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顧雲浩穿上了一身墨綠色的長衫, 招呼了趙妍幾句, 便匆匆出門, 騎着馬往大理寺而去。
大理寺位於大明宮的西側。
大理寺衙門的主要格局, 乃是分爲兩個部分。
東面的大院子乃是官署所在, 爲大理寺官員們日常處理政務之所。
而西側, 卻是一個四面高牆的大院子, 院內的地下是挖空了的。
地上是大理寺提審官員和犯人,以及住着守牢獄卒之所,而地下的, 便是被隔成了無數的牢房。
此刻夜已經深了,看守的衛兵跟獄卒也不似白日那麼多,且都有些困頓的樣子。
顧雲浩行至一側的小門外, 輕輕地敲了敲門, 不消一會,便見那門‘吱呀’一聲開了, 從門裡冒出一個黑乎乎的人影來。
“顧大人, 此刻獄中守衛才交第二班, 請快隨小的來。”那人見顧雲浩進內, 便一面輕手輕腳地關門, 一面放低了聲音說道。
“恩, 多謝了。”
顧雲浩亦是點了點頭,低聲說了一句。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進了裡面,穿過裡面來來回回的高牆, 在那人的帶領下, 顧雲浩總算成功的進入了地牢之內。
因着季航乃是從五品的官員,故而羈押的地方並未與尋常的季氏族人在一起,反而另是一處僻靜之地。
顧雲浩兩人提着油燈,在這昏黑的牢獄中左拐右拐,總算找到了季航。
那帶路的獄卒打開了牢獄上的鐵索,將顧雲浩放了進去,隨後又道:“顧大人,小的就在外面守着,若是有人來,小的示意之後,還敢勞煩大人屈就躲一躲。”
這牢房裡漆黑的一片,特別是那牆腳處,更是完全看不到的,確實是可以躲上一躲得。
“雲浩!”
見着來人,季航也頗爲詫異:“你怎麼會來這裡?”
“此事待會再細說。”
顧雲浩跟季航說了一句,而後又向那獄卒說道:“好,你放心吧。”
那獄卒似乎也是鬆了口氣,陪笑道:“大人,委屈您了,小的還要將這門鎖一下,免得突然有人來發現了。”
聞言,顧雲浩點頭:“應當的。”
那獄卒將門鎖重新鎖上之後,便離開了,此處只餘下顧雲浩跟季航兩人。
“你真不該來這裡。”
季航此刻已經從原本的詫異之中回過味來,當下便是直接嘆息道。
他明白,這一次季家是在劫難逃了。
在這樣的時候,他實在不願意與顧雲浩多接觸,以免連累了好友。
“說這些做什麼。”
顧雲浩卻是沒有在意此事,反而急急說道:“我來這裡乃是跟你說正事的。”
“昨日陛下召了我去,好似對季家仍有愧疚之心,我覺得,此事或許還有轉機。”
想起了昨日紫極殿見聖,顧雲浩目色一緊,繼續說道:“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我今日前來,是與你商議怎麼行事的。”
對於元化帝,顧雲浩並沒什麼私交,更不會像季航那般有着少年好友的情誼在。
新政已經失敗了,他這個時候最想做的事便是保住季航。
只要能保住季航,就算是利用元化帝心中那抹對季家的愧疚,他也是沒有半點猶豫。
雖然在這個時代裡,人與人之間生而不平等,但看着杜允文此次行事,顧雲浩愈發覺得,即便是人與人之間尊卑貴賤有別,但只要有足夠的能力和手段,身居人下也未必就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既然元化帝可以利用季家,以季氏三族爲代價去邀買軍心穩固帝位,那麼他顧雲浩也可以算計元化帝心中最後的那抹善良,來保住自己的知己好友。
“你的意思是什麼?”
對於顧雲浩的轉變,季航也是覺得有些心驚,當下便愣住了。
“我帶來了紙筆,你寫一封書信,我這兩天想辦法交與皇上,咱們不求爲季家脫罪,但只以情動人,爭取一線生機。”
顧雲浩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道:“你與皇上乃是幼年玩伴,亦是很瞭解他的人,應當知曉什麼樣的書信最能打動他。”
說到這裡,顧雲浩便從提來的小竹籃子裡拿出了紙筆等物,一面研磨一面堅定地道:“既然皇上處置季家之時以利爲先,那咱們便只得以情動人,此次咱們只有賭,我就賭他蕭穆言良知還未完全泯滅,心底還有那麼一絲情份在!”
聞言,季航算是完全明白了。
之前杜允文認爲元化帝重利,看重帝位,故而先是逼着其在樑如海跟季家之間做抉擇,而後又逼着其在帝位和季家之間做選擇。
現在顧雲浩去賭元化帝心中的那一抹不忍之心,又要讓元化帝在那一種人的情感和利益之間做選擇麼?
