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惇妃與余文儀沒在同一間內,余文儀是在明間,惇妃是避在暖閣裡不見。
可是明間與暖閣之間,終究只隔着薄薄一道碧紗櫥而已。這高頂厚牆的宮殿本就攏音,便是惇妃壓低了聲音咒罵,余文儀卻也聽得真真切切。
余文儀眯了眯眼。
雖說九十多歲了,但是他既然還未告老還鄉,依舊能領刑部的差事,那就是他還耳沒聾、眼沒花,精神矍鑠着呢。
更因爲刑部的人的特殊職責所在,他就更還得能明察秋毫。
“惇妃娘娘,請恕老臣直言,”余文儀目不斜視,卻是朗聲道,“惇妃娘娘的胎已然足月,到這會子無論娘娘腹中的皇嗣,還是娘娘自己的性命,都已然到了一個關口所在!若此時再不查看明白,說輕了,可能皇嗣是否還能平安降生,甚或皇嗣這會子在娘娘腹中是否安好,都不敢保證;”
“若是往重裡說,足月的胎若是無法娩出,對娘娘身子將是極大的損傷……稍不小心,就是母子雙亡!”
“微臣斗膽在惇妃娘娘面前,妄言一段後宮舊事——微臣記得,後宮裡並不少此類事件的發生。十多年前,忻貴妃娘娘就曾因類似這樣的緣故而薨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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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文儀的一番話說得惇妃也是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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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沒生育過的人,她知道生育之事對於女人來說,若不小心就是一屍兩命。
可是她已經撐到了這會子啊,已是到了足月臨盆之時,她若生不出來,抑或——被這余文儀說從來就沒有遇喜過,那她在這後宮裡還怎麼活?
那真是要丟死人了啊!
她再垂眸看自己的肚子。
雖說從有喜以來,每個月還都是來月事的,可是她肚子是真的大起來了呀!她要是沒有喜,她的肚子又是怎麼回事?
只是……她的肚子原本長得好好的,卻偏到了最後這兩個月,它不長了,就跟兩個月前那麼大,就再不動了。
若她是沒生養過的倒也罷了,看着肚子就如六個月大小的樣子,也覺着沒什麼;偏她是生養過的,她知道肚子應該在最後兩個月、臨盆之前,還要長大幾乎成倍的。
她心中便也曾經涌起過不好的預感來——她是不是也跟二十年前那令懿皇貴妃似的,胎兒已經死在腹中了?
可是她不願意相信啊,她好容易纔有了這個孩子,她全部的指望都在這個孩子身上呢啊!
況且還有陳世官、羅衡他們幾個太醫呢,他們可都是拍着心口跟她保證,她的孩子沒事啊!
可是皇上怎麼忽然叫這個九十多歲的刑部尚書來給她請脈?再說這個老不死的站在她的寢宮裡,這又是在說什麼混賬話呢?!
不行,她得把他攆走。、這個老不死的,他不是人瑞,他是她和她肚裡孩子的瘟神!
“別傻愣着啊……你快給我出個主意啊!”她咬牙盯住觀嵐,“你這些年在後宮裡都白呆了麼?你倒是趕緊想些宮裡折騰人的法子,把他給攆走啊!”
觀嵐硬着頭皮,只能扛起這事兒來,“主子別急,您穩穩坐着,千萬別動了胎氣。外頭那老東西就交給奴才了,主子看好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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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嵐收起慌亂,端起妃位主子宮裡掌事兒女子的威儀來,高擡下頜,傲然邁步而出,“餘大人,進宮給主位請脈,自也要遵循宮裡的規矩。餘大人稍安勿躁,咱們方纔不過是按着宮規,給餘大人預備呢麼。”
觀嵐說着吩咐,“都預備好吧。”
只見幾個女子太監涌入,有的拿屏風,有的搬杌子,一頓忙碌,安排停當。
觀嵐親自接過長長絲線,一邊入內,一邊送到了余文儀手上。
“餘大人雖已年過九旬,入內不必迴避,但是宮裡的規矩卻還是要遵守的。”觀嵐眼中掠過一縷傲慢,“……就請餘大人爲我家主子懸絲診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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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文儀接過絲線,也是暗暗咬了咬牙。
身在刑部四十年,眼中不揉沙子,他何嘗不知道所謂“懸絲診脈”,那全都是扯淡!
這世上再高明的醫生,也不可能全憑脈象來診斷,總要望聞問切四法皆用才行;更何況是要將脈搏透過一根絲線,遠遠地傳導過來!
倘若中間有風,吹動了絲線,便會擾亂了脈象,叫大夫做出錯誤的判斷來!
他今日是奉旨入內,以爲後宮裡這幫娘娘們好歹該忌憚着聖旨,不敢亂來。卻沒想到,她們還是想這樣的法子來難爲他!
余文儀沉住一口氣,便也毅然坐下,手指拈住絲線。
“既如此,微臣就斗膽爲惇妃娘娘請脈了!”
九十歲的老人家,這一刻忍住怒氣,卻已經豁出去了!
約摸一盞茶的工夫過後,余文儀作勢將絲線放回,卻是渾身顫抖,雙膝跪倒在地,“微臣該死,不敢欺瞞惇妃娘娘!”
實則碧紗櫥那邊,暖閣之內,惇妃哪裡將絲線綁到自己手腕上了呢?
她是將那絲線的一段,乾脆綁在炕桌上的一盆寶石花盆景的花盆上了!
惇妃這便冷哼一聲,“余文儀,你且說就是了。”
惇妃心內暗哂,“我看你能斷出什麼來!倘若說得亂七八糟,正好借了由子稟明皇上,將你給攆走!”
明間內,余文儀淺淺垂眸,“……回惇妃娘娘,照微臣看來,娘娘壓根兒就沒懷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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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惇妃狠狠一驚,拍案而起,隔着碧紗櫥,影綽綽盯着余文儀,“大膽余文儀,你該當何罪?!”
余文儀依舊不慌不忙——又或者那是一種由年齡而來的老態龍鍾。
“微臣回惇妃娘娘,微臣身爲刑部尚書,乃是經皇上任命,執掌天下刑名——故此惇妃娘娘當真是問着了,微臣職分所在,本應該是這天下對‘該當何罪’知之最清的!”
“依微臣看來,說實話可不是罪;微臣方纔說的字字是實,惇妃娘娘爲何反倒要治微臣的罪?”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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惇妃惱得咬牙切齒,在暖閣之中再也呆不住,索性邁步而出,捧着肚子居高臨下睨着余文儀,“太醫都斷了本宮有喜,皇上都小心翼翼叫本宮養了這麼多個月去。你說沒有就沒有了,焉知你不是老眼昏花、顢頇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