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報私仇

這得是有多蠢……顓孫肅行和杭豫左不約而同的想到, 以至於同時看向對方。

不過呢,蠢辦法也有蠢辦法適合的境況。

當今聖上需要的是被推到檯面上來的可疑人物,不需要任何確鑿的證據。對於他來說, 一切有異的人, 都是絕不可姑息的隱患。屆時無論這個人如何的摘清自己, 都逃脫不了聖上的懲治。

嗤笑之餘, 顓孫肅行有些唏噓——把周玒逼到這個份上, 十之七八是真的了。晉安公主那麼一個笑得像梨花一樣純淨的女子,怎麼就搭上這種事了呢?果真如杭豫左所說,最擅於僞裝的人真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這怎麼可能?!”他接着裝出大爲震驚的模樣, “媛祺這麼好的姑娘,是哪個喪心病狂的要害她?”不是他幫晉安公主說話, 而是這樣出於常理, 否則一副瞭然的樣子反狗蛋懷疑。

王靈衝他使了個眼色, 無奈的說道:“殿下,這會兒牽扯上三位皇親國戚, 卑職一介小吏,哪有資格再調查下去,府尹已經進宮面聖了。估摸着很快,這件案子就會有大人物接手去查了。”

狗蛋插話道:“殿下,人心難測啊。您瞧瞧人前, 哪個是像要您性命的樣子?可還不是三番兩次的派人來行刺麼?”

狗蛋的勸說, 是爲了讓他不要插手, 替晉安公主說話。

顓孫肅行比較放心了, 一邊拍着膝蓋一邊繼續感嘆道:“這件案子一定要好好查, 仔細的查,千萬不能冤枉了好人, 也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不過呢,我相信聖上一定會安排一個公正賢明之人將此事調查個水落石出,我們就放心的靜待結果吧。”

“沒錯,殿下現在別操心,安心養胎是首要……”狗蛋滿臉堆笑。

顓孫肅行摸着下巴,點頭道:“嗯——你說的沒錯,這鯽魚湯是個好東西,你去吩咐廚房,從剛纔本王和豫左釣上來的魚裡挑三五隻肥美的,做一大鍋,然後呢你照着老樣子給本王把魚刺全部挑出來。”

狗蛋的笑容頓時僵硬了,如同一尊會說人話的石像,“殿,殿下……爲什麼又是小的。”

“呵呵,”顓孫肅行拍拍他的肩膀,彷彿交託大任一般的說:“之前你做的很好,本王沒吃出過一根刺來,所以本王只有信任你呀。”接着他開始胡謅起來,“萬一叫哪個沒你心細的來弄,本王被魚刺卡住了事小,不小心戳中了我寶貝兒怎麼辦?”說完,他還輕輕的揉了揉肚皮。

還不是因爲漏了一根刺就得挨十板子?!狗蛋心裡叫苦不迭,一不留神浮現於臉上。

顓孫肅行看見了,笑眯眯的說道:“要是覺得挑刺的時候寂寞,可以喊上王大遠陪着,讓他多看看你的賢惠,也好多體貼體貼你。”

“謝殿下好意,小的這就去!”狗蛋生怕冷不丁的王大遠又從門口跳出來,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皇太叔賜婚於他們,大聲嚷嚷着要陪他去挑魚刺。想想都覺得丟人,他行了個禮,一溜煙的跑走。

王靈也行禮告辭,“衙門裡一有新消息,即刻來通知殿下。”

顓孫肅行滿意的嘆道:“還是你靠得住,想想追查巫師的事,好半天了沒個動靜,還是有人自投羅網才忙活起來。”

王靈道:“殿下放心,這件事卑職會幫您問問的。”

有這份心就好。顓孫肅行也不指望衙門裡的人真努力的幫他找那名巫師。

此後幾天,帝都城裡風風雨雨,卻吹不進皇太叔府的大門。顓孫肅行派人收拾收拾,和杭豫左出門玩去。一路上,只要街邊有茶寮或是桌椅板凳的地方,總能看到聚集這一幫子人在小聲的議論着什麼,而沿街的告示欄上張貼滿了通緝名單。

顓孫肅行偷偷摸摸的湊在簾子邊往外面張望,坐回來後“嘖嘖”了一小會兒。

杭豫左目光不離手中的一卷書,“殿下在感嘆什麼?”

