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住柔軟的孩子、溫暖的獒犬,多貴人心下好受多了,擡眸望向婉兮,點頭稱謝。
婉兮這才含笑坐過來,“……復位是好事。至於你的擔心,在後宮裡一日,這些擔心便每日都在,便是不復位,又何嘗就沒有這些擔心了?”
“既然如此,便還是復位的好。至少也你能叫你的日用份例多些,叫自己在宮裡的日子好過些去。”
多貴人凝視着婉兮,不由得輕輕道,“……真難想象,憑令妃囊囊你的家世,你在後宮裡這十八年,又是怎麼熬過來的。”
婉兮會意點頭,淡淡笑笑,“是啊,你好歹還是蒙古格格,身子裡流淌的是成吉思汗的血;你阿瑪便不是臺吉、扎薩克,也是大宰桑。我的,只是漢姓人,家祖還是因罪沒入辛者庫的,便怎麼跟你都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若你還要在這後宮裡,揹負着這樣多的擔心去,那我呢,就快成了馱着石碑的老龜了!”
多貴人靜靜凝視着婉兮,“……囊囊你,有皇上。”
婉兮含笑點頭,凝住多貴人,“對,我有皇上。多貴人,你也要放心皇上,皇上今日既然給你復位,明日便是皇太后問起來,皇上也必定會有法子護你周全。”
多貴人黯然垂下眼簾去,“……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麼年歲,故此入宮來沒想過要得寵、晉位。只安安穩穩到老就夠了。可卻還是被捲入這些爭鬥裡來,我不喜歡,我也沒有你們內地人這麼多的心眼兒。”
“我好容易在木蘭圍場,借那一場墜馬,將孩子的事兒給圓了過去。可是一回到這紫禁城裡來,我就又不知道該如何安身立命了。可是皇上卻還要在這個時候給我復位,叫我更不知道如何自處纔好。”
婉兮點頭,“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何嘗沒有過你的想法,總以爲在這後宮裡,只要自己不爭不搶,不去算計人,便可以獨善其身;可惜,那都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在這後宮裡,便是你不算計人,可是別人卻還是會算計你;你不害人,卻有人明裡暗裡非要給你一刀不可——這世上人太多,人心便雜,就更叵測。”
“故此只要身在後宮,這一切便是避免不掉的。便是害人之心不可有,卻也防人之心不可無。”
多貴人黯然垂眸,“在我們蒙古,男人們也都有不止一個妻妾。可是我們的情形與朝廷的後宮不一樣,我們蒙古的那些女人不在一起住。便如大汗的囊囊們,是每個人管一個‘斡魯朵’,也就是‘萬人戶’。那斡魯朵裡的人口、牲口、錢財,都是女人們管着,女人們說了算。”
“各自管着自己的斡魯朵,叫自己的男人放心在外領兵打仗就是,女人之間也沒那麼多心思再去彼此爭鬥——可是在這後宮裡,卻這麼多人都住在一起,便是分了宮,各宮的宮牆都是挨着的,還要每天早晚都在皇后那裡碰頭……真是想躲都躲不開。”
婉兮點頭,“我明白的。睡覺草原廣闊,而這紫禁城,終究是四角宮牆圍起的一小塊天地。地方兒小了,人心便也跟着狹窄,看不見天下,只顧着各自眼前罷了。”
多貴人嘆口氣,“若真刀真槍,我自然是誰都不怕!我這會子只是——哈薩克錫喇還沒被朝廷擒獲,那我就還要一直揹着皇太后的懷疑。”
“我現下心下也是矛盾極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應該向長生天祈禱,是該叫哈薩克錫喇早日落網;還是……叫他能帶着我們的孩子,跑得越遠越好。”
婉兮心下也似惻然。
她輕輕握了握多貴人的手,“你在我這宮裡,怎麼說都行;可是若出了我的永壽門,你便必定只能說希望哈薩克錫喇儘早落網……可記住了!”
多貴人努力撐開一抹微笑,盡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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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皇太后聖壽慶賀禮之期越發近了,皇太后也終於從暢春園回到了宮中。
十一月十六那天,皇帝率領後宮,赴壽康宮給皇太后請安。
便在這日,六宮依班行禮,皇太后擡眼便看見多貴人站在貴人之列中。
皇太后微微揚了揚眉,“多常在怎麼站在貴人列中?她是常在,理應再退後一步,與祥常在等一列,纔不失了規矩。”
皇太后問起的,因是後宮之事,那拉氏瞟了皇帝一眼,便也含笑來答,“回皇額娘,多常在已經蒙皇上恩旨,復封爲貴人了。”
皇太后不由得放下紫銅鎏金的煙桿,眯眼朝皇帝望來,“哦?幾時的事?皇帝怎也沒與我說說?”
