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羽宮的飲食是由奶孃負責安排的,她以前是我祖母的丫鬟,後來我娘生下我之後就作起我的奶孃,衣食住行無不上心。如今進了宮,奶孃雖然不會全部都自己做,但她會教導小廚房的宮人做一些宮裡面沒有的小菜啊點心什麼的。
比如今天晚上配菜大多帶着些些紅皮子辣椒,正是符合我們家的特色。我祖母是蜀地名門之後,奶孃自然也是從蜀隨祖母嫁到慶安。我祖父愛惜妻子,自從祖母進門以後家中便專門有做蜀味的廚子。
漸漸的蜀味反而成了我們家的味道。
蜀味重油鹽麻辣。宮中盛行魚肉河鮮,取原味爲主。
皇兄生在宮中養在宮中,吃幾口便要頭上冒汗,嘴裡哈氣,那樣子叫我看來倒是比平時的模樣更可愛一點。
“這粥有股子自然的清香。”皇兄嚐了嚐蕨菜海帶絲,又吃雞絲涼麪,然後開始矜貴的舀了一匙碗裡盛着等涼了好吃的粥。
“這個嘛,是荷葉粥。”我單手託着下巴,另一隻手舀粥送到嘴裡。心下感嘆,連荷葉稀飯都沒吃過的可憐孩子。
“粥煮沸了,摘一片新鮮綠荷葉子蓋上去,等粥熟了,一鍋都是淡綠色的,就成這樣子了。又好看又好吃。”我夏天三五不時就要讓奶孃煮荷葉粥。
皇兄笑問:“太液池裡的荷葉?”
我低頭喝粥,“那難不成是我變出來的?自然是你太液池裡的荷葉。”
皇兄不理睬我的貧嘴,笑道:“你倒是比朕會享福的多了。”
皇兄有時候跟我自稱“我”,有時候自稱“朕”,我還真拿不準他這個習慣。不過但凡他一說“朕”,我便會隱隱約約覺得是要跟我拉開一點距離的意思。
我肅然起敬,坐直了身子板,“臣妹惶恐。”
皇兄淡笑,“你惶恐什麼?”
飯後,皇兄例行檢查我的功課,問了我幾個問題,我按照周子譽教我的答了,皇兄神情似乎很滿意。
“皇兄,我是不是很有長進?”我沾沾自喜的問。
“嗯,很有長進,知道去找幫兇了。”皇兄放下宿題本子,瞟了我一眼,語氣十足篤定。
我連忙又行大禮,“臣妹惶恐。”
皇兄居然被我逗笑了,“起來吧。你好歹也是堂堂惜羽公主,做出這副狗腿的樣子倒也不害臊。”
我嘟嘴,“我這個堂堂惜羽公主還不是皇兄你封的。”
皇兄笑道:“還不笨。”末了神色一轉,認真問我,“你這些日子講學邏輯清晰,思維縝密,見
解獨特又能一語中的,快說你這幕後高手是誰?”
我只聽懂了幕後高手這四個字,別的四個字四個字的讓我腦袋裡直冒泡泡。
“是我新結交的好兄弟,叫周子譽。”我拍着胸脯,得意的眼角都要飛出去了。
“周子譽?周家的子息……”皇兄臉上的神情慢慢有點不對勁。眼神居然還帶了一絲鋒銳。
別看我皇兄才大我幾歲,但我總是覺得他肚子裡藏了不知道多少壞水。看他對付我就知道了。再看他搬出多少規矩改良國子學弄得一干人等叫苦不迭就更清楚了。
“皇兄?你在想什麼啊?”
皇兄回神,笑道:“有這樣的人才怎麼會呆在你們琮尾呢?琮尾可是學識最差的學生呆的地方。”
我躺在棺材也中箭,忍不住齜牙咧嘴道:“誰知道呢?皇兄你這麼聰明,你來告訴我好了。”
周子譽後來沒有去圭室,反而留在了琮尾,我和屈玄琳都覺得他太夠意思了,倒也沒去想多的。
皇兄微微沉吟,笑得桃花灼灼,“朕自然會想辦法弄明白。不然豈不辜負了幼章的期待?”
