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心深不可測,大抵如此。
黎錚見我面露難色,淡聲問道:“華子可是有人選,卻又不敢說?”
我猶豫了一下,他既然看出來了,必定猜到了我心裡想的人是誰,於是低聲答道:“單論將帥能力,如今朝中最適合戍邊的,莫過於安氏子孫。但安報國年紀老邁,怕是受不了西北苦寒。而安若素太過年輕,雖有實力,也未必擔得起這種千鈞重擔,況且他一向在南疆駐守,西北將士怕是未必服他。”
黎錚靜靜地聽我說完,微微頷首,道:“華子所言有理,只是……”
他頓了頓,我擡眼看他,見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狀似漫不經心:“華子是不是忘了,朝中還有一員大將,此人半生戎馬,曾經數度於亂軍之中斬殺敵將,爲東黎安定立過汗馬功勞。”
我心裡“咯噔”一跳,黎錚突然提起老爹是做什麼?他分明是猜忌老爹的,又怎麼會主動提起?
我微微垂頭,恭謹道:“朝中有這等能人?”
黎錚眼眸微眯,略有寒意:“華子可是裝傻了?”
我定定地瞅着黎錚,突然一拍額頭,狀似恍然大悟:“原來皇上說的是我老爹啊!”
黎錚一臉“你裝,你再裝,你使勁兒裝”的表情,斜着眼睛睨我,薄脣微抿,並不搭腔。
我訕訕地耷拉下眼皮子,不敢與他洞悉一切的眸光相觸,弱弱道:“可是……我爹已經好多年不上戰場了,對於西北邊地的戰事,他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戰事複雜,風雲變幻,恐怕他未必能起到什麼作用。”
黎錚的眸光清清冷冷,聲音亦是一般的清冷無波:“朕說的是定遠侯蘇城。”
我心裡又是猛一“咯噔”,定遠侯蘇城人稱“殺神”,是出了名的桀驁不馴,狂妄自大。他在軍事上的確是個不世出的奇才,但太過心狠手辣,動輒坑殺上萬戰俘,也因此,他雖然戰功卓著,卻只得了個侯位,功勞沒他重、資歷沒他深的老爹都已經封王了,他還只是個從二品的軍侯。
定遠侯賦閒的日子比老爹還要久遠,總有個七八年沒上戰場了,他那般陰狠,除卻亡國之危,皇帝輕易是不敢用他的。黎錚要重新起用蘇城,多半是要徹底制伏西樑了,不惜一切代價。
我與定遠侯從來沒有過什麼交集,這事兒不必我來辦,黎錚當即下了旨,宣定遠侯進宮。
黎錚這一番急召,說到底並沒有真用到我什麼,我暗自猜測,他這般十萬火急地傳我,難道就只是爲了將他的決定告訴我嗎?
我心裡驚疑不定,突聽黎錚喚我:“華子,其實朕想過用敬安王的。”
我不知該如何接話,便擡臉望着他,等着他說下去。
“但是……”黎錚面露猶豫,緩了緩,又道,“罷了,還是讓敬安王在京中安養吧。”
我“哦”了一聲,低垂着頭,有些尷尬。
身爲臣子,自己的父親被君主懷疑不忠,我卻又不能辯白,這該是怎樣一種難堪?
我知道他不會用我爹,提起老爹,也是我的錯,但蘇城卻是輕易用不得的。
想了想,我還是擡起頭,望着他,誠懇道:“皇上明鑑,若是起用定遠侯,這場仗怕不是一時三刻能打得完的了。”
東黎西樑戰事拖了多少年,別說黎錚頭疼,就連我都一個頭兩個大了,前線的戰報一封又一封,又是要軍餉,又是要物資,今兒個鬧時疫,明兒個吃敗仗,拖拖拉拉的,總不見個明確的勝負,再這麼拖下去,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收場了。
蘇城是個急性子,又暴躁,他若是去了西北邊地,那絕對是一路狂風掃落葉,最要命的是,那貨是個“將在外,君令一概不從”的主兒,讓他出去容易,可讓他回來就難了,他不打到西樑帝都,拿住西樑皇帝,是絕對不肯回來的。
這又是個大大的變數,到目前爲止,東黎禁不起這樣的折騰。
黎錚聞言,默然看着我,停了有一會子,才道:“朕明白你的意思,只是……”
只是他有他的道理,並且,這個道理是不好讓我知道的。
我明白,輕嘆一聲,道:“倘若定要蘇城去,華子自請隨軍前往邊地監軍。”
黎錚一直看着我,默不做聲。
我再嘆一聲:“皇上剛剛親政,邊地不穩,朝中又無可堪重用的大將,這的確是一樁難事。華子這些年來,一直在朝中爲皇上辦事,沒能深入軍中,此番西北之行,請皇上恩准,許我帶定國侯世孫安若素一同前往。”
黎錚又看了我好一會子,點了點頭,薄脣一動,沒等說出什麼,立時變了臉色,蹙着眉搖頭,道:“蘇城此人,既頑固又狂傲,你即便前往西北監軍,他也必定不肯聽你的。”
那要怎麼辦?