“咱們家的窩裡鬥,成了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反正殿下又不會爲之傷心難過。”杭豫左輕描淡寫的說道。

顓孫肅行摸着自己今早剛精細修剪過的小鬍子,“別說的我好像是個很絕情的人。”

“於我來說,殿下確實不是絕情的人。”杭豫左擡起頭,對他淡淡一笑。

顓孫肅行的手一頓,繼續若無其事的摸鬍子,對於杭豫左剛纔的話不發表任何的意見。

杭豫左可還想說話,他瞥一眼顓孫肅行的鬍子,問道:“殿下年紀尚輕,就沒想過不留鬍鬚嗎?”

“留着挺好看。”顓孫肅行感覺到什麼叫不懷好意。

“哦,原來殿下喜歡提前過四十七歲的年紀。”

“……”顓孫肅行略提高聲音,“你這話什麼意思?”別以爲是戰友,我就會一直寵着你了!越是寵,越是無法無天。

“留鬍鬚看着老氣,殿下。”杭豫左一五一十的說道。

顓孫肅行冷笑,“看你這麼懂,不如你說說怎麼把鬍鬚修剪的能讓人看起來年輕一些。”

杭豫左湊近一些,擡起的手直接輕撫在顓孫肅行的脣上。這個動作看起來曖昧極了,而今天出門沒有帶上敏筠,所以動作上也沒有什麼好顧忌的。

顓孫肅行覺得癢癢的,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點。

杭豫左竟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人又往前帶了一下。

顓孫肅行很不喜歡這個舉動,動了動手臂,甩開杭豫左的手,“要說就快說,一會兒沒功夫給你瞎折騰。”

“這裡最好修成這樣,還有這邊也是……”杭豫左一邊說,指尖一邊輕輕的在那脣上撫過,“然後……”

顓孫肅行覺得癢,可是一想到之前的舉動又硬生生的忍住了,心不在焉的聽着杭豫左胡說八道。好不容易說完了,卻聽無奈的一聲嘆息——

“沒鏡子,殿下看不着,說了也是白說,不如回去之後再詳細的說給殿下聽。”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臉龐,以及上面掛着的溫和笑意,有種一拳打中鼻樑的衝動。

“你在耍我?”心裡這麼想的,嘴上也就問出口了。

“冤枉,殿下怎可如此曲解我?”話是這麼說,可語氣一點兒也不像喊冤的樣子。

杭豫左沒有後退,顓孫肅行覺得他似乎離自己更近了一些。投射進車廂內的光線搖搖晃晃的,映在杭豫左年輕而俊雅的臉上,生動鮮明,讓人一時花了眼。

顓孫肅行乾脆也不要臉了,從座位底下拉出一隻木箱子,翻出文房四寶,硯臺裡的墨汁還沒幹,他裝作翻找東西的樣子,順手抹了一把在指尖上,然後和善的笑着看向杭豫左,在對方還在觀察之前,乾淨的那隻手抓緊他的胳膊。

“豫左啊……”

“怎麼?”杭豫左迅速地瞥一眼顓孫肅行若無其事的擱在膝頭的手。

“留鬍子看着多風流瀟灑啊,你不試試麼?試一試就知道有多好看了。”顓孫肅行十分認真的說道,抓着杭豫左的手又收緊了半分,然後晃了晃腦袋,展示自己的鬍鬚,“多麼的爺們。”

杭豫左一口回絕,“不適合我。另外,夠不夠爺們,是看人的氣質膽識,而不是容貌。”

“哼……”顓孫肅行低聲表達自己的不滿,緊接着以迅雷之速伸出手來,在杭豫左的嘴巴上狠狠的一抹。

杭豫左其實早有準備,但他的動作再快也沒能快得過皇太叔。

一面擦得毫無污點的銅鏡像是憑空變出來的那樣,出現在眼前,他看到自己也長出了“鬍子”。

“萬幸我底子好,不至於被這愚蠢的鬍子弄得醜陋。”他面不改色的說道。

顓孫肅行挺想說一句“要點臉”,不過杭豫左現在的模樣還是逗得他“哈哈”大笑,“挺不錯的,從明天起你就留起鬍鬚吧,一定更受府裡的小姑娘喜歡。”