我打哈欠,“您想辜負就辜負好了,我不介意。春捲,上西瓜。”
又到美好的西瓜時間了,我的心情不由得就變好了。皇兄跟我說的那些話,不一會兒就讓我丟到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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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學習功課是一件很需要毅力的事情。而我向來是缺乏毅力的。在堅持了有一段日子之後,我在聽課上又恢復到了老樣子,有一搭聽一搭,對夫子們愛理不理。
這天在喜歡引經據典的韓夫子的課上,我着實要睡着了,一個紙團子很準的落在我桌案上。
我精神一下子好了點,臉上維持着面無表情,手上動作飛快的抓起紙團在桌下展開。
“噗嗤。”我強忍住笑,憋紅着臉衝右後方的屈玄琳豎起大拇指。
屈玄琳得意非凡,衝前面周子譽的方向努努嘴。我會意。
如今,屈玄琳已經儼然將周子譽當作了我們小團體的一員。
刷刷在紙上添了幾筆,我踢了一腳坐我前面的同窗的屁股。他扭過頭來,我眼神向下。他轉過頭去,臉上波瀾不驚的,擱在桌案上的手臂卻垂了下來,配合自然的從桌腿下接過了我遞上的紙團。
“給周子譽。”我在他背後輕輕動嘴脣。
他背對着我點了點頭。瞧瞧,這就是我們同窗些的默契。
周子譽坐在最前排,看起來就在韓夫子眼皮子底下,但是韓夫子講書向來是望着窗外做感慨狀,反而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最看不見。
我覺得應該很安全。卻沒想到最後那位傳遞的同學在向周子譽乾咳了幾聲無果後,把紙團扔向周子譽,卻不料發揮失常,正中韓夫子面頰。
韓夫子談性正濃,一下被人打斷,肝火一下就上來了。待他展開紙團,看見上面畫着的自己的畫像,手抖的指着我,
“俞佑章,你給老夫滾上來。”
我心中叫了一聲“糟糕”,嘴巴上還不忘狡辯,“夫子,不是我。”
“這上面跟骨頭散架一樣的字不是你誰還寫得出來?”
我一臉認真道:“字是我寫的,可是畫是隔壁班流傳過來的,我只不過添了幾個字。”
韓夫子咬牙道:“你是覺得你‘磨刀霍霍向豬羊’這幾個字題得極爲傳神是不是?”
“那是,”我一根神經打錯了,接話接得太過順溜。
片刻後,我便手舉一方硯臺跪在了琮尾的門口。
外面空氣有點乾燥,風有點熱,地板有點硬,膝蓋有點痛,別的還行。
只是晚上下學回去,不知道皇兄又是不是要找我麻煩。哎,當公主當到我這個份上,也真是聽者傷心,見者流淚啊。
正在胡亂感嘆,忽覺身邊一點衣裳帶動的小風,歪了頭一看,周子譽居然長跪到我旁邊,手舉着一本書。
他面上神色極其平靜,因我一直驚異的盯着他看才勉強開口道:“怎麼,我臉上有墨點?”
我點頭,“嗯,好大一顆。”
他輕笑,“那怎麼辦,夫子罰我舉着《禮記》跪到下課才能放下。”
我純良的建議,“那要不我幫你舔舔?”
周子譽面上一窘,忍不住輕輕搖頭,“真是服了你。你要當自己是狗,我可不是骨頭。”
我還沒想好怎麼回嘴,一陣大風起,又出現一個人跪到我另外一邊。
“你怎麼也出來了?”我瞪着面帶三分喜色雙手高舉韓夫子鐵尺的屈玄琳問。
“畫是老子畫的,老子怎麼就不能出來了?”屈玄琳豪氣不減,又說周子譽,“他纔是,跟他沒半分關係,還說了幾句評論,惹得韓老頭把他也給丟出來,蠢死了。”
乍聽見屈玄琳說人蠢,我一時有點接受不能,而且這個人還是我們班最會學習的周子譽。
“你說什麼啦?這麼有威力?下次我再想出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的時候好用啊。”我胳膊肘抵了
抵右手邊的周子譽。
周子譽笑着吐出八個字,“形神兼備,惟妙惟肖。”
我“哦”了一下,而後認真道:“不懂,說直白點。”
周子譽默默嘆了口氣,“我說這畫畫的好。”
屈玄琳也作恍然大悟狀,“原來你是在誇我,我還以爲你是在說韓夫子壞話呢。”
我又將臉往左邊歪了歪,“你看他們書讀得好的,說話都繞彎子,這也是一門技術。”
屈玄琳“哼”了一聲,“說着不累麼?老子聽着都累。”
我很識大體的說:“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嘛。你喜歡重口味,就不能別人愛點小清新啊?”
周子譽微微一笑,輕聲道:“你們看那榴花。”
停下話頭子,我們視線朝回字樓底下種着的幾棵石榴樹看去。那裡,綠葉掩映,石榴花開得像燃起來了一般紅豔豔。恰好起風了,紅綢子般的花瓣碎碎的滿院子飄舞。
我們三個跪成一排,手舉得已經發酸,但是臉上卻都帶着會心的笑。眉眼鮮亮,一如那燦爛火紅的石榴花。
少年歲月,思之心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