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斜着眼睛瞪了黎錚一眼,他是皇帝,是天底下女人最多的男人,他怎麼理解得了女人那種想要獨得夫君寵愛,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純摯愛情呢?
像他這樣的人,能給的至多不過一份另眼相待,哪裡有什麼一心一意,身心俱忠?
我從沒奢望過他能只愛我一人,只要我一人,我知道他給不了,而我也要不起。
所以我寧可不要。
我側身坐在牀沿上,抱着腦袋生悶氣,咬着牙暗暗琢磨,該怎麼跟老爹算這筆賬。
“怎麼了?華子?”黎錚戳戳我的胳膊肘,一臉關切地問。
我頭也不擡,言簡意賅地回道:“我煩。”
“你煩什麼?”黎錚繼續關切。
明知故問!
我憋着一口氣,冷聲道:“華子瞧着,皇上的身子已經大好了,不必伺候了,那臣就先告退了,皇上您繼續批摺子吧!”
“華子別鬧。”黎錚微微蹙眉,輕柔地將我拉過去,半邊身子往下一壓,讓我伏在他胸前。
他胸前的外傷已經結痂了,隔着薄薄的寢衣,我能很明顯地感覺到臉頰下壓着一塊硬硬的凸起,心知是那塊巨大的痂,怕弄痛他,想要直起身子。黎錚卻不讓,將我的腦袋重重地往下一摁,沉着臉瞪了我一眼。
我只得乖乖地伏在他胸前,卻又不敢壓着他,脖子裡僵着,儘量不碰到他的傷疤。
“華子,你該想開點,就是尋常人家的男子,也大多三妻四妾,你爹是王爺之尊,怎麼可能只有一妻一妾呢?”黎錚拈起我一縷髮絲,繞在指尖把玩,語氣帶着滿滿的開導,還有些微責怪我不懂事的意味。
我心裡一涼,知道他是無法專情之人是一回事,親耳聽他說出來是另一回事。
我不奢望他的一心一意,但至少,不要一邊口口聲聲真的愛我,一邊向我灌輸男子就該三妻四妾的思想好嗎?
黎錚見我不說話,又道:“你爹膝下只有兩個女兒,百年之後,連個扶靈送終的人都沒有。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爲大’,華子,若是你爹連個兒子都沒有,那麼韶家的香火就要在你爹那兒斷了,他又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我心裡越發涼了。
老爹只不過是一個王爺,還是個沒什麼實權的被閒置了的王爺,就該三妻四妾,就該爲了生兒子而一個接一個地往家裡弄女人,就該一月之間令自己的三房妾室都懷孕,讓一心一意愛慕自己的女人傷心!
黎錚對我說的這番話,又豈止是勸我接受老爹讓妾室懷孕的事?怕是爲了讓我接受他那滿後宮的女人吧!
我擡起頭,直直地看着他,決然道:“皇上的話是金科玉律,韶華不敢反駁。然而人各有志,不論世道如何,韶華惟願得一人心,守一世情,風雨同舟,死生不棄。”
黎錚把玩我髮絲的手一僵,容色微沉,似要開口,我連忙截住他的話,接着說道:“旁人如何,我管不着,我只知道,我將來要嫁的男人,只能娶我一個,只要我活着一天,他就不準納妾,他若是敢動什麼歪心思,立刻立馬上馬三條腿都給他打斷!”
黎錚的手猛地一抖,扯得我頭皮一痛,情不自禁地“嗷”了一聲:“幹嘛!”
我怒視着黎錚,卻見他的臉色十分古怪,三分驚二分懼,三分怒二分寒,注視我良久,才沉聲道:“華子這話是說給朕聽的麼?”
“說給天下人聽的。”我淡淡一笑,“襄王韶華可不是人人都娶得起的,誰想娶我,就得依我。韶華此生,絕不與任何人共侍一夫!”
黎錚的手猛地一緊,凝聲道:“即便是朕,你也不肯麼?”
