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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玉梅下班回來,心情沉重地走在街上,單位同事的話語縈繞在耳邊,“你都說這個月吧,單位開不出工資來,都是這些返城接班的上山下鄉青年給攪和的。他們都會幹嘛呀?一股腦的就進了京劇團啦,水平上不去,誰會看咱們的演出?”“可不是嗎,沒有人看我們的演出,票都賣不出去,拿嘛開支?”“以前,國家不管我們演多少場,都按時開支。現在不行了,叫自主經營,自負盈虧。國家不養閒人,讓我們自己找飯碗。”“這些返城青年,就是在我們的飯碗裡奪食。”“這個月不給開支,老婆孩子吃不上飯,領導說先借點錢,那下個月呢?誰家都沒有閒錢,咱們找誰借去?”“這也不是一個辦法呀!”“要我說呀,讓這些返城青年自己找飯碗,別大傢伙都吊死在一棵樹上。”“就是。他們嘛都不會,嘛日子才能上臺演出,我們這兒不是免費的培訓學校。”“就說是嗎,這也不是濫竽充數的地方。”“返城青年回來都歲數不小了,還能學嘛呀!”“有些返城青年,根本就不是那個蟲,學一輩子都上不了檯面。”“哎,我們這個團,是讓他們給拖垮了。”

鄭玉梅來到家門口,還沒等進屋,就聽到裡面的吵架聲。鄭玉梅一聽,是弟弟和弟妹爭吵,她站在了門外,沒有進門。“你說啊,你二姐回來了,她住哪呀?”鄭玉梅的弟妹大聲質問丈夫。“你小點聲。”弟弟低三下四地說。“我都忍了好多日子了。今天,你媽你爸領着小兵出去了,我才說,已經很照顧你的面子了。”“那我二姐不是住在爸媽的屋子裡嗎?”“嘛玩意?你爸你媽的屋子裡?”“就是嘛。”“你媽當初我們結婚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他們說,這間屋子是給我們的。等單位分了房子,他們就搬出去。”“那他們現在不是還沒分到房子嗎?”“現在,一間房子,分成兩家,我也沒說嘛。可是,你二姐又回來了,這可怎麼住哇!”“這不是挺好的嗎?”“好嘛?屋子裡就隔着一張膠合板,說話不方便,就連放個屁都能聽見。這還不算,小兵昨天跑到我的屋子裡,打碎了我的茶具。”“小孩子都愛動,不就是一個茶杯嗎?以後再買。”“嘛玩意?你說的輕巧。你知道那個茶杯是我孃家的陪送品,是我姥姥給我的。你和我說過,你二姐的農場荒友,一個茶杯蓋就是古董,值了大價錢了。誰知道我的茶杯值多少錢?”“哪有那麼多值錢的茶杯蓋。”“就算是不值錢,可是,打碎了一個茶杯,就不配套了,全都換新的,得多少錢不說,那是我姥姥給我的念想。”“行,以後讓小兵注意點。”“還以後呢,前天,他放在屋子裡一個木頭劍,我沒看到,差點拌了一個跟頭。我馬上就要生孩子了,你說,要是出了事,怎麼算?”“那你說怎麼辦?總不能讓他們住大街上去吧?”“反正我不管,我坐月子不能受驚嚇,不能生氣。”“要不,我們借一間房子坐月子?”“你說嘛呢?借房子?這房子是誰的?”“要不,我們和你媽說說,他們家寬敞。”“你越說越離譜了,誰們家媳婦坐月子回孃家?那是被趕出來的。”“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讓我有嘛辦法?”“我早就想好了。”“你快說。”“你讓你二姐吧,到你大姐家先去住一個月,他們家有地方。以後,要是小兵不折騰了,不嚇着我們孩子,再說吧。”“這••••••我說不出口。”“那咱們就離婚吧。孩子生下來,就歸你。”“你爲嘛難爲我呢?”

鄭玉梅推門走了進來,平靜地說:“我同意。我明天就搬到大姐家去住。”“二姐,你都聽見了?”鄭玉梅的弟弟尷尬地問。“你們的大嗓門,半條街都聽見了,我能聽不見?”鄭玉梅看了弟妹一眼說道。“二姐,我這也是不得已嘛。”弟妹說話的聲音如同蚊子嗡嗡。“我理解你們,不怪你們。小兵正是淘狗嫌的年齡,我應該帶他走,不打擾你們的生活。”鄭玉梅說完,轉身流着淚離開了,不知道是不是屬於自己的家。

第二天,鄭玉梅搬到了大姐的家。大姐熱情地幫在客廳裡搭了一個牀鋪,鄭玉梅麻溜地整理着被褥。“大姐,你怎麼不經常回家呀?”“回去幹什麼?弟妹也不歡迎我。家裡那麼大個小地方,回去往哪兒待?你是不是被他們擠出來的?”“不是。我是怕小兵淘氣,影響弟妹坐月子,主動提出來,到你這裡住的。再說,我回來以後,咱們姐倆,還沒好好地說說話呢。”“行,你就安心地住吧。你姐夫經常出差,你正好和我做個伴。”

