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鳳儀宮出來,天色已經不早了,我打量着瓊姿該醒了,便想去瑤臺看看她,沒走幾步,又讓狗蛋叫住了。
狗蛋傳了黎錚一道口諭,說是皇上賜了晚膳。
我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謝了恩。黎錚絕對不會那麼好心請我吃飯,這是直覺!
進瑤臺的時候,瓊姿果然醒了,正在屋裡坐着,蜷着兩腿抱着薄被,可憐巴巴的,跟掉了魂似的。
我走上前去,笑道:“哎,瓊姿,你也中邪啦!”
瓊姿一驚,身子猛地一抖,待看清是我,順手抄起一個青花瓷枕砸了過來,破口大罵:“韶華你混賬!人嚇人嚇死人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我跳着腳躲開了,拍着胸口大喘氣,我滴乖乖,不是說這貨成了驚弓之鳥,不言不語,疑神疑鬼嗎?怎麼我瞧着活力滿滿,比開了春的兔子還精神?
我齜牙咧嘴地走上前,道:“哎呦餵我的公主殿下,您老這是便秘多少天了?這樣大的火氣!可要臣召太醫來爲您請個脈?”
瓊姿惡狠狠地瞪着我,怒聲道:“死勺子爛勺子臭勺子!那惡鬼怎麼就沒弄死你啊!”
……
什麼仇什麼怨?至於麼?
不過話說回來,瓊姿這神志清楚、口齒伶俐的模樣,怎麼着也不像是被嚇傻了啊!難不成,這貨所謂的嚇傻了也是裝的?
我心裡起了疑,於是不動聲色地問道:“你是怎麼回事啊?平常不是挺大膽子的麼?明明見到死人的是我,你害的哪門子怕?”
瓊姿聽我說到“死人”二字,臉色陡的一僵,隨即尖聲罵道:“你還有臉說!瞧你乾的好事!依本公主看,你是五行缺德,纔會被鬼上身的吧?本公主是怕你死了,還要拉本公主墊背!”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倒不好分辨了。不過看她的臉色,嚇着倒是真的,多半是嘴皮子硬吧!
我拍拍瓊姿的腦袋,像哄小狗似的說:“行了行了,鬼上身的正主兒都不怕,你個炮灰怕什麼?案子都已經結了,這事到這兒就算完了,你就放寬心吧!”
瓊姿又白我一眼,悶悶地不吭聲了。
閒扯了一會兒,我打量着快該傳膳了,便起身去乾安宮。瓊姿卻突地抱住我的胳膊,支支吾吾地說道:“勺子你……你別走……你今晚留下……陪我睡……”
說到底,她還是怕。我估摸着,她沒見着死人,即便受了驚嚇,也嚇不到哪兒去,反倒是我那一番裝神弄鬼的鬼上身,把她嚇了個不輕。
但這事卻是不能對她說的,我唯一能對她說的,也就是“陪睡可以,拿錢來”了。
我走進御書房的時候,晚膳已經擺在西間小廳的桌子上了,黎錚還在東間看書,見我過去,沒等我跪下請安,便點了點頭,舉步往外走去。
我隨着黎錚來到西間,在他對面坐下了。
一瞧見黎錚拎起酒壺,我頓時頭皮發炸,後心裡嗖嗖的進冷風。
黎錚瞧見我頓時繃緊了皮的模樣,笑道:“這是江南來的果子酒,酸酸甜甜的,朕打量着你大約會喜歡,特意給你留的。”
我這才放下心來,咧嘴一笑,道:“就知道皇上最好了!不枉我對你忠心耿耿、鞍前馬後、捨生忘死……”
我剛想拍一大段賊順溜的馬屁,來討好討好黎錚,沒想到人家壓根兒不給我這個機會,小白眼一翻,冷冷地來了一句:“也不知是誰,哭着喊着不要理朕了,不要見到朕了,要罷官回家種田呢!”
……
這樣記仇真的好嗎?爲君者不是應該心懷天下,胸納四海的麼?這麼錙銖必較,真的是爲君者的風範嗎?
我訕訕地耷拉着腦袋不敢看黎錚,端起酒杯湊到脣邊,先深吸一口氣,果然有一陣馥郁的甜香直衝鼻端,沁人心脾,有很重的果子味道,像是什麼果子都有,卻又分不清具體都是些什麼果子。
嘗一口,果然酸甜可口,果香濃郁,酒香清淡,一點點辛辣的味道都沒有。
我一口喝乾,腆着臉拿起酒壺自己給自己滿上。
黎錚是不大碰這種小女孩兒家的零嘴的,他喝的是陳年竹葉青,清冽醇厚,後勁十足,對於我這種酒量說好不好,說差也不差的人,那種陳年老酒是最要命的。
可我萬萬沒想到,我又中招了!