我回視着黎錚,鄭重道:“皇上強要了韶華的身子,韶華無力抗拒,但我絕不入宮爲妾!”
“若是……朕許你後位,又當如何?”黎錚放開我的頭髮,一手撫上我的臉頰,輕柔地摩挲,但眼裡的流光卻是很陰沉的。
我淡淡一笑,傲然道:“若不能成爲心愛之人的唯一,要這後位,又有何用?”
黎錚很顯然沒有抓到我話裡的重點,他的眼睛瞬間亮了,欣然道:“心愛之人?華子,你說朕是你的心愛之人?”
“額……我是說,誓不爲妾,誓不容妾。”
雖然我很不想打擊黎錚,但是很抱歉,我改變不了自己的心意,容不得與人共侍一夫,即便那人是當今皇上。
黎錚沉默了,眼光略向下移,不再看着我的眼睛。
我嘆口氣,苦口婆心地勸道:“所以說,皇上,你不應該把心思放在我身上的,因爲我要的你給不了,你要的,我同樣也給不了。論容貌,後宮裡的那些妃啊嬪的,哪一個都不比我差。論性情,她們個個溫婉動人,千依百順,皇上又何必非要納我這個刺兒頭?”
黎錚仍舊沉默。
我心裡一喜,又一涼。他終於想明白了,不再糾纏我了。可……
可我心裡卻又有些莫名的失落,原來帝王真的涼薄至此!原來他那句真的愛我,真的只是愛上我啊!
“若朕執意要你入宮,你又當如何?”黎錚驀地擡眼看我,眼裡寫滿了堅決。
我氣息一滯,心裡突然涌上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不是堅定地認爲男子該三妻四妾的嗎?我已經如此堅決地表明瞭態度,他爲何還要這樣問?
是了,他是皇帝,他可以下旨,聖旨是任何人都不能違背的。
所以,結論是,他想憑藉皇帝的權勢來壓迫我,使我不得不妥協。
我心裡極快地轉過這個彎,越發煩躁了,冷冷地瞪着他,寒聲道:“皇上若是執意要我入宮,怕是最後會忍不住殺了我。”
“哦?”黎錚一挑眉,表示很有興趣聽下去。
我直直地與他對視,決然道:“皇上碰了我,就不許去碰別人,若有人敢動什麼歪心思,我保證要她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我緩一口氣,淡然一笑:“拜皇上所賜,五年曆練,韶華自信後宮裡的那些女人還沒有哪一個是我的對手,弄死她們不是什麼難事。”
“好大的膽子!居然當着皇帝的面,直言要殺盡后妃嬪御。華子,看來朕真的是將你寵壞了。”黎錚突然笑了,掐着我的臉蛋重重一扭。
我無心與他嬉鬧,冷聲道:“華子的性情,皇上是瞭解的,後宮這種地方不適合我。鬥了這些年,我累了,餘生只想平平淡淡地活下去。進宮爲後爲妃,實在非我所願,皇上若是還念着往日情分,就請在肅清朝堂之後,許我還鄉歸田吧!”
黎錚龍眉一蹙,寒聲道:“許你還鄉歸田,拿着從朕這兒搜刮來的銀子去養一大堆小白臉麼?還是許你與旁人風雨同舟,死生不棄?”
我冷眼看着,他這是……吃醋?
是了,男人的嫉妒心不容許自己的女人琵琶別抱,尤其他是皇帝。儘管他沒有給我任何名分,但既然有了肌膚之親,他便將我視作他的所屬物品,容不得旁人染指。
我垂着頭,低聲說道:“皇上若是介意,我可以終身不嫁,此生不讓任何男子觸碰我的身子,也可青燈黃卷,長伴佛前,了此一生。”
“寧願出家,也不願入宮麼?”黎錚掐着我的臉蛋,狠狠地問。
我決然地點頭,傲然道:“皇上後宮佳麗無數,不差華子一個。”
黎錚咬牙切齒,冷聲道:“朕只愛你一人,難道這樣也不行麼?”
