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1章 61、刀已開磨,你敢來麼(八千字畢)

玉蕤聽着倒是吃了一驚,“尹繼善與安寧也有宿怨?怎麼回事?”

在玉蕤看來,若是調任廣西的原江寧布政使託庸與安寧素有不睦,倒還可以理解。終究兩人都是多年在江南省布政使任上,兩人任職的時間也是犬牙交錯,甚有皇帝令其二人互相掣肘,以免一手遮天之意。

而尹繼善以文臣出身,在雍正年間已經官至總督,早已在布政使之上,故此玉蕤也想不到尹繼善竟然與安寧也有齟齬。

婉兮點頭,“那是乾隆十三年的事兒,那時候你年紀尚小,不知道也是有的。”

玉蕤忙坐過來,輕輕幫婉兮捏着腿,“姐與我講講,究竟是怎麼回事?”

回望當年,婉兮輕哼一聲兒,“安寧這輩子當過的最大的官兒,就是當年曾經署理過的江蘇巡撫。督撫一方,已爲封疆大吏,且在江南任職,皇上必定是放心之人,才能派了那個差事去。”

“乾隆十三年,你也知道,乃是朝廷多事之年:內有孝賢皇后崩逝,外有大金川之戰。偏就在那一年,江南鬧起了民亂來。彼時朝中皇上正借孝賢皇后之喪,收拾鄂爾泰與張廷玉的兩派黨爭,可是在江南卻又出了這麼檔子事兒,你當能明白皇上心下的憂急來。”

玉蕤也是點頭,“這天下,哪兒都可以亂,唯獨江南不能亂。否則,一來朝廷糧米、財政將無所出;況且一旦有人趁機挑起滿漢之恨,那就又要鬧出什麼反清復明的亂子來了。”

婉兮輕輕拍拍玉蕤的手,“而那年的事兒,偏就是出在米上,且鬧到了百姓衝擊官府的民亂地步。若稍不小心,那就是潑天的禍事!”

玉蕤也是點頭。雖然時隔十三年,玉蕤只是聽着婉兮講述,心下也是跳得厲害。

婉兮自己也是嘆息,“那年蘇州米價忽然奇貴,每升米價竟然高達十七文。四月間便有小販身上掛着‘無錢買米,窮民難過’的白紙,到巡撫衙門喊冤。當年的署理江蘇巡撫卻將該小販重責數十大板,引得民情洶涌,衝擊衙門。”

婉兮眸光一轉,“當年這位署理江蘇巡撫的,就是安寧。”

“因他本就是江蘇布政使,米價飆升,本是他本職之事,他自不願民怨沸騰,這便用了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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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蕤聽罷也是忍不住冷笑,“原來是他!”

婉兮點頭,“此事越鬧越大,他不知自省,反倒將爲首之民杖斃。於是不久蘇州街頭巷尾開始出現匿名揭帖,江南各地人心浮動,一場更大的民亂已在醞釀。”

玉蕤明白江南一旦鬧起來的嚴重性,江南百姓本就不易歸心朝廷,一旦百姓無糧米可吃,又已經開始衝擊官府……那麼接下來,難免又要有反清之事出現。

“那,皇上知道了麼?”玉蕤緊張得下意識攥緊了婉兮的褲腿。

婉兮也是嘆了口氣,“皇上自是知道了。皇上那一年心力交瘁之時,卻也親自下旨處理此事。四月底的民亂,五月初皇上便下旨叫安寧‘留心防範,善爲撫馭,勿致地方更滋事端’;同時令兩江總督赴蘇州查辦。”婉兮說到這兒,妙目幽幽一轉,“彼時的兩江總督,正是尹繼善。”

玉蕤便一拍手,“原來尹繼善與安寧的齟齬,便是出在此時、此事。”

婉兮點頭,“尹繼善查辦此案,將安寧在此事中的蠻幹之事,密奏皇上。而民間又有多爲稱頌尹繼善,而痛罵安寧之事,故此安寧在此一事上已然對尹繼善生怨。”

“在蘇州糶米案辦完之後,皇上問責二人,意在追責二人督撫之間意見參差,不可協作。”婉兮挑眸望住玉蕤,“你瞧,本是安寧任意蠻幹引出的事端,尹繼善大人前去‘滅火’,卻也被連累。”

玉蕤也是皺眉,“說起來,倒是可惜了尹繼善大人。安寧這個東西,死不足惜,又何苦累得尹繼善大人也遭了申飭去?”