想到這裡,季航確實不由苦笑一聲。
他與元化帝乃是少年相知,或許小時候的元化帝是一個有情有義之人,但如今卻更是一位帝王,絕無可能爲了那可笑的情誼而放棄他自己的籌謀打算。
“算了,雲浩,我瞭解他,他並非是一個感情用事之人,你不必再爲我多費功夫了。”
此時的季航已經全然沒了之前的風采,卻是一臉頹喪地道:“再則,你如此做的話,說不定他一怒之下,就是你也是有危險的。”
“事在人爲。”
顧雲浩說道:“昨日皇上傳召我去了一趟,相信我,此事絕對是有機會的。”
聞言,季航卻是哭笑着搖了搖頭。
他自然是相信顧雲浩的,只是事到如今,他卻也只覺得疲憊,求得一個解脫。
“雲浩,我知道你是一心爲了我好,只是如今,季家傾覆了,三族皆滅,我一個人活着,又有什麼意思呢。”
聽了季航此話,顧雲浩也不由神情一默。
看着這位昔日的好友,不過只兩日的功夫,就完全變了一個人。
耷拉的衣裳,雜亂的頭髮,就連那素日挺直的身軀,此刻也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這兩日的變故,幾乎抽空了季航的全部心力,此刻的他,卻是一副行屍走肉般的樣子,整個人的神色籠罩了着頹喪滄桑之感。
看着這樣的季航,顧雲浩心裡五味雜陳。
他不由想起了當年在淮安初遇之時的季航。
一身月白長衫,脣角帶笑,眉目溫和,渾身上下盡是華貴之氣,端是一副公子如玉的絕世風采。
而眼下的季航,卻是因着政治傾軋成爲了這個樣子。
就在這時,顧雲浩不由開始懷念當初的少年時光。
即便是窮困窘迫,但卻是能時刻陪伴着家人,又有三兩個好友知己談天論地,是何等的恣意暢快。
現在入朝爲官,雖然稱得上出人頭地,卻亦是多了這麼多的煩惱和無奈。
不過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之後,顧雲浩便又極快地回過神來。
有的事情,只有身處其中,方纔知曉其中滋味。
平凡一生雖然好,但真到了那個時候,手中無權無勢,若是平安順遂到還罷了,但假如一旦遇着什麼變故,只能爲人魚肉的份。
與其追思過往,不如想一想當心該如何辦纔好。
“你這樣想我能理解,只是難道你就不爲你的妻女想一想?”
顧雲浩知曉季航此刻已經心死,遂抓緊時間,也不願多言其他,直接說到最關鍵之事:“你這樣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但你卻有沒有想過,她們母女倆今後該如何生活。”
聽到說起自己的妻女,季航雙目中的閃過一絲光芒,但又極快地恢復了之前的灰暗:“雲浩,我知道你是爲了我好,但你就別騙我了,皇上下的令只要三族同罪,鳶兒跟孩子都是逃不掉的。”
“糊塗,你怎麼知道逃脫不了!”
顧雲浩急忙地將手中的毛筆往季航的手裡一塞,說道:“她們此刻正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等你,你難道是準備讓她們母女空等着麼!”
此刻,季航也是反應了過來,當下不由感動的熱淚盈眶。
“雲浩……你……何必爲我擔這麼多的風險。”
季航本就是個聰明人,當然明白嶽鳶跟孩子能夠避開大理寺的羈押,其中多半是顧雲浩想了什麼法子。
原本已經冰涼的心,在聽到妻女安然無恙的那一刻,便又充滿了絲絲的暖意。
是到這一刻,他方纔覺得,什麼權勢官位,什麼榮耀金銀,都沒有家人安全健康更重要。
原本對元化帝存着的埋怨,卻也是在這一刻釋然了。
妻兒安康,他便已經別無所求。
“謝謝你,雲浩……謝謝。”
季航緊緊地拽着手中的毛筆,雙目泛紅,最後還是沒忍住落下淚來。
他知道,若不是有顧雲浩,嶽鳶跟孩子身處內宅,根本不會能那麼快知道朝中的變故,也不會那麼快便想到辦法脫身,還找到安全的地方避開這場災禍。
他何其幸運,能有一個這樣的好友。
“好了,不說旁的,你快些動筆吧,時間不多了,咱們總該還是要放手一搏,不僅是爲了你,更是爲了你的妻女。”
顧雲浩稍微勸了兩句,便不多言其他,直接催着季航做正事。
聞言,季航目色一緊,深吸一口氣,似乎也下定了決心,拿着筆,蹲下身子鋪開紙。
“雲浩,你幫我看着外面有沒有人來,我自己在這裡寫便是了。”
想了想,季航眼珠一轉,將顧雲浩帶來的油燈往自己跟前移了移,對着顧雲浩說道。
“好。”顧雲浩沒有多想其他,直接站起了身子,走到獄門之前看着外面的動靜。
這裡季航回身,見着顧雲浩走遠,方纔閉了閉雙目,神色堅定地沾墨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