我艱難地搖搖頭:“不夠。”
黎錚的手緩緩下移,倏地掐住我的脖子,一字一頓道:“朕是皇上!”
“那又如何?”我冷笑道,“人各有志,即便是皇上,能強迫得了韶華的身子,還能改變得了韶華的心志麼?”
“你!”黎錚暴怒地瞪着我,緩緩收攏了手。
我無畏地看着他,平靜道:“皇上,爲臣五年,韶華從未違抗過聖命,但這一次,韶華不得不抗旨了!韶華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請求皇上饒恕,但求皇上念在韶華五年來忠心耿耿,爲皇上舍生忘死,肝腦塗地的份兒上,請皇上赦了敬安王府上下,許韶家其餘人等還鄉歸田,再不入京。”
黎錚定定地瞪着我,眼神越來越陰狠,我猜若是他手頭有刀,一定會不假思索地把我剮了。
黎錚默默地放了手,將我摁進他懷裡,無奈地低嘆一聲:“所以,其實你是不情願的,是麼?”
“皇上真的以爲,進入了一個女人的身體,就等同於進入了她心裡麼?”我柔順乖巧地依在黎錚懷裡,嘴裡說出的卻是最涼薄的話。
黎錚環着我的手臂一僵,緊緊地勒了勒,才無奈地問道:“那朕要如何才能走進你心裡?”
我淡淡一笑,道:“皇上以爲,華子是那種會隨隨便便就去付出的人麼?連銀子我都不捨得拿去送人,又怎麼肯輕易把心交出去?萬一賠了,血本無歸,我找誰哭去?”
黎錚橫我一眼,怒道:“所以,你從來沒有試着接受朕,是麼?”
我突然就不敢看黎錚的眼睛了,若是我直言是的,他會不會直接掐死我完事兒?
可是對着一個妻妻妾妾一大把的男人,我要怎麼樣才能放心將真心交給他?
黎錚見我不吭聲,也就知道了答案,無力道:“華子,爲什麼你就是不肯接受朕?連個機會都不肯給朕?安若素已經死了,你再如何堅持,他都已經活不過來了!你到底要將自己困到什麼時候?”
我恍然有些出神,我不是在爲素素守身守心,局勢在那兒擺着,我也守不住。我只是不想隨隨便便輕付錯付。
容我說一句自私的話,生生相負,比陰陽兩隔更傷人。如果給我一個選擇,可以讓素素活過來,但是活過來之後的素素會變心愛上別人,那麼我寧願讓他在最愛我的時候死去,也不要看他活着愛別人。
感情這種事情本就是自私的,而我,天生就不是願意委屈自己成全他人的活菩薩。
“說啊!韶華,你到底想要怎麼樣?”黎錚怒衝衝地抓着我的肩膀,低低地吼。
我擡眼衝他一笑,溫聲道:“我什麼都不想要,只想要平平淡淡地活下去,如果有一個人願意陪我一生一世一雙人,那樣最好,如果沒有,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黎錚的手驀地收緊,抓地我肩膀悶疼悶疼的,我努力忽視他帶給我的痛意,笑如春花:“韶華所求,皇上給不了,皇上要的,韶華同樣給不起,皇上又何必強人所難,徒增怨氣?”
“你到底在堅持什麼?你分明已經是朕的女人了!”黎錚狠狠地說,咬牙切齒,極力隱忍着狂怒。
“那又如何?皇上認爲,‘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種屁話,韶華會拿它當回事兒麼?”我努力維持淡然的笑意,裝作一點兒也不在乎黎錚曾經對我做過的事。
黎錚冷笑道:“呵呵,所以,如果朕現在要了你,你也不會當回事了?”
我一怔,下意識答道:“皇上難道還會在乎麼?”
話音未落,黎錚突然翻身,將我壓在身下,隨着他猛力翻身的動作,我很明顯地聽見他倒抽了一口冷氣,想來是扯到傷口了。
“皇上身上有傷,還是不要做這種激烈的運動爲好。”我面不改色地陳述,絲毫沒有反抗。
黎錚見我不反抗,越發惱了,冷聲責問:“怎麼不反抗了?你不是不願麼?”