婉兮點點頭,“便也就是因爲此事,那安寧不但不知歉疚,反而對尹繼善懷恨在心。終究害得尹繼善被革職。”

婉兮說着也是忍不住地嘆息,“如此你瞧,此時尹繼善爲兩江總督,卻都已經是第二遭了;原本在十三年前,他已經是兩江總督。卻就是因爲安寧之事,才被革職。”

玉蕤聽了也是驚呼,“這個該死的安寧,他又做什麼了?”

婉兮也是輕嘆口氣,“那會子孝賢皇后新喪,各地官員都應按滿洲習俗,縞素二十七日,滿百日後剃頭。可是各地陸續發生在二十七日除服之後,便也在未滿百日即剃頭之事。皇上念如今朝廷官員滿漢皆有,而漢人大臣不習滿洲習俗,也情有可原;且江南等地距京師遙遠,故此有所寬待。”

“皇上下旨:‘前因各省官員,有違制私自剃頭者,不治以罪,國法所繫。又慮無知犯法者多,朕心有所不忍,故曾諭各省督撫、不必查參。惟諭滿洲督撫,於所屬人員內,有已經查辦者,止令具名奏聞,遲其升遷,以示薄懲,此朕本意也。”

玉蕤輕輕垂下頭去,悄然掩住脣角上控制不住綻放的一朵微笑。

“姐,皇上真是寬仁,是不是?那一年我年紀還小,也曾隱約聽說過那一年因爲孝賢皇后治喪鬧出的風波,連大阿哥、三阿哥都被牽連在內……原本以爲那年江南因剃頭之事治罪頗多,可那不過是謠傳,事實上皇上曾有這樣的旨意。”

婉兮點頭,“皇上的意思,一般的官員,尤其是漢大臣,皆不必追究。只有督撫以上大員,因世受皇恩,皇后崩逝便是爲主母治喪,理應守孝。是爲人臣之份。”

“可是皇上也沒想到,便在督撫一級的封疆大吏之中,偏出了一個違制剔頭的,那便是河道總督周學健。”

玉蕤垂首細思,“周學健?既然是這樣的名字,那便必定是漢大臣。想來漢人不習滿洲習俗,也是情有可原。”

婉兮點頭,“正是如此,故此時任江南總督的尹繼善大人便也並未上奏,自有迴護之意。可是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安寧卻將周學健給捅了出去。皇上因周學健身爲封疆大吏之職,不守規矩說不過去,這便將周學健治罪。”

“受此事牽連,尹繼善便也被革除總督之職。”

玉蕤都忍不住拍案而起,“這個安寧,他這豈不正是挾私報復!他自己是內務府下的旗人倒也罷了,可是他也不該忘了他自己也是漢姓人,他漢姓尤!他怎麼就不能體諒周學健這樣的漢大臣呢?!”

婉兮也是搖頭冷笑,“他自是衝着尹繼善去的,言說尹繼善包庇周學健。彼時爲孝賢皇后治喪之期,便是皇上想保尹繼善,可是爲權衡起見,也不能不治罪周學健,革職尹繼善。”

“可惜了……”玉蕤也是黯然,“江南河道總督、兩江總督,這都是多重要的官職!這兩個職位一旦變動,整個江南都會官場民心都會不穩!”

雖已是十三年前之事,玉蕤這會子也還是揪着心,“姐……那皇上,皇上那會子難道說也因爲孝賢皇后之喪而亂了心,竟也不細究皁白了麼?”

婉兮便輕笑,將玉蕤的手拉過來,柔聲安撫,“傻玉蕤,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你這會子還跟着揪心?皇上啊,他什麼時候兒叫咱們失望過?當年雖迫於情勢,爲權衡公允之意,不得不治罪周學健,革職尹繼善,可是皇上全都手下留情。”

“周學健著從寬革職,免其拏交刑部治罪。發往直隸修理城工,效力贖罪。而周學健所屬的河道一干官員,都因是跟隨周學健一同剃頭,全都‘不必置問’。而尹繼善雖革職,卻也‘從寬留任’。”

玉蕤這才輕輕拍拍心口,欣慰而笑,“那就好。”

婉兮卻有些走神兒,半晌才道,“……我也是這會子纔想起來。周學健發到直隸去修河工,而彼時的直隸總督,你道是誰?——正是忻嬪的阿瑪那蘇圖啊。”

玉蕤也是微微張了張嘴,“這樣巧?”