我以詢問的眼神看着他,他找我來就是來商量事情的,可我的提議都被他否決了,他到底想怎麼做?
黎錚收回目光,微微閉了閉眼,似有無奈:“既然一定要有人看着蘇城,與其讓你去,不如讓敬安王去了。”
我愕然望着黎錚,驚詫萬分,他那麼猜忌老爹,怎麼會讓老爹重新回到軍中?況且徵西大將軍從前與老爹同在安報國帳下爲將,倆人的交情不要太好,黎錚會放心讓老爹跟徵西大將軍的人有什麼接觸?
黎錚淡淡地問道:“便令蘇城爲帥,敬安王爲監軍,如何?”
我點點頭,隨即又道:“軍備糧餉我會親自經手,盡力保障他們在前線能夠安心作戰。”
黎錚淡淡一笑,點了點頭,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爲蘇城準備糧餉軍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那貨打起仗來不要命,但對麾下將士卻是極好的,他要的東西,那是一個子兒都不能少的,就是有半分偏差,他都要大發雷霆,連番參奏,攪得人不得安寧的。若在往日,這種苦差事我是能推多遠推多遠的,但這會兒老爹當了監軍,沒辦法,我只能多操心點了。
議完這事兒,也就沒我啥事了。關於我失蹤數日,黎錚並沒有那麼多的精力來折騰我,只是訓斥了幾句,就放我出宮了。
如今我身在朝中,因着身份權力,很多事情都可以插上一手,儘可能地爲老爹打點好。好在徵西大將軍與老爹是至交好友,軍中又有不少舊部,這一戰,我倒並不如何擔心。
只是蘇城出馬,不攪個天翻地覆,誰也別想讓他收兵回朝,軍備方面得加緊準備,做好長久的打算。
這便要加快動作,修理錢恆朝、唐正文以及那三個土財主了。
次日早朝,御史臺起了內訌,錢恆朝的副手參了他一本,罪名不外乎貪贓枉法、仗勢欺人、流連煙花之地等等。這個時候,我適時站出來,上奏了護城河上,被錢恆朝之子輕侮調戲之事。
黎錚將案子交給我來辦,事關老爹在前線能不能全無後顧之憂地打仗,我自然格外費心,三下五除二,將這案子定成了死案,於是錢恆朝就這麼悲催了。
這事在外人眼裡,純屬黎錚昏庸無道,寵信奸臣,而我上欺天子,下壓羣僚,公報私仇,罪在欺君。
黎錚總是知道該將什麼樣的事情明着交給我做,敗壞我的名聲,而他成爲真正的受益者。
老爹接到聖旨的次日就出發了,我送他們到城外,見蘇城率領着一隊部下,凜然生威地跨馬扛刀,心裡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我從沒親自經歷過戰爭,自我懂得戰爭的殘酷以來,老爹一直在京中安養,我還從沒爲他提心吊膽過。
我強忍着淚意,拉着老爹的手,千叮嚀萬囑咐。娘在馬車裡坐着,掀開了簾子,滿眼淚水地望着他,我瞧見她一手捂着嘴,似乎是在壓抑哭聲。
話別時,蘇城就有些不耐煩了,見我們依依不捨,他圈馬過來,擰着一雙粗黑的濃眉,粗聲粗氣道:“二位王爺,可以出發了麼?”
我淚眼朦朧地看了蘇城一眼,他四五十歲的年紀,長了一張黑如鍋底的大餅臉,雙眼如鈴,瞪得老大,鼻子像個大蒜頭,嘴巴被一圈濃密的短髭遮了個嚴嚴實實,心裡不由得怯了三分。
我抹抹眼淚,回身向蘇城拱手作揖,抽抽搭搭道:“侄女失態了,請世伯見諒。家父多年未上戰場,難免武藝生疏,加之年輕氣盛,倘若有不周全的地方,還請您老瞧在侄女的薄面上,擔待一二。待世伯得勝還朝之日,侄女定陪您老人家大醉三天三夜。”
蘇城擰着眉頭上下打量我好幾遍,才甕聲甕氣地問道:“你就是韶家那個小丫頭?”