呵呵,我再怎麼不願,反抗了就能躲過去麼?黎錚又何時在意過我的反抗與不願了?
我別開頭,平靜地說:“皇上如果要做,那就快點,早點做完,我可以早點回家。”
黎錚身子一僵,憤憤地一拳捶在我耳邊,怒道:“韶華,你別逼朕!”
一直都是他在逼我,我什麼時候逼過他?
我冷笑道:“不做麼?那請恕臣告退了。”
我推開他,雙手撐着牀坐起來,身子剛起到一半,突然被他再次壓下,他緊緊地抱着我,臉埋在我頸間,悶聲道:“華子,別這樣好不好?要怎樣你才肯相信朕,才肯接受朕?”
我漠然道:“皇上,如果我說,我曾經喜歡過你,你信麼?”
黎錚聞言,霍的擡起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欣喜道:“當真?”
我點點頭:“當真。”
黎錚眼裡瞬間百花盛開,但是隻一眨眼的功夫,所有的喜悅頓時變成了懷疑:“可是如今……”
“可是如今,我不再喜歡你了。”我淡淡地看着他,緩聲道,“皇上可記得,我曾經問過皇上,你我青梅竹馬,按着話本子裡的故事,貌似應該發生點什麼,可你卻爲什麼對我沒用非分之想。”
黎錚微微眯了雙眸,似在回想,良久,才茫然地搖頭,回道:“朕不記得了。”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幽然道:“皇上自然是不記得的,這麼多年過去了,皇上又怎麼會記得韶華那時的小女兒心思?”
“皇上當時的回答是——毛都沒長全,哪個男人會對你有非分之想?”我呵呵地笑,回視黎錚一眼,又道,“皇上還說,正反面都分不清,一點兒女人味都沒有。嘖嘖,華子,你這輩子怕是沒有哪個男人會對你有非分之想了!”
黎錚愕然張了張嘴,囁嚅道:“時日太久,朕不記得了,大約那時也只是隨口一說罷了。”
我衝他笑笑,道:“自然是隨口一說的,可也就是這一說,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男兒本色,尤其是位高權重的男人,總是將姿色擺在第一位的。”
黎錚聞言,蹙着眉急忙分辯:“不是的!華子,你誤會了!朕斷然沒有嫌棄你的意思!”
“不論有還是沒有,因着皇上那句話,我拼命吃了兩個月紅糖酒釀煮雞蛋。”說着,我突然就笑了,那時候的自己,還真是傻得可愛。
黎錚頓時不吭聲了,容色有些僵,許久,才道:“所以,自那之後,華子就不再喜歡朕了麼?”
我恍惚有些出神,靜靜地回憶許久,才道:“也許吧,自那之後,我就明確地知道自己只是一個臣子,不該有任何非分之想的。漸漸的,也就走出了對皇上的迷戀,直到後來……”
“後來有了安若素,朕在你心中就越發沒有地位了,是麼?”黎錚悲哀地看着我,臉上的怒色已經消退了,卻有遺憾升起。
我點點頭,嘆道:“是啊,有了素素,我就再也不想要其他任何人了。皇上,你大約永遠也體會不到那種感情吧,只想跟那一個人在一起,一輩子在一起,其他的什麼都不要,只要那一個人。旁人再好,都與我無關,我只要他。”
“可是他死了!”黎錚冷冷地打斷我,一字一頓道,“韶華,你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意識到安若素死了!”
我平靜地看着黎錚,淡淡道:“我知道素素死了,可是那又如何呢?到死,他都是愛我的,他死,更是爲了替我擋刀。皇上,你認爲我真的有忘記他的一天麼?”
黎錚冷聲道:“你難道要守着一個死人過一輩子麼?”