婉兮點頭,“便是當年,我也怎麼都想不到,竟有一日在這後宮裡,我是要與那蘇圖的女兒如此相處。”

玉蕤卻是輕輕笑了,“可是這一安排,我倒瞧出皇上的聖明來。就因爲那蘇圖是安寧的岳父,那將周學健放到直隸來修城工,反倒是最安穩的。便是安寧想再做什麼,那蘇圖也要爲了避嫌,而反倒設法替周學健周全下來。”

婉兮聽了便也笑了,輕輕搖了搖玉蕤的手,“你說得對,我倒也一時懵住了。”

玉蕤嘆口氣,“周學健和尹繼善兩位總督被雙雙革職,卻叫安寧得了逞!我倒是氣不公這個。”

婉兮瞧着玉蕤那氣呼呼的樣兒,便拍了拍她的手,“傻妮子,你難道忘了皇上是什麼樣兒的人了麼?我告訴你,便也同是用爲孝賢皇后治喪這事兒,周學健、尹繼善兩位總督革職不過數日,皇上便也下旨革了安寧的職!”“

“皇上給出的理由,也是以牙還牙一般,也是安寧‘於孝賢皇后大事,僅飾浮文,全無哀敬實意。伊系親近舊僕,豈有如此漠不關心之理?’”

玉蕤也是驚喜,兩掌用力一拍,“該!皇上聖明!這就叫你的巴掌怎麼衝別人揮出去的,你自己的嘴巴子上便也是怎麼捱了更疼的一巴掌的!”

婉兮輕哼道,“不僅如此,還有人向皇上奏明,說這個安寧在蘇州,‘罔顧官箴,置辦本處女子爲妾之事’,皇上說他‘深負朕恩’。”

婉兮眼簾輕擡,“更有趣兒的是,他革職回京,一切任內所辦事務是否清楚,於關稅有否染指之事,乃至他任所資財作何處置,皇上一併都交給尹繼善來詳查……”

“哈!”玉蕤樂得又是響亮地一拍掌,“皇上這個大耳刮子扇得更響!”

婉兮眸光輕轉,“皇上尹繼善被革了兩江總督的職,可是皇上卻依舊將尹繼善留在江南。安寧回京,那江蘇巡撫一職自然仍需有人來管着,皇上啊便叫尹繼善繼續來署理江蘇巡撫。”

“而安寧因是內務府職官,被皇上直接從蘇州調回內務府來,失去了他這輩子最高的官職。可他這個江蘇巡撫的官職,皇上偏偏還就是留給了尹繼善了。”

玉蕤便也笑了,“如此說來,尹繼善大人那會子便不是兩江總督,也是江蘇巡撫,這麼算來,尹繼善大人也只是降了一級罷了。安寧那一回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活活兒的現世報!”

婉兮淡淡垂眸,“安寧二十餘年來,在江蘇盤根錯節;可江南如此樹大根深的,又不止他一個。”

玉蕤便也是眸子一亮,“若能有這樣的人爲助力,還愁咱們在江南扳不倒他去?”玉蕤瞟一眼婉兮,“只可惜……吉慶大人這會子不在江南。”

便也是在今兒,皇上剛下旨,叫原任戶部左侍郎的吉慶,署理步軍統領。這便都是京官,一時半會兒都回不到江南去了。

吉慶多年在江南鹽政、稅關的任上,也是與錢財打交道的官職,這便與安寧的蘇州織造、蘇州布政使的差事彼此交錯,自然能互相掣肘。

婉兮點頭,“吉慶不在也好,我原本倒也沒想指望他。若說有人能與安寧一分高下的,且必定在吉慶之上的,倒是有另外兩家兒。”

玉蕤垂首細思:“尹繼善自然是其中之一。尹繼善幾任江南總督、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又曾親自徹查過安寧手中所過資財,必定對安寧這些年不法之事所知甚詳。”

婉兮點頭,“還有另外一家,便是高家。慧賢皇貴妃的父親、兄弟多在江南河道上任職。而周學健被革職之後,江南河道總督一職,皇上就是交給了慧賢皇貴妃的父親高斌去。”

“高斌不僅接任,更是與周學健素來交好。皇上當年還曾擔心高斌在江南提前透了口風給周學健,故此還曾下旨警告過高斌……”

玉蕤便是微微一挑眉,“照此說來,因爲周學健之事,安寧便也是得罪了高家……”

婉兮輕籲一口氣,“不然他當年那般熱衷於密奏周學健違制剃頭之事,可是他自己於孝賢皇后喪事僅浮飾虛文,且於皇后喪期納妾的事兒,又是誰密奏給皇上的呢?彼時的江南,尹繼善已被革職,還有誰有那個膽量和本事,不惜與安寧撕破臉去的?”

