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會躲, 金榜一放榜, 便跑回去了淮安, 哪裡管着京中的事情。”
說到這裡, 孫惟德又是沒好氣地瞥了一眼顧雲浩, 嘆息道:“原先看着你應當是個謹慎穩妥之人, 卻是沒想到竟然做出這樣出格的事情。”
聽聞這話, 顧雲浩只得苦笑一下,心中亦是感概萬千。
該來的還是會來,需要面對的總歸是要面對。
先前在殿試之時作出那樣的文章, 他早就料想到會有今天這樣的境況。
不論是秦之商鞅,亦或是楚之吳起,自古以來, 變革新政的人, 都是沒有幾個得以善終的。
即便是前世歷史上明朝的千古一相張居正,雖然變法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卻還是落下個被清算的結局。
原因無他, 不過是因着變革阻礙了某些人的利益罷了。
不過對於顧雲浩而言, 他卻是並不後悔的。
畢竟人活一世, 在滿足了基本的生存之後, 總歸還是會有些追求和理想的。
他穿越到這個時代, 又讀書這麼多年,難道僅僅爲了賺銀子當官?
這個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或許在旁人眼中,他乃是一個出身寒門的農家子, 好容易讀書科考成爲今科的狀元, 便更應當珍惜當前所擁有的一切,安安穩穩地享受邁入權貴階層所帶來的榮耀和特權。
但顧雲浩卻是覺得,正因爲他出身貧寒,知曉底層百姓生活的不易,知曉寒門子弟讀書的艱難,所以還是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些什麼,好歹能讓百姓們生活的好一些,讓整個國家變得強大一些。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大丈夫不僅要以家庭爲念,更是要心懷天下。
雖然他算不上什麼顯達之人,但能出力的時候,他還是想要盡力一試。
因而,在殿試之時,他還是決定作出了那樣一篇文章。
一則是爲了試探元化帝的心意,從殿試取士的結果看看元化帝是否乃自己心中的明君。
畢竟顧雲浩也是不傻,雖然想要爲國家和百姓做些事情,但他也還是不會就拿自己的性命和家人的安危開玩笑。
要知道歷史上那麼多變法之人都落得個淒涼的下場,他也還是有些顧忌的。
若是元化帝並不贊同他的主張,或是心裡贊同,卻礙於權貴們的勢力,不敢表露,那麼他顧雲浩這一科多半隻得混一個同進士了。
那樣的話,在這一朝新政的想法,自然就是不大可能的了,他就是爲了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安危,也不會再去冒險提及變革一事。
好在以目前來看,元化帝乃是明主,是個有魄力的君王,不僅是贊同自己殿試文中所言之事,更是欽點了他爲狀元。
這算是公開在表明態度了。
要知道殿試的文章,必然是瞞不住的,而他顧雲浩身爲狀元,他文中提及的新政,只怕早已被衆人所知曉。
他雖然得中狀元,但也還未授官,即便授官了,也不過按例得個從六品修撰的官職,在那些權貴的眼裡,仍然是個隨手可以捏死的小人物,這個時候元化帝的態度就尤爲關鍵了。
有了元化帝的支持,今後的路會好走許多。
再則來說,殿試的文章,都會張榜貼出來,以供天下文人百姓觀摩,影響力是不可小覷的。
若真的是想要新政,如此將主張提出來,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傳遍整個華朝,讓百姓們知曉,這對後期新政的推行絕對是很有裨益的。
而且,現在正是元化帝即位之初,亟待變革之時,此時提出新政,元化帝支持和贊同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顧雲浩心裡很是清楚,若是他以尋常的文章應試,多半也還是會取得一個尚算不錯的名次,但即便如此,最多也還是一個初入官場的進士罷了,不僅是壓根找不到機會向元化帝提出自己的主張,而且也是沒有資格單獨上奏的。
若是錯過了這個新舊兩朝交替的時機,說不得又得再等多少年。
自然,這些是他心中所思,也從未告知過旁人。
眼下見師祖孫惟德提及朝局變化,顧雲浩也不好多言,只是微笑道:“師祖,殿試的文章,雖是弟子心中所思,但也是估摸着聖上的心意,想要取得一個好名次罷了。”
說到這裡,顧雲浩又是一頓,想到了一事,神色微變,眼眸中多了些憂色,道:“師祖,難道是有人以弟子的文章,攀扯您老人家和恩師?”