“至少,比守着一個妻妾成羣的男人,白天提防后妃們的暗算,晚上守着孤燈盼着夫君的寵幸好吧?”我笑看着他,依然是十分平靜,“皇上如今大約對我還有那麼幾分情意,可那又能如何?我爹對我娘十餘年如一日,不照樣敵不過新歡年輕貌美麼?”
我話未說完,黎錚又怒了,梗着脖子道:“朕是朕,你爹是你爹,豈能混爲一談?”
我就呵呵了,黎錚這話說得!嘖嘖,真是絕了!
“是啊,皇上與我爹自然是不能混爲一談的。我爹成親將近二十年,不過一妻一妾而已,況且那一妾,還是爲了娶我娘過門而不得不先娶的。如今那三名妾室,是皇上硬塞的。我爹固然負了我娘,但至少還給了我娘十六七年的真心與唯一。自我娘過門後,我爹可是一次都沒留宿在韋氏房中!”
這樣一想,老爹還真是挺好的,可惜豬油蒙心,沒頂住那三個年輕貌美的狐狸精的誘惑,晚節不保。
“你!”黎錚被我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眼睛睜到了極致,額頭青筋直跳。
我半含不屑半含挑釁地看着他,道:“皇上能給我幾年真心?能爲我守幾日身?若是不能做到身心都是我的,那就不要再招惹我了。”
黎錚冷冷地看着我,驀地,譏嘲地笑笑,道:“朕後宮中有無數女子,你不是照樣得在朕身下婉轉承歡麼?朕想要你,你拒絕得了麼?”
我心裡瞬間涼到了極致,雖知他不在乎我的願意與否,可這樣的話說出來,卻將我與他過往所有的情分都抹殺了。
“我拒絕不了,皇上若是想要,即刻就能強了我。甚至如果皇上拿敬安王府來要挾我,我會乖乖地自己寬衣解帶,可是皇上,你真的要這樣麼?”我毫不畏懼地仰望着他,毅然道,“皇上是天子,韶華一介小女子,反抗不得。可是皇上,若是要我進宮爲後爲妃,天下是否大亂我不敢說,後宮必然是沒有一日能得平靜的。皇上又何必要將你我都逼進死衚衕?”
黎錚冷冷地看着我,薄脣緊抿,滿面陰沉。
“更何況,皇上又不是非我不可,何必非要做得這麼絕?強行將我納入宮中,然後任由我將後宮攪得一團糟,這樣皇上就滿意了嗎?”
我很淡定,因爲我篤定了黎錚會妥協。
後宮雖只是一衆女子,卻與前朝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那些女子大多是高門大戶出身,家族勢力強大,亦或是西樑貴女,等閒動不得。
我若是真被迫進宮,懷着滿腹怨氣,在那羣女人之間耍弄手段,打破後宮的平靜與平衡,攪起腥風血雨,那黎錚的頭絕對比水缸還要大。
最後的結果,如果黎錚包庇我,那麼朝堂大亂,如果他不包庇我,那麼,我就悲催了。我相信,不論是哪一個結果,都不是他所樂見的。
黎錚果然沉默了,良久,才凝重地問道:“朕再問你最後一遍,韶華,你真的不願麼?”
我堅定地點點頭,鏗鏘有力地回道:“不願!”
黎錚的眸光瞬間冰冷,直直地看着我,寒意倏起,我心裡一顫,就聽黎錚低低地自牙縫間擠出一個字:“滾!”
我頓時如蒙大赦,手腳麻利地爬起來,一溜煙跑了。
一口氣衝出乾安宮,我累得跟狗似的,坐在道旁的花壇邊沿上撐着腦袋喘粗氣。
眼前忽然出現一雙梅紅色的繡花鞋,我緩緩往上看去,映入眼簾的是一件繡着彩蝶穿花圖樣的金紅夾襖,外罩一領絳紅斗篷,邊上滾了一圈兔毛,紅白相映,越發襯得那張圓潤的臉白裡透紅,無比秀致。
良妃見我擡頭,笑吟吟地屈了屈身,道:“王爺萬安。”
我淡淡地一點頭,道:“良妃好興致,這樣冷的天氣居然還出來了,小皇子可好?”