玉蕤笑了,凝望着婉兮,“而此時,尹繼善大人進京辦理八阿哥的婚事,兩江總督印務由高晉護理!高晉是高斌的侄兒,是慧賢皇貴妃的堂兄弟;他同時,又是吉慶大人的兒女親家!”

“這樣說來,倘若尹繼善、高家兩家聯手,便是他吉慶曾經在江南經營二十餘年,怕也不是對手!”

婉兮輕輕一笑,淡淡垂眸,“這幾年忻嬪按兵不動,我倒也樂得不搭理她。可是她若以爲我這幾年便是麻痹了,那就是她錯了!她若是聰明的,想復寵也好,想爲她姐夫綢繆也罷,只要別害人,我都由得她去!”

“可話要說清楚:倘若她再一意孤行,還要算計到我和我孩子的頭上來,那便是咱們與她好好兒地算算總賬的時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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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兒,玉蕤心下自也是雀躍不已。

只是她也明白,這會子一切都還是剛剛佈局的時候兒,還不到這麼早就高興的。她便垂首,緩緩道,“可是姐你瞧,便是這安寧這些年來也獲罪不少,可是皇上還是肯用他。便革去江蘇巡撫、江蘇布政使這樣的二品職銜,卻也還是叫他前前後後當了好幾任的蘇州織造去。”

“這安寧前腳復職,皇上後腳謁陵就帶了忻嬪同去……我不是姐,這會子我可不敢猜皇上的心。我倒擔心皇上是當真看重這個安寧的本事,這一回爲了安撫安寧,怕也會對忻嬪重又好起來了。”

婉兮點點頭,“你說得對,皇上雖不準後宮干政,可是這前朝和後宮便自然沒有一日是不緊緊相連的。”

婉兮擡眸望了望窗外的高天。

二月天,雖說還不到春暖花開之時,可是那早春的明媚已經隱約浮現,漸漸不可遮擋了。

婉兮的心情隨之輕鬆不少,便也是微微一笑,“安寧在江南經營二十餘年,經驗老道,自然有皇上非用他不可的本事。況且皇上已經下旨,今年沒能陪皇太后第三次南巡,那明年是必定要去的。既然南巡,所費的銀子自然不少,這便需要江南有個有本事的大臣,能爲皇上此行預備下足夠的銀子去。”

“皇上此時再度起用安寧,自然是因爲他有這個本事。這世上啊,有時候兒‘好人’不等於是能臣,而能臣也未必都是‘好人’,不過權衡輕重,揚長避短罷了。這個安寧的人品,皇上心下早已有數兒,皇上這會子用他,是用他的本事;他若能珍惜這個機會,忠心事主,不再鬧出旁的來,那倒是他回頭是岸。”

玉蕤便也輕嘆一口氣。她阿瑪德保是內務府總管大臣,故此也最是明白內務府一應花費的由來。這便也更容易理解這安寧雖幾番獲罪,卻還能幾落再起的本事來。

“姐說的是。皇上念着安寧還有本事,這便還給安寧機會。可是我倒覺着狗改不了吃屎,他這次復起之後,未必知道檢點,怕還是要再給自己的罪狀上再添一筆!”

婉兮輕哼一聲兒,“若如此,那就是他自尋死路。皇上南巡迴來,有的是工夫好好兒料理他。”

玉蕤心下這才敞亮了些。“總歸此時尹繼善大人與八阿哥已是結親,憑姐姐這些年對八阿哥兄弟的情分,咱們與尹繼善大人之間,倒也已經天賜橋樑。”

婉兮點點頭,“只是尹繼善終究是外臣,咱們不方便見。咱們所能做的,都還是侷限在後宮的高牆之內,行女人與女人之間的走動罷了。故此我說,這回八阿哥大婚之後,咱們與永璇的福晉,終究是要常常走動些兒的。”

玉蕤點頭,“我明白。姐此時已是位在貴妃,自不便與皇子福晉走動,此事便交給我來辦吧。”