從外面跑進來兩個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抱着籃球的小男孩。“小寧,小林,來,和二姨打個招呼。你們以後哇,要帶着小兵弟弟一塊玩。”“我們纔不和這麼一點的小孩玩呢。”小寧和小林,白了小兵一眼,就跑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吃飯的時候,小寧和小林,用敵視的目光,看着小兵狼吞虎嚥的吃相,氣憤地把餐盤裡的肉,都夾到自己的碗裡,飯桌好像變成了戰場。鄭玉梅只好第一次違心地動手打了小兵,小兵撕心裂肺的哭聲,刺痛了鄭玉梅的心,她忍不住落下來眼淚。大姐急忙制止了鄭玉梅,“你幹嘛哪?打孩子幹嘛?你這不是打我的臉嗎?這兩個小哥哥也真不是個物,和小弟弟搶嘛吶?你們哥倆趕緊寫作業去!”“上哪兒寫去呀?桌子都沒有地方放。”小寧氣急敗壞地說。“就是。原來放桌子的地方,不是加了一張牀嗎?”小林也火氣十足地說。“回你的屋裡寫去!”大姐怒喝兩個兒子。“總不能趴在牀上寫吧?”小寧斜了小兵一眼。“明天我給你們想辦法,今天,就在牀上墊一張板子寫吧。”大姐向兩兒子揮手說道。“姐,這不是有飯桌嗎?”鄭玉梅想緩解一下矛盾。“不行啊,這不是放上桌子,就開不開門了嗎?”大姐解釋道。“還不是因爲你們來了,弄得家裡這麼擠。”小林撅着嘴說。“沒讓你們插嘴!”大姐的威嚴,終於暫時壓服了小寧和小林。

鄭玉梅心裡苦不堪言,可是,不住在這裡,又能去哪裡呢?她只能委曲求全,當小寧和小林在家的時候,她儘量和小兵不在屋內,防止不愉快的事情發生。

幾天後,姐夫回來了。鄭玉梅發現,只要姐姐和他們的孩子不在家,姐夫就兩眼冒淫光,想對鄭玉梅動手動腳。要不是睡覺的小兵被喊醒了,這個人面獸心的姐夫,差一點就得手了。這個家,看來是不能住下去了。

夜深了,不知愁滋味的小兵甜甜的睡着了。鄭玉梅毫無睡意,她看着睡夢中還在笑的小兵,悽然淚下。她輕輕地給小兵蓋了蓋被子,走出了房屋。

鄭玉梅在大街上漫無目標地走着,街道兩旁的高樓,節次鱗比。路邊商家的霓虹燈,燈光閃爍。可是,偌大一個城市,鄭玉梅卻不知道,哪裡是他們母子的安身之處?明天的早餐在哪裡?兜裡空空如也,什麼時候開工資,也無從知曉。

天上下起了零星的小雪,鄭玉梅張開雙手,一朵雪花落在手心裡,轉眼間化爲細小的水痕。這若有若無的痕跡,是不是人世間最微小的淚珠?鄭玉梅欲哭無淚。她懷念起北大荒那個充滿歡聲笑語的小屋,那個嬉笑怒罵都是情的何寶。每當漫天飛舞的大雪過後,何寶和她在自家的院子裡,打雪仗,堆雪人。小兵站在旁邊拍着手,蹦着高,笑個不停。

思來想去,鄭玉梅做出了一個決定,回北大荒去!回到何寶身邊去!她要回到給她快樂幸福的,屬於他們自己的小屋去。想到這裡,鄭玉梅反倒輕鬆了,她回到姐姐家,和姐姐說出了自己的打算,不太好意思地對姐姐說:“回去的路費,只能和你借了,等以後有錢時,再還你吧。”“說嘛吶?”姐姐哭了。鄭玉梅反而安慰姐姐說:“姐,別難過。你和爸媽說一聲。”

鄭玉梅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拉着小兵的手,向火車站走去。天真的小兵問媽媽說:“我們是不是就要看到爸爸了?”“對,我們回去看你爸爸去。”小兵高興地又蹦又跳,“我要看到爸爸啦!我要看到爸爸啦!”

誰也沒有想到,峰迴路轉,鄭玉梅迎面碰上了甄帆。“你們這是幹嘛去呀?”甄帆納悶地問。“回北大荒。”鄭玉梅答道。“探親?”“不是。回去就不回來了。”“爲嘛呢?”“我們單位現在開不出來工資,家裡又沒有地方住。”“那怎麼行?爲了小兵,你不能回去。”“我也是沒有辦法。”“這樣吧,我們部隊,看我要結婚,就分給我一套房子,你先住着。”“你要結婚啦?對象是哪來的?”“是我們團長的女兒,也在部隊工作,是一個話務員。剛纔就是送她去火車站,要不然,也看不到你們。”“真替你高興。你甄帆看上的,一定相當出色。什麼時候結婚,告訴我一聲。可是,部隊能允許我們去住嗎?再說了,你們結婚住在哪兒呀?”“我就跟部隊說,你是給我看房子的,我們可以推遲結婚的時間。”“那你對象能同意嗎?”“沒問題。”“這不好吧?”“你就別客氣了。要是沒有何寶,也沒有我的今天。”“那我就先住幾天,等我有了着落,就搬走。”“行,我領你們去。我經常去外地演出,不能照顧你和小兵,我兜裡就剩下十五塊錢了,先給你留下,等我下個月發了軍貼,再給你送來。”“錢就不要了,你給我們找地方住了,就是幫了我的大忙了,你也不富裕。”“我們部隊是供給制,餓不着。”“你父母也是我們單位的,不是也不能按時開支嗎?”“他們還有我弟弟妹妹們呢。你就別外道了,拿着。”甄帆拉過鄭玉梅的手,把錢放在她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