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內靜默片刻。
徐運濤也想到了段洪二人想到的事情,並一瞬間延展出許多思考。
“有了這個消息,我軍在策略上便可鬆綁。”
“端麗城不會有增援,就不必一味急攻……”
他總結道。
核心層既有共識,很快便有親兵四面傳令,召開軍議。
段天南、古意新、洪範主動把位置讓到外側。
又一刻鐘後,火燭更短一寸。
腳步聲領着,陸續過來二十餘位將校,進了帳齊身行禮,帶起鐵聲簌簌。
左軍大將羿鴻、右軍大將焦安都在其中,風塵僕僕未曾休息。
雖然他們的甲冑都經過簡單擦洗,但洪範還是嗅到了或腐敗或新鮮的血腥味。
徐運濤默然端坐,又取幾片菸葉咀嚼,示意免禮。
後來者各按級別入座。
軍議開始,最先彙報的是匠作營督管龍鬚士。
此人坐在裘元魁下側,五十許年紀,留着山羊長鬚,略有肥胖。
“從初六下午到此時,共五日,匠作營在老夫督管之下製作了一百一十架單梢砲,三十架三梢砲,五架六梢砲,六臺車梯,四臺臨車。”
他也不行禮,徑直坐着說話,但帳內無人以此爲忤。
曾經百勝軍的重型砲車需要一二百人拉索,相比之下龍鬚士自北疆帶來的配重砲車不僅大幅儉省了人力,威力還更大。
“請問督管,消耗的器械多快能補上?”
徐運濤發問。
“剛剛清點過,一日強攻下來砲車完備率大約六成,到明早可以恢復到八成半;至於車梯和臨車都被燒燬在城下,只能新做。”
龍鬚士即回。
“再往後,大約一日能多三十架輕砲,五架重砲,一臺車梯,一臺臨車。”
“怎麼比前幾日還要慢些?”
前軍大將潘銳皺眉問道。
龍鬚士側目視之。
“你要能變出足夠的木料鐵料來,速度比昨日再快五成也能做到。”
他伸手撓了撓鼻翼上的疣子。
潘銳見裘元魁遞來眼色,不敢再接話。
“端麗城早就堅壁清野,大點的木頭都得從後方轉運或者往二三十里外採伐,已經佔據了大量運力。”
龍鬚士用鼻孔重重出氣,恢復平常口吻。
“而且原材料還拖累了軍械的質量。”
“老夫在北疆制械要用陰乾數年、上漆三遍的建木,現在手上全是新伐的木頭,連晾曬都沒有時間,砲車打上幾個時辰就歪裂,本是尋常。”
匠作營之後,由左右二軍彙報傷亡。
其中左軍傷亡七百餘,右軍傷亡五百餘。
當提到折了兩位軍侯時,古意新聽到身邊洪範的呼吸格外重了幾分。
“戰況各位都有數了。”
徐雲濤站起身來。
“從立寨到填濠共三日,傷亡五百八十七位輔兵,二十七位戰兵。
今日強攻四個時辰,傷亡一千二百七十人,但守軍從頭到尾未有動搖。”
“端麗守軍準備充足,雖兵力不足我們三分之一,中層戰力卻與我們相仿——或許是秋收後糧草充足,他們士氣比上一回還更健旺。”
他負手踱步,話鋒一轉。
“本帥決意起距堙。”
將領們吃了一驚。對他們而言牀弩、投石車這些東西都是尋常,但剛剛徐運濤提過的東西甚至不是每個人都聽說過。
帳內一時交頭接耳。
所謂“距堙”指的是臨城所築的人造土臺,用於創造高點觀察城內佈防虛實或提供火力壓制,優點是傷亡較少,缺點是費時費力。
如果戰事綿延日久,甚至有一路從土臺頂往前填土直接接上城牆的例子。
在冷兵器時代,這算是攻城的最終解法,展示着攻方必取的決心。
一如洪範所料,將領們對此毫無異議,甚至許多人暗自鬆了口氣。
對於幾位家業在汀山關以北的豪強,此戰本就有些趕鴨子上架的味道。
“此外,還要挖坑道。”
徐運濤繼續說道。
“送人進城偷襲?”
有坐在後方的野路子問道。
這話其實也是洪範心中所想,卻引來原天風軍一系專業軍官的嘲笑。
“不,以地道偷襲是話本里的攻城想象。”
軍司陳彥笑着解釋。
“地道狹窄人力進出困難,天然是守軍的地利。這幾日城內武者肯定都枕戈待旦,從地穴中一個個出來添油,還不如直接上城。”
洪範心中恍然。
“那如果是武者呢?”
那人還不服。
“哪怕是貫通境,要徒手上城也就幾個呼吸的事,借地道入城不是脫褲子放屁?”
羿鴻譏道。
“挖坑道是爲了城牆。”
他見洪範、古意新也聽得認真,便耐下性子說得更細。
“端麗城這種厚三四丈的夯土牆哪怕用砲車打上幾個月也塌不了,若不想靠人命堆,唯一的辦法是將城下挖空再用木柱加固,待時機成熟鼓風燒掉,讓其整個塌了……”
······
軍議持續了一個時辰,結束後夜已很深。
大營中除去四面哨塔頂和巡邏隊裡的火光,餘者皆匍匐於黑暗。
洪範獨自回到營帳,不點案上白燭,解了外袍便躺上牀。
疲勞如潮水般漫了上來——不止是體力,更是心力。
除去戰場上擔任的職責,他這幾日一直如海綿般學習軍務方面的知識——陣型、指揮、營寨、地勢、工事、配給、後勤、策略——自宏觀到微觀搭建各個層面的戰爭博弈邏輯。
躺了一刻鐘,洪範又坐起身子。
倒不是嫌木板牀太硬。
軍營中有牀睡已然是中級軍官及以上纔有的待遇,大頭兵們的地鋪下能多墊張皮子,已經算豪華。
他只是無法入睡。
人一旦思慮過度,念頭就像是脫繮後撒野了的馬,越着意越約束不住。
洪範乾脆打坐入定。
起心動念,炎流真氣與沙世界真元自上下丹田各自運轉。
真氣走過幾個周天,他自然進入內視。
相比剛剛進入天人交感時已過了五個月,被真氣撬動存入丹田的先天靈氣壯大了少許。
這當然是進步,但相比之前動輒破境的速度來說譬如龜爬。
第一次體會到“知見障”,又找不到前路,氣悶是難免的。
煩躁之下,洪範忍不住運轉炎流功先天一合階段的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