婉兮輕輕握了握玉蕤的手,“若此纔要更提防鄂常在些。終究尹繼善的繼室福晉是鄂爾泰的侄女,是鄂常在的姑母。永璇福晉便不是那位嫡福晉的親生,可終究也是擔了母女的名分,咱們須得小心鄂常在藉着這一重情分,也從中攪渾了水去。”

玉蕤小心深吸一口氣,“防備着鄂常在,就是防備着愉妃母子。好歹英媛也是五阿哥的格格,這一重事兒我自尋了機會與她說了輕重去,叫她盯着些兒。”

今兒的話說得有些嚴肅了,婉兮便笑了聲兒,“……還真別說,你拿來的那本《石頭記》還當真好看。只是看了沒幾回便沒了。倒不知你是從哪兒得了這話本子來的,還得勞動我的好妹妹你呀,回去替我打聽打聽去,可又有新的了?”

玉蕤便笑,“就知道姐看上了就放不下,我自己何嘗不也是那樣兒呢?得,我這就回去設法打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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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蕤去了,婉兮便又翻出《石頭記》來,有一搭沒一搭地看。

玉螢進來通稟,說倫珠來請安。

婉兮便忙叫,“快叫進來!”

倫珠是乾隆十五年的生人,去年已是滿了十週歲,不能再在內廷裡行走。婉兮已然委婉與皇上求了恩典,求皇上給他安排個妥帖的差事。

倫珠進內跪倒請安,婉兮忙叫,“快過來,叫我瞧瞧。”

從去年他滿了十週歲就再沒進宮來,這一晃也好幾個月了,婉兮心下當真惦念得緊。雖說他住在九爺府裡,自然有九爺和九福晉照應着,可婉兮心下還是放不下牽掛。

倫珠便膝行向前,一直到婉兮面前兒。

“令娘娘,皇上已經給奴才安排好了差事了。”

婉兮也是意外,“哦?皇上此時謁陵在外,卻已是給你安排好了?”

倫珠使勁兒點頭,“是!奴才是想學着靈安大哥的樣兒,跟着他們上軍營立功去。可是皇上說,奴才今年才十一歲,還不到沙場立功的年歲,故此叫奴才暫且到章嘉大師身邊兒去。”

婉兮也是挑眉,“哦?”

三世章嘉大師是此時大清唯一的一位國師,既是皇上的師父,又是從小與皇上一起長大的,亦師亦友,情分非其他僧人可比。倫珠又早在兩年前就賞給了侍衛,這會子到章嘉大師身邊兒去,倒也是個穩妥的去處。

倫珠含笑道,“皇上說,奴才合該與雪域有緣,與佛有緣。這些年章嘉大師替皇上經營雪域,行金瓶掣籤之儀度,時常往來雪域。皇上說,奴才跟在章嘉大師身邊兒,既能給大師當侍衛,又能師從大師學佛法,還能時常回到雪域去,瞭解當地的風土民情。這自是最適合奴才的,皇上說奴才的額娘在天之靈看着,應當也可含笑。”

說到玉壺,婉兮的眼便又溼了。

她顧不得避諱,伸手抱住了倫珠的肩,含笑點頭,“皇上的安排,我倒覺着極好。倫珠啊,你又怎麼看?這會子反正皇上不在,不要緊,你與令娘娘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可喜歡這樣的安排?若不喜歡,等皇上回鑾,令娘娘再另外想法子替你周全。”

倫珠含笑搖頭,“令娘娘請安心,奴才沒有不喜歡的。奴才只是着急上軍營立功,可是皇上說得對,奴才終究年歲還小。當年靈安大哥上軍營去,已是十三歲了,皇上尚且說他未到立功之時;那奴才就等,總歸不過三兩年去,奴才必定也能上戰場了!”

婉兮心下忽悠一晃,伸手攥住倫珠的手臂,“倫珠啊,你爲何着急要上戰場去?你……喜歡打仗?可是你令娘娘說一句,你阿瑪雖然是功臣,可是他並非好戰之人,他在雪域捐軀,實在是爲了維護那一方的安寧啊!”

倫珠忙伏地叩頭,“令娘娘別擔心,奴才也絕不是好戰之人!奴才只是,只是……”

倫珠垂下頭去,聲息裡已然略有些哽咽,半晌才道,“額娘這一生沒能得到名分,奴才便覺着自己不孝。奴才便想,若能立功,我便好歹能爲額娘掙來個追封的誥命去!”