良妃笑得越發甜了:“謝王爺關心,小皇子很好。”
我怏怏地扯出一個敷衍的笑,正想說些什麼打發了她,她卻嘆了口氣,眨眼間變換了一副憂鬱之色:“本宮有一事想求王爺,小皇子已經滿月了,可至今連個名兒都沒有。王爺日日在榻前服侍皇上,可否請王爺得空時請皇上爲小皇子賜名?”
我這會兒哪裡還敢在黎錚面前晃悠啊!我今天徹底惹惱了他,能夠全身而退,已經是菩薩保佑了,我哪還敢自個兒伸長了脖子往刀口上撞?
“皇上的身子已經好多了,眼下已經可以看摺子了,只是病了月餘,傷了元氣,如今還虛着,不能太過操勞。要不這樣吧,良妃抱着小皇子去乾安宮向皇上請安吧,皇上一直都惦念着你們母子呢!”我撒謊撒得無比順溜,眼皮子都不帶眨一下的。
嬌妻美妾加稚子,大約能消了黎錚的怒火吧?
良妃激動得兩頰通紅,對着我千恩萬謝,這才興高采烈地去了。
看着良妃的背影,我突然有些疑惑,良妃到底算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
她大約是愛着黎錚的吧!只是去見黎錚一面,她就這般高興,這般容易滿足。只可惜,她想見的人卻不想見她。
我默默地坐了許久,緩過來勁之後,身上的汗也落了,便覺得身子冷得緊,於是縮着脖子,快步出宮。
一路走去,十分疲累。觸怒了黎錚,這座靠山隨時有可能倒塌,將我埋了,我也就有了自知之明,不敢再如往日那般招搖。
回到王府,先睡一覺,醒來時,已經是次日半晌午了,元寶在我牀前趴着打盹,見我醒來,連忙服侍我起身。
像我這樣的人,清閒對我來說那就是無上的奢侈。這不,我剛一睜開眼睛,元寶就告訴我韋氏與韶芳正在花廳等着我呢。
嘖嘖,在娘那邊碰了釘子,就來我這兒扇陰風點鬼火了!
我索性不起身了,往牀上一癱,問道:“元寶,這些日子可有小荷姑娘的消息?”
元寶搖搖頭,道:“奴婢昨日還去安國侯府了,小荷姑娘一直沒回來過,安國侯讓奴婢傳話給小姐,若是小荷姑娘再不回來,他可就要上咱們王府要人來了!”
一個多月了,小荷還沒有消息,到底出了什麼事?輕寒受了那麼重的傷,不論死活,他都走不遠,小荷不可能找不到他。可小荷若是找到了人,必定會傳消息回來。這麼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越想越煩躁,我心裡亂糟糟的,擰巴成一團麻花了。猛然又想到了黎錚,他醒來已經一個多月了,卻從來沒有問過我關於捉拿刺客的事情,這又是爲什麼?
我很確定黎錚沒有下達過捉拿刺客的命令,可他也沒有問我,難道他這是不想過問關於刺客的事情了麼?
爲什麼?別說是皇帝,就算是平民百姓,被人一刀捅了個半死,那也不可能無聲無息地就這麼算了。
腦子裡隱隱約約有什麼東西混亂了,似乎有什麼事情又大條了,最坑爹的是,我他孃的還不知道到底什麼事情大條了!
擋住了韶芳與韋氏,卻沒擋住另一個人——樑景辰。
這貨也不知跟誰學的臭毛病,好好的大門不走,偏偏要爬窗子,我剛聽見窗櫺子響了一聲,人就已經衝到了我牀前。
我順手抄起一個枕頭丟過去,斥道:“該死的!你們西樑的規矩就是青天白日的,往姑娘家房裡闖?”