皇帝沒說話,那拉氏便思忖了下,緩緩道,“回皇額娘,皇上他並未瞞着您老。皇上只是口諭,還並未正式下旨,便算不得詔封。想來,皇上也是想等皇太后回宮之後,稟明瞭您,再下旨正式詔封呢。”
那拉氏這是在娘倆之間做了個轉圜。在皇帝的口諭、詔封中間兒尋了個空當,叫母子兩人都有個餘地去。可事實上,從皇帝口諭下了之日起,多貴人無論從稱呼上,還是從日常份例上,便都已經是按照貴人的位份在執行了。
皇太后自是明白那拉氏這份兒苦心,便點了點頭,叫衆人都起來,各自坐下說話兒。
皇帝和皇后一左一右陪在皇太后身邊兒。皇太后擡眼瞟兒子一眼,“……你給多貴人復位,難道是說西北來了好消息,那哈薩克錫喇已然擒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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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黯然垂眸,“這麼久沒能擒獲哈薩克錫喇,兒子是擔心他已經逃入哈薩克去。故此兒子此番才用心招降哈薩克各部。”
“不過便是目下還沒能擒獲哈薩克錫喇,也不要緊。終究準噶爾已經平定,如今不過哈薩克錫喇和部分‘瑪哈沁’在逃罷了。兒子已經將在西北的重心,轉向平定大小和卓之叛。兒子已經命兆惠南下,不必再管準噶爾之事,專心追緝那小和卓霍集佔。”
“說到底,兒子這會子早已經不將那哈薩克錫喇放在心上。終究只是個宰桑,又不是各部臺吉、扎薩克,兒子當天子的,自不至於將他看得有多重。”
皇太后聽着,卻是輕哼一聲兒,“皇帝是不在乎哈薩克錫喇了,還是這話只爲了多貴人說的?皇帝如今已年近五十,再不是小孩子,我這當孃的,也不該追問過緊。那便也罷,既然皇帝已經下了口諭,那多貴人復封貴人,封了便封了。”
“只是,既然多貴人都復封貴人了,皇帝便也總該將祥常在也復位了吧?終究她們兩人都是厄魯特宰桑家的女兒,她們在宮裡的榮寵,都干係到西北的平定去。厄魯特各部上下,都看着她們兩個呢。”
皇帝卻眸光淡淡,“厄魯特都看着她們兩個呢?厄涅怎忘了,是這全天下,都看着厄涅和兒子呢。”
皇太后不由挑眉,“這話又是怎麼說?”
皇帝輕嘆一聲,“本月初一,日食至八分之多;昨晚十五,竟又月食。古人都說‘一月之間,雙曜薄蝕,災莫大焉’。兒子心下自省,也已下旨給大臣們,‘我君臣當動色相誡,側席修省’。”
皇太后便也被嚇了一跳,一時說不出話來。
皇帝靜靜起身,婉兮等衆人也都靜靜望住皇帝,沒人再敢出聲。
皇帝在皇太后面前輕輕垂首,“兒子已經下旨令羣臣上奏本,指出兒子過失之處。只是兒子心下堅定,這必定不是西北用兵所致。西北用兵,乃爲平定準噶爾,復平定回部之亂。‘邇年來西陲底定,殊域來歸,克奏膚功,皆仰賴上蒼福佑,亦中外臣民所共知’。”
皇太后也是半晌說不出話來,“……我老了,昨晚早早就睡下,故此不知月食。皇帝,上天明鑑,你這些年爲了西北之事,清減若此、克己若此,如何會是因爲此事?”
皇帝輕輕一嘆,“厄涅,爲叫天下朝臣安心,兒子覺着是時候復位多貴人。兒子預備明日便正式下旨,復封多貴人爲貴人。”
皇太后輕輕一嘆,“也是應該。”
皇太后心下其實明白,便是日食月食,需要用多貴人的復位來平定朝野上下對於西北用兵的質疑,可是其實與祥常在復位並不矛盾——終究,祥常在也是來自厄魯特的啊。
只是這會子皇帝如此,皇太后這當孃的,便也不好再當着一衆後宮的面兒,非要追着兒子去了。
十一月十七日,皇帝正式下旨,復封多貴人爲貴人;同日,封鈕祜祿氏家的阿里袞,承襲公爵。
這位阿里袞是策楞和訥親的弟弟,與皇太后和蘭貴人皆出一門。當年訥親在大金川之戰被賜自盡,策楞再在平定準噶爾時獲罪;這個一等公爵便由蘭貴人的伯祖父承繼。卻沒成想,乾隆二十二年蘭貴人的伯祖父再因未能擒獲阿睦爾撒納而獲罪削爵,阿里袞也被降職……
這一家世襲的這個一等公爵險些不保。如今這公爵終於由阿里袞承繼下來,也能叫皇太后和蘭貴人稍稍鬆了一口氣下來。
皇帝雖說沒有復位祥常在,卻封了鈕祜祿家的公爵,皇太后念着兒子這個情分,便也不好再追着祥常在的事兒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