“還有,阿瑪家終究不肯認我,可是我終究是阿瑪的兒子,我便要如阿瑪一樣勇武,在戰場上立功,以此來證明我流着阿瑪的血!”

叫倫珠這一番話說得,婉兮一眨眼,一雙淚也唰地一下流淌了下來。

“倫珠,好孩子……也是我不好,忝居貴妃之位,卻這些年都沒辦法替你額娘爭回個名分來。”

倫珠也嚇壞了,連忙又是磕頭,“令娘娘千萬別如此!額娘在世時候已經教給奴才,奴才知道是額娘原本就不想爭;況且,那邊兒的大娘一聽此事就要死要活,皇上也總要顧及功臣之妻,這便也不能強下旨意。”

“奴才這會子這麼說,不是抱怨什麼,奴才甚至——也沒那麼恨大娘和哥哥們。奴才只是,只是,想自己給自己爭一口氣,給額娘爭一口氣!”

婉兮含淚擁緊了倫珠,“好孩子……令娘娘都不及你。”

倫珠用袖子抹一把眼淚,“皇上說,等我滿了歲數,就叫我跟着靈安大哥,或者是明瑞大哥去,總歸這軍功是跑不了的。還有……”倫珠臉頰忽然微微一紅,“其實,那邊兒也有哥哥來見過我,對我倒是也好。”

“是麼?”婉兮倒是嚇了一跳,“是誰對你好?明仁,還是明義?”

傅清有兩個嫡子:明仁、明義。

當年傅清爲國捐軀後,皇帝賞給傅清一等伯,這世職便給了長子明仁;而次子明義也因父親的軍功,賞戴花翎。

當初那傅清的嫡福晉拼命當着玉壺母子認祖歸宗,一定程度上就是怕玉壺生在雪域的孩子,會搶走了她兩個兒子的恩賞去。故此一聽說有那邊兒的兒子主動與倫珠示好,婉兮反倒是揪着心的。

倫珠含笑道,“是二哥明義。”

婉兮垂首細思,“明義……如今的差事,也還是上駟院的侍衛。”

上駟院設“阿敦侍衛”二十一員,爲正六品武官,掌隨侍皇帝出入並騎試、驗收新馬。

婉兮想着,明義這些年的官職只在這個差事上,官職不高,這便與倫珠之間的利害衝突越發淡化了去,故此明義借赴九爺府上的機會,與這個弟弟相認,倒也是人之常情吧。

況且倫珠在九爺親自照應之下,明義此舉至少也可叫九爺歡喜不是?

婉兮這才鬆一口氣下來,“總歸是兄弟手足,他若能對你好,那我自也是爲你兄弟兩個歡喜,爲你已在天上的阿瑪歡喜。相信你阿瑪也願意如此。”

倫珠含笑點頭,不經意間,目光滑過婉兮放在一邊兒的《石頭記》。倫珠便驚訝挑眉,“令娘娘怎有我明義哥哥的詩?”

“你說誰?”婉兮嚇了一跳,順着倫珠的視線,狐疑地將那《石頭記》拎起來,“你說這上頭……有你二哥明義作的詩?”

倫珠定睛細看了幾眼,“對,就是那邊角上的題詩。這首詩我見過的,二哥曾經有次還吟給我聽來着。”

婉兮先時忙着看話本子的主體情節,倒沒甚留意一旁的批註題詩,這會子便趕緊垂首去看。

見那四句詩爲:

“錦衣公子茁蘭芽,紅粉佳人未破~瓜。

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詠黛玉進賈府。第3回“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裡”,寶玉在“碧紗櫥外的牀`上”)

婉兮便有些驚了,不由得盯住了倫珠,“這話本子上,怎麼會有明義的詩?”

婉兮腦袋中彷彿有個大大的火盒子炸開了,“難不成……這話本子是名義寫的?!”

原本看這書,憑裡頭那通篇的氣派,吃穿的用度,婉兮自然想得到非王孫公子、世家子弟,旁人是寫不出來的。這恰恰與明義連在了一塊兒,而明義的身份正好就是世家子弟,婉兮這額角的汗就下來了。

翠鬟這話本子,難不成是從明義那得來的?可是一個年方十五的官女子,是如何與明義相識了去的?

(登登,加更,給大家賀新年啦~謝謝親們這一年來的支持和陪伴,新一年必定以加倍用心回報。羣抱,羣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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