樑景辰朝外張望了望,聳聳肩,一臉很聽話的表情:“好吧,我錯了。”
我剛想再罵他幾句出出氣,那貨突然就嬉皮笑臉起來:“那我下次等到月黑風高的時候來。”
……
西樑人腦子都有病,本王不跟他計較。
可我萬萬沒想到,腦子有病的人居然會那樣多。
韶芳再一次闖了進來,並且是踹開門,掐着腰,扭着臀,跺着腳闖進來的。
她一看見我房裡有個男人,立時炸毛了,遙遙地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罵:“好哇!韶華!原來你不肯見我們母女,是因爲你正忙着躲在房裡私會男人啊!”
沒等我和樑景辰反應過來,韶芳又指着樑景辰的鼻子開始唾沫橫飛地斥罵:“你是哪裡來的登徒浪子?採花居然採到我敬安王府裡來了?來人,給本小姐將這個狂徒抓起來,就地杖殺!”
哎喲我的娘哎!真看不出來,韶芳這貨居然還這麼有魄力!嘖嘖,真是小看她了!
樑景辰雙臂環胸,一手摸着下巴,將韶芳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嘖嘖連聲:“你就是韶家的大丫頭麼,嗯,長得倒是俊俏,就是脾氣不大好。”
嘖嘖,樑景辰這狗眼是瞎了吧?韶芳頂多也就是不醜,清秀,與俊俏是萬萬掛不上鉤的。
“咳咳,那個……這位是咱舅舅,樑景辰,咱們三孃的親弟弟。”我指着樑景辰,硬着頭皮打圓場。
韶芳的臉色頓時不好了,陣青陣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你……你就是那個……那個狐狸精的弟弟?”
樑景辰的臉色也不好了,半張臉都抽了,擰着濃黑的劍眉道:“怎麼說話呢你?有小輩這樣跟長輩說話的麼?”
不得不說,樑景辰以比我還小的年紀,板着一張娃娃臉,以長輩的身份自居,實在是太過不倫不類,韶芳很不給面子地嗤笑道:“就你?還長輩?拉倒吧!斷奶了沒?”
樑景辰頓時怒了,漲紅了臉,捋着袖子一個箭步衝過了過去,衝着韶芳高高地舉起了手。
我的娘哎!樑景辰的身手怕是不在輕寒之下,這一巴掌扇下去,韶芳還不得去了半條命?
我連忙再丟一個枕頭過去,叫道:“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樑景辰回頭看我一眼,冷冷地哼了一聲,憤憤地收回手,一甩袖子,怒道:“韶華,你是怎麼教你姐姐的?”
我無奈地聳聳肩,撇開樑景辰不理,衝着韶芳問道:“你來做什麼?”
姐妹之情這玩意兒,在我和韶芳之間可以忽略不計,她向來叫我韶華,我一般不稱呼她什麼,大多時候都是直接說“你”,偶爾也會直呼其名。
韶芳狠狠地瞪着樑景辰,那小眼神,簡直可以化成兩把刀子,將樑景辰捅上一百零八個透明窟窿。
韶芳咬牙切齒地說:“我是來告訴你,恭喜你,很快就要當姐姐了!”
我就知道她要說這件事,本不想見她,沒想到她自己闖進來了,於是只能敷衍幾句:“這事我已經知道了。”
“你知道了?”韶芳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我,尖聲叫道,“你知道了還這麼平靜?韶華,你當真一點兒也不着急麼?”
我有什麼好着急的?除卻娘心裡不好受,老爹就是討一百八十個小妾,生三百六十個娃,對我又有什麼影響?
可韶芳不然,她本就已經是庶女了,在王府只有我和她的時候,她還有些地位,一旦那三房小妾生出兒子,她的地位就越發低了。
所以,她急,我不急。
可智商感人的韶芳,又怎麼想得到這麼多?她大約以爲到我這兒來,三言兩語就能挑起我的怒火,讓我拿出敬安王府老大的威風來鎮壓那三個狐狸精,好保住她們母女的地位。
我無奈地看着她,道:“我有什麼好着急的?不論是誰生的,總是老爹的骨肉,是韶家的根。倘若能生個男丁,韶家後繼有人,那就更好了,不是麼?”
