晏突然攥緊了雙拳,脣角淌過一縷鮮血。
“將臣!”低沉沙啞的聲音,明明綿軟無力,其中的威嚴卻又不容小覷。
赫然是“活死人”南宮晏的聲音!
牀後幽靈般閃過一人,一襲黑衣,極其高瘦,整個頭臉都嚴嚴實實包裹着黑巾,只露出眼鼻口耳。
“主子。”將臣的聲音很古怪,生如破鑼,每一個音節彷彿是刀刮鍋底般的刺耳,偏又低沉陰冷得可怕。
“快查,救她!”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彷彿耗盡了南宮晏全身所有的力氣。話畢,南宮晏又陷入昏迷中。
將臣離去前,輕輕拭去了主子脣角的鮮血。
作爲主子的心腹,他自然明白主子命他要救的“她”是誰。十五年前,是他親手把大公主送到中南山無塵大師那裡,託他尋人撫養。自己則隱於山林多年後,輾轉頗費了番功夫才混跡進宮,又回到了主子的身邊,並想方設法小心發展暗部勢力,多年來蟄伏隱忍,私下將主子的毒解了稍許。
而當年的那場變故,雖然他奉主子之令,冒死救出了大公主,但他的嗓子、他的容貌,全都毀在那場驚天大火裡了。他幼時得主子厚恩,爲主子效命萬死不辭。
只是,大公主,你現在究竟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