我有時候會想,我上輩子究竟是造了什麼孽,這輩子纔會犯在黎錚手裡,從頭髮梢到腳後跟,每一處都被壓制得死死的。
他是君主,我是臣工,君尊臣卑,我得聽他的。
他是精壯男子,我是嬌弱女兒,我打不過他,還得聽他的。
就是從智商上來說,他都能分分鐘碾壓我千百度。
今天我又被碾壓了,而且是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被碾壓得連渣都不剩。
我可以發誓,這絕對是我與黎錚相識以來,一起吃的最愉快的一頓飯。黎錚今天很和善,臉上始終掛着淡淡的笑意,眉眼溫潤,平和悠然,總之一句話,今天的黎錚一點兒也沒有往日高高在上的帝王氣派,或是作弄我時讓人恨得牙癢癢的賤樣兒。
但就是這樣的黎錚,差點沒把我玩死!
我還可以發誓,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喝果子酒了!雖然那玩意兒真的很好喝。
昨夜發生的事情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只知道我跟黎錚一起用晚膳,他拿了酸酸甜甜的果子酒給我喝,然後我們聊了很多,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我又斷片了!
我醒來的時候,赫然發現自己居然躺在御榻上!
龍牀啊!那可是龍牀啊!除了皇后娘娘,天底下再沒有第三個人有資格在上頭睡一夜的龍牀啊!
我那顆脆弱的小心臟差一點兒當場爆裂!
我偷瞄一眼外間,只見寢殿裡空無一人,瞧着外頭的天色,那樣亮瞎狗眼的藍天白雲紅太陽,擺明了快該下早朝了。
我欲哭無淚,腦子裡懵了又懵,最終決定——三十六計,溜之大吉!
我當然知道是黎錚把我弄上牀的,更加知道他不會因此而治我的罪,但這事兒還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否則太后那兒怎麼辦?皇后那兒怎麼辦?滿朝文武那兒又該怎麼辦?
我扒拉過外衫穿好,探頭朝軒窗外東瞅瞅西瞅瞅,確定了沒人,鬼鬼祟祟地爬起來,雙手撐着窗臺,悄沒聲地爬了上去,往下縱身一躍。
然後我就聽見了一個令我想不顧一切殺人滅口的聲音:“王爺,您在窗下坐着做什麼?”
我凝目望去,只見狗蛋手裡拎着個朱漆桶子,一步一晃悠地往這兒走過來。該死的,剛剛明明沒瞧見他,怎麼本王一出來,他就來了?
我悄悄背過一隻手,揉着摔成八瓣的屁股,孃的,老話說做賊心虛,果然是有道理的,這不,跳個窗臺都能把屁股摔了!
“本王樂意!你,去!給本王上御膳房拿些點心來!”我臉一板,手一指,混賬玩意兒,再這麼耽擱下去,黎錚就該回來了!
我不想見他,我是真不想見他!別問我爲什麼,我也不知道!
狗蛋一臉爲難地看着我,說道:“回王爺的話,奴才是來擦窗子的,請王爺稍候片刻,奴才做完了功夫,就去給王爺拿點心。”
我眼一瞪,斥道:“本王叫你去拿點心,你就趕緊去拿!擦什麼窗子!還不快去!”
狗蛋怏怏地“哦”了一聲,這纔不情不願地提着桶子,一步一晃悠地緩緩走了。
老話還說了,人要是倒黴,喝口涼水都塞牙,放個屁都能砸着腳後跟。
我剛打發走狗蛋,正準備腳底抹油,小山子一路小跑,顛顛地過來了,到了跟前,單膝跪地請了個安,氣喘吁吁道:“王爺起來啦!皇上命奴才來瞧瞧,要是王爺起來了,就請王爺到御書房議事。王爺請吧!”
……
我猜我上輩子一定欠了黎錚一大筆錢,睡了他媳婦強了他閨女扒了他家祖墳還殺了他老爹,這輩子他要這樣整我!
我蔫巴蔫巴地跟着小山子來到御書房,卻見一碗溫熱的粥在我平常坐的位置上放着,一小碟醬黃瓜配着酸辣蘿蔔絲,看起來十分開胃可口。
我悶悶地走過去,也不請安問禮,捧起碗喝了一口,突然想起什麼,又將粥吐了出去。
黎錚見我拉長了臉,擰着眉頭問道:“怎麼了?可是不合胃口?”
我不想搭理他,於是低了頭不說話。
在黎錚允許的範圍內,我可以撒撒嬌,使使小性子,他也樂於依着我,寵着我。我想,他這種心情,大約跟養寵物是一樣的,寵物可以跟主人撒嬌玩鬧,不高興了衝主人炸炸毛,在主人眼裡倒是一種別緻的可愛。
黎錚沉聲道:“來人,換過!”
我這才彆彆扭扭地開口:“不用了,我沒洗漱呢。”
黎錚一怔,笑罵一聲:“瞧你那出息!”
小山子連忙很機靈地端了一盞茶來,服侍我漱了口,又吩咐底下人擰了帕子來給我擦臉。折騰完,我纔開始抱着碗喝粥。
誰料,黎錚下一句話,就害得我嗆着了,一根蘿蔔絲卡在嗓子眼裡,上不去,下不來,差一點嗚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