跟車的鐘大夫掀開簾子,提醒道:“殿下,我遇到過像您這麼激動的大笑,結果小產了的婦人。”

“……”顓孫肅行有點不開心,怎麼一個個的都愛在他高興的時候打擊一下呢?他掃一眼掀開的簾子,立刻轉移了注意力,將窗簾掀開一道小縫,向外面看。

杭豫左慢悠悠扯起顓孫肅行的寬袖,沾上一些茶水,仔細的擦去脣上了墨跡。

等顓孫肅行放下簾子,一副蠢蠢欲動的興奮模樣,但在注意到杭豫左的臉後,愣了一愣,“你的鬍子呢?”

杭豫左答道:“刮掉了。”

顓孫肅行狐疑的多看他兩眼,但心思隨着飄進城內的一股子肉香味而轉到其他地方去了。

“在這兒停車。”他吩咐道。

馬車在路邊停下,不遠處有個露天的食肆,不僅七八張桌子邊擠滿了人,另有不少人站在邊上等位置。竈臺上熱氣騰騰,兩個中年漢子和一個婦人正在忙活着,一陣陣的肉香隨着熱氣在街上浮動,引得在場所有人肚子裡的饞蟲直叫喚。

“你來帝都一年多,可曾聽聞過這家的醬肘子?”

杭豫左看着明顯要流出口水的顓孫肅行,搖搖頭,“聽說過,但未曾來過。”

“這兄妹三人十幾年前從齊郡到帝都討生活,憑着祖傳的秘方做的一手好醬肘子,吸引了無數食客。這家店一開就是十幾年,但不知爲何,無論生意怎樣的好,他們就死守着這一塊破地方,從不擴張店面或是開分號,好手藝也全都傳授給了自己的子女,但仍是不準開分號,你說奇怪不奇怪。”顓孫肅行介紹起來頭頭是道,看模樣對於這家肘子店已經瞭如指掌。

“物以稀爲貴,將來肘子滿天下都是,容易吃得到,吃多了容易膩,還有什麼生意可做了。”

顓孫肅行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鍾大夫深深的呼吸一口濃濃的醬香,“殿下今兒打算請我們吃醬肘子?”

“沒錯,”顓孫肅行一拍掌,然後裝得神神秘秘,“你們一個個都低調一些,千萬別暴露了身份,不然到時候一個個都來圍觀咱們,哪還有心情吃的下?”

“可是……”鍾大夫看向長長的等座隊伍,眉頭微蹙,“這麼多人,輪到我們得什麼時候了?”

“沒事兒,”顓孫肅行指揮侍衛拖了條長凳子來,“我們有的是時間,坐下來嘮嗑吧。”說完,他撩起衣襬,往凳子上一坐,整理寬袖的時候才發現一角上的斑斑黑點,“這是什麼?!”

“下人沒洗乾淨吧。”鍾大夫隨口答一句。

顓孫肅行於是沒多想,背對着店裡的其他人,招呼幾個人坐下來,天南地北的隨便聊。

這一聊,足足聊了半個多時辰,店裡的人漸漸的少了,鍋了的肘子還在“咕嚕咕嚕”翻滾的滷汁中顫抖。等候的人們肚裡的饞蟲都已經叫上好幾輪了,就眼巴巴的等着最後的肘子出鍋。

就在這時,兩頂轎子停在店前,看轎伕的打扮和轎子的裝飾,便知其中坐着的人非富即貴。

簾子被下人掀起,下來一老一少兩個男人,衣飾考究,長得也不醜,倒襯得起一身打扮氣質來。那年輕的一下來就看到滿滿當當的小店,不悅的對身後的隨從揮揮手,隨從立即一邊從荷包裡摸出幾枚銅板,一邊走到隊伍最前面的那人面前,不大客氣的說話。

意思無非是“賞你幾個銅錢,把頭一個位置讓給我們家少爺”。

很多時候,態度決定了成敗。首個位置的人見對方態度不好,也不樂意了,碰巧這人是剛巧路過帝都的客商,聽聞這家肘子店十分有名,特來嚐鮮,明天就得啓程去北邊了,哪還有功夫再來排隊吃肘子。