“你!韶華!算你狠!”韶芳聞言,怒不可遏,指着我的鼻子狠狠地罵,“我算是看透你了!沒用的東西!”
她罵罵咧咧地一頭衝了出去,人都走出門了,罵聲還不絕於耳。
我頭疼地揉了揉腦門,想我韶華一路狂妄到大,只有我罵別人的份兒,還沒人敢這般指着鼻子罵我,對於韶芳,我也算是忍到極致了。
“誰懷孕了?”樑景辰突然問我,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滿滿的都是期待。
“你姐姐,你姐姐,還是你姐姐。”我面無表情地說,可不是麼,三個都是他姐姐!
樑景辰皺皺眉,道:“說一遍還不夠麼,幹嘛一連說三遍?”
“你三個姐姐都懷孕了。”我低嘆一聲,頭疼!
樑景辰的眉倏地挑起來了,訝然道:“我三個姐姐都懷孕了?”
我點點頭,道:“嗯,你們西樑的女人生孩子還真有一套!”
樑景辰的眉眼霎時低垂了下來,緩了有一會子,才道:“所以,韶芳那丫頭對我那麼大的敵意,是因爲我姐姐懷孕了?”
我衝他翻個白眼,懶得搭理他了。
“我去瞧瞧去。”樑景辰說罷,沒等我應聲就走了。
我訝異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今天來得蹊蹺,走得更蹊蹺,他到底是幹嘛來的?
唉!輕寒不在,感覺日子都沒發過了,這不,連跳窗闖屋這種事情都發生了!
想到輕寒,我心口突然一陣悶疼,該死的,這傢伙到底跑到哪裡去了?是死是活,倒是說一聲啊!
還有老爹,闖下這樣大的禍事,往梅花谷一躲就完事兒了麼?有本事他就別回來!
我惹怒了黎錚,接下來的日子必然不好過,趁現在他還沒開始追究我的時候,我必須把能辦的事情抓緊時間辦了。
比如說,韶芳的婚事。
如果能給韶芳找個靠譜的婆家,完全可以與王府互爲臂助,他日說不定還能有所倚仗。
這些日子黎錚都沒有上朝,眼下年關將近,休朝在即,我有一陣子清閒了,正可趁着這段時日,將狀元宴辦了。
我當即吩咐下去,給三十名恩科新貴一一遞了帖子,邀請他們於三日後在王府飲宴。隨即,又差人去通知韶芳,讓她與韋氏早作準備,爭取能在這些恩科新貴中挑出一個合適的人來。
辦完這些瑣事,我去了一趟松風堂,誰料,不過一天工夫,娘就跟變了個人似的,雖然神色間還是很憂鬱,但比起昨日傷心欲絕的樣子已經好多了。
最讓我目瞪口呆的是,她居然開始做起了小肚兜兜!見我進來,她居然揚了揚手裡的小兜兜,柔聲問道:“華兒來瞧瞧,男娃娃穿的小兜兜,該繡些什麼好呢?”
……
怒其不爭啊!
我翻翻白眼,隨意敷衍了幾句,怏怏地出了松風堂。
難道真的是我錯了?難道男人天生就該三妻四妾,女人天生就該唯唯諾諾,打落牙齒和血吞?
不是的!
不論天下女人如何,我韶華絕不做男人的附屬品!誓不爲妾,誓不容妾!
回到天恩閣的時候,第一眼就瞧見狗蛋在院門口站着,哆哆嗦嗦地直髮抖。見我走來,狗蛋連忙迎了上來,哭喪着臉,道:“王爺,不好了!”
能讓狗蛋跑到我這兒來哭訴的,除了黎錚,根本不作第二人想。
“什麼事?”不用問我也知道,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狗蛋撲通一聲跪了,拉着我的衣衫下襬哀求道:“皇上大發雷霆,乾安宮裡這會兒已經天翻地覆了,奴才們實在是沒法子了,王爺,您快去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