我臉上一僵,韶家那個小丫頭?天底下敢這樣說本王的,可沒幾個了!這個定遠侯桀驁不馴、狂妄自大的名頭,可真是紮紮實實的,半分也不摻假。
我雖心有不悅,卻不敢表現出來,雖則老爹爲王,他只是侯,但他畢竟是主帥,老爹只是監軍,戰場上,還是要由蘇城做主的。
我表現得越發恭謹,簡直要拿出對待黎錚的態度了,連連作揖:“侄女是韶家次女韶華,世伯馳騁疆場,躍馬揚鞭時,侄女還小,沒能見着世伯的英姿。昨日侄女求皇上準我隨軍,可惜皇上沒恩准,不能一睹世伯天神之姿,真是生平一大憾事。”
老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蘇城盯着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子,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那力道,差一點把我拍進土裡去。
我下意識叫了一聲“哎呦我的娘哎”,剛止住的眼淚頓時跟下暴雨似的,嘩嘩的往下淌,根本停不下來。
蘇城笑得越發爽朗了,隨手在懷裡一摸,掏出個粗布方巾來,往我身上一丟:“這小丫頭是水做的麼?怎麼那樣多眼淚?快擦擦,醜死了!”
我一愣,怔怔地接過手絹就往鼻子上捂,乾淨利落地擤了把鼻涕。
蘇城轉臉向老爹說道:“敬安王當年也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怎麼養的女兒卻如此不成器?嬌得跟朵花兒似的。”
……
女兒家不就是要溫柔如水、貌美如花、嬌俏可人的麼?他當天下人不論男女都該跟他一樣,像頭暴躁的大猩猩麼?
老爹微一皺眉,很顯然,蘇城說我不成器惹着他了,他冷淡地哼了一聲,道:“本王教女無方,讓侯爺見笑了。”
我心裡一跳再跳,跟下樓梯似的,老爹也不是什麼好欺負的主兒,這倆人湊在一起,偏偏爵位低的人爲元帥,爵位高的人爲監軍,這不是明擺着不鬥個你死我活不罷休嗎?
想到這裡,我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黎錚終於肯讓老爹上戰場打的不就是這樣的算盤麼?讓他倆相互制衡,以免去他的後顧之憂。
懷着這樣的心思,我越發忐忑,一拉老爹的手,乞求地望着他,道:“老爹,你可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千萬別太奮不顧身,千萬別硬來,一定要記得,我跟娘在家裡等你,你可一定要毫髮無傷地回來啊!”
老爹溫柔地笑笑,伸手摸摸我的臉頰,輕輕拍了拍,道:“傻丫頭,放心吧,爹爹如果是軟腳蝦,哪還會有你什麼事兒啊!爹爹不在家,你要照顧好你娘,更要照顧好自己,別太欺負你姐姐和二孃,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不許去,更不許喝太多酒!”
蘇城瞪着眼睛看着我們,看了半天,罵罵咧咧道:“一家子婆婆媽媽的,老子看不下去了!”扭頭就走,連個頓都不打。
原本那麼多人在場,娘是不能輕易拋頭露面的,但眼見着分別在即,老爹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她再也忍不住了,下了馬車,拎着裙襬,一路小跑着趕過來。
老爹急忙迎了上去,我立馬轉過身來,冷着臉向着還沒有完全走過的部隊。
誰敢笑,本王剁了他丫的!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韶芳。
她只比我大一歲,應該也從來沒有親自送老爹上戰場過。而韋氏,她從前雖是正室夫人,也當了幾年王妃,可老爹不喜歡她,怕是也不會讓她來送,她大約也沒有親自送過夫君出征吧!
我雖是庶女,卻有老爹寵愛,因着太后的緣故,等閒沒人敢真把我怎麼樣。韶芳與韋氏的爲難,也只是嘴上的刻薄,真正下什麼陰手,她們還沒那個膽子。而韶芳雖是嫡女,老爹卻很少在意她,她也沒有什麼風光榮寵。
娘雖是側室,卻得到了老爹的全心全意,雖受了韋氏不少爲難,可她心裡定然是幸福的。而韋氏雖爲嫡妻,卻不得夫君寵愛,即便有王妃的尊銜,也不過是個不幸福的女人。
我突然就同情韶芳與韋氏了。
我要幫韶芳一把了,盡我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