兩個人言語不和,很快吵鬧起來。

年輕男子的神色更加的不好,嘟囔一句:“丟人現眼!”然後又指揮人上陣幫忙。

結果人走過去簡直就是幫倒忙,客商很不高興的大聲叫道:“你們這羣惡霸!別以爲當官的了不起,天子腳下呢!我去府衙告你們去!等我買到醬肘子。”

“呵!”年輕男子目光一凜,剛要上前去,被身邊的中年男人攔下。

“成何體統。”中年男人低喝一聲。

年輕男人不甘道:“從前可沒這樣的事兒,帝都的地界上有幾個不讓我們父子三分的?我看這人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說罷,他就要推開自己的父親上前去給不知好歹的人一個教訓,誰知剛往前踏出一步,去路已經被人再度阻攔。

“誒,這是打算圍毆小老百姓麼?”

不緊不慢的清朗嗓音傳來。

年輕男人擡頭一看,心頭猛地一跳。

中年人率先反應過來,正要行禮,被顓孫肅行扶住,“免了免了,在外面就別在意這些虛的了。餘尚書近來可好啊?咱們好久沒下棋了。”

豈止是好久,少說也得有十五年。餘德抱拳,略欠了欠身,“多謝殿下惦念,微臣很好。殿下……”他看了又看顓孫肅行,目光從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掃而過,“上回桐吉縣主的賀禮,不知縣主可喜歡?”

“喜歡,喜歡的很呢。”顓孫肅行的眼角餘光掃向杭豫左,吏部尚書餘德送來的書畫,被他轉贈給了杭豫左,剛剛在車上看的那本書可不就是餘德送的。

杭豫左面無表情,冷的像塊千年寒冰,遠遠的就能讓人感受到什麼叫“生人勿進”。

餘德的兒子餘望的神情變得挺微妙,玩味的看着杭豫左,似乎忘記了和他爭搶肘子的客商。

顓孫肅行輕咳幾聲,擡手在餘望眼前晃了晃,“本王不喜別人亂看,前陣子府裡有個色膽包天的丫鬟睜眼兒亂瞧,叫本王命人挖了眼珠子。”

這事兒是他亂編的,其實根本沒有,目的麼……就是喜歡看到餘望的身體因爲恐懼而顫抖。

噴香酥爛的肘子出鍋了,等候的隊伍在緩緩縮短。囂張跋扈的餘望餘大少爺既然已經被人攔下了,看模樣一時片刻脫不了身,衆人也就管不着他們,不過吃肘子之餘挺感謝那個不知面目的男子出手仗義。客商多買了一份,準備一會兒分給他,不管怎麼說,人家化解了這場鬥毆,應當感謝的。

餘望被唬了一下後,骨子裡那股子逆反又涌上來,“殿下可不帶這麼唬人玩兒的,要真有這事兒,早就傳遍整個帝都了,怎麼會一點風聲也沒有呢?”一邊說着,他重新看向杭豫左,表情十分的欠揍。

餘德喝道:“不得對殿下無禮!”

“哼。”餘望不屑,朝廷裡私底下誰不知道皇太叔不過是個繡花枕頭、空架子,手裡沒實權沒人脈,壓根就不用放在眼裡,也只有像父親這般太過貪生怕死的,纔會時時刻刻的謹守着規矩禮儀,如此膽小倒叫人笑話。

顓孫肅行微笑着注視着餘望,語氣陰森森的說道:“就算現下沒有,但不保證將來不會有。”

大白天的,豔豔陽光下,餘望打了個寒顫。

餘德心中大爲不快,不是因爲皇太叔的言語恐嚇,而是這個如扶不上牆的爛泥巴一樣的兒子。可他卻又愛子心切,只好由自己這個做父親的出面代爲致歉,“殿下,犬子無意頂撞,還望殿下恕罪。”

“這個麼,我倒是可以不在意……”

皇太叔話到此處,顯然今日出面是另有它事。餘德遲疑的問道:“看來殿下今日找微臣,是另有要事了?”

“對,沒錯。”顓孫肅行後退兩步,一手按在杭豫左的肩膀上,既表明他們之間的關係又不顯得太過親密,“今日我是來報私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