這其實才是他最爲擔心的事。
在經歷多江清華被徐景跟左相等人攀扯之後,顧雲浩一直小心謹慎,生怕自己一個行差踏錯,讓人找到機會,從而牽累旁人。
“哼,老夫爲官多年,何懼這些。”
聞言,孫惟德卻是眉尖一揚,捻鬚說道:“只是你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殿試一文,惹得近來朝中頗不太平,現在回京了,也不知會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看,授官之後,務必要小心謹慎纔是。”
“是,弟子知道了,多謝師祖提點。”
知曉了沒有因着自己牽累師祖和老師,顧雲浩鬆了口氣,又笑着向孫惟德行禮道。
看着面前這個形容瀟灑,卻又初出茅廬的少年,孫惟德不由恍惚想起了學生江程雲當初年輕的時候。
這孩子跟當初的程雲一樣,雖是滿腹才華,也有理想抱負,但卻還是稚嫩了些。
朝局之事,哪裡是那般簡單的?
雖然現今元化帝是個少年天子,也有心變革,但事情到底會走到哪一步,誰也說不清。
畢竟華朝也建朝幾十年,不僅那些功勳世家們,就是一些詩書大家之間,關係都開始盤根錯節。想要變革,必然會損及一部分人的利益,其中的阻力只怕不小。
新帝又即位不久,也不知能否彈壓的住那些世家大族們。
但好在太上皇還健在,好像身體還恢復的不錯,又太上皇在,想必也不會看着新帝吃虧,事情應該不至於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吏部那邊,你報道之後,必然是去翰林院的。”
想了想,孫惟德又說道:“老夫雖是也在朝中,但尋常政務繁多,並沒有功夫時時刻刻關注着翰林院那邊,翰林院雖是不涉什麼政要,但你如今得陛下看重,也得小心有人嫉妒構陷才行。”
“是。”顧雲浩忙應下道。
“聽聞你與季銘的孫兒交好?”
這時,孫惟德又突然問起一句。
季銘,正是季航的祖父季閣老的名諱。
顧雲浩雖然未入朝局,但也對朝中的權臣知曉了些,因而立馬反應過來,回道:“弟子與季航確實乃是好友,曾經也同爲陵江書院的學生。”
身爲湘省人士,現在又爲當朝右相的孫惟德,自然是沒聽說過什麼陵江書院的名頭,當下只是微微點了點頭,說道:“雖然現在你爲陛下所看重,但季家更是如此,想來今後陛下會重用季家,季銘最是個滑不溜手的老狐狸,你與同窗交好,老夫並不反對,但萬事不可強出頭。”
雖然師祖沒有明言,但顧雲浩也還是聽出了他話中之意。
季家跟元化帝原本就有些交情,現在正是元化帝用人之時,季家今後的權勢只會更甚。
但元化帝的倚重,卻是一把雙刃劍,雖然季家能因此更得勢,但也不得不在一些時候去替元化帝打頭陣,處理一些爲難的事情。
師祖孫惟德與季閣老季銘同在內閣爲官多年,自然更是瞭解季銘的。
季銘絕對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當初大皇子蜀王跟二皇子平王相爭,副相陶明哲跟左相杜允文都牽扯其中,季家與當初的三皇子齊王關係匪淺,季銘在那樣的環境之下,都能保住自己和季家的地位,可見是個極有心思和手段之人。
師祖這是擔心自己因着與季航交好,一時不慎,被季銘所利用,去當馬前卒吧?
雖然顧雲浩跟季航乃是多年好友,彼此也都信任對方的爲人,但不得不說,師祖的這個擔心,其實還是有些道理的。
畢竟季航不代表季家,更不代表季銘。
季航乃是一個君子,也跟他有多年的友誼在。但季航的選擇和心意,卻是不能夠影響季家跟季銘的。
而且顧雲浩也知曉,他自己雖然只是一個農門子弟,是一個小小進士,但身後卻也牽扯了不少。
不僅有老師江程雲一家,更是有個身爲當朝右相的師祖孫惟德。
因而,他的一舉一動,可以說不僅僅是關係自己的性命和仕途而已。
若季銘遇到難事,讓他去做馬前卒,從而拉師祖跟老師下水,也是有可能的。
“弟子與季航相交,確實是真心相待。”
思及至此,顧雲浩也坦然地說道:“季閣老跟季家的事,弟子定會小心,只是弟子還是不願因此捨棄一位知己好友,還請師祖體諒。”
“跟你老師一樣的執拗。”
聞言,孫惟德不由一笑,說道:“你交友之事,只自己做主就是,不必多想其他。”
見師祖如此說,顧雲浩亦是嘴角微揚,輕輕一笑,滿目溫潤。
他此生,有家有親人,又有如此的老師和師祖,真的是何其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