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 紫極殿。
元化帝蕭穆言正在心神恍惚地隨意翻看着奏摺。
這時內侍許斌躬身進來回話:“陛下, 都察院從五品御史顧雲浩在外求見。”
聞言, 元化帝的眼神動了動, 低聲吩咐:“宣。”
“是。”
許斌應了一聲, 便退了出去。
隔了一會, 顧雲浩進內, 俯身拜禮:“微臣顧雲浩,參見吾皇萬歲。”
“起來吧。”
隨着元化帝深沉的聲音,顧雲浩謝恩一聲, 便站起身來,垂手立在一旁。
“怎麼?你來陛見,卻是又不說話?”
元化帝挑眉看了顧雲浩一眼, 聲音中聽不出喜怒地道:“見過他了?”
雖然沒有點名‘他’是誰, 但顧雲浩跟元化帝君臣兩人都是心知肚明。
“恩,午時離的京, 那封信, 臣也交與了他。”顧雲浩回話道。
聞言, 元化帝久久不言, 隔了好一會, 方纔說道:“若你此番前來, 只是爲了說他的事情,那麼不說也罷。”
“微臣斗膽,向陛下建言一事。”
思忖了片刻, 顧雲浩還是咬了咬牙, 說道。
“哦?講。”元化帝這時候彷彿纔來了興致,吩咐一聲。
“微臣以爲,邸報署萬不可交到旁人手中。”
顧雲浩直言說道:“雖然邸報才改良興辦不久,但其效用已經有所體現,微臣大膽預料,只怕要不了兩年,邸報便會成爲掌控全國輿論,把控民心所向的利器。”
“陳凱元學士雖然爲官公正,但畢竟年歲大了,且又是個無慾無爭之人,且加上翰林院事多,陳學士未必能面面俱到。”
說到這裡,顧雲浩目色一閃,又道:“微臣聽聞,左相外孫女婿李文旭亦是在邸報署,今年底,便是翰林院三年一次的散館之年,左相有意讓其主持邸報署之事。”
這是元化帝即位之後第一次聽聞李文旭的名字。
但他記憶力很好,一聽聞此人,便皺了皺眉道:“此人可是那徐景的女婿,順德三十年傳臚?”
“陛下好記性,正是。”
聽聞顧雲浩的回話,元化帝微微頷首,並不言語。
很顯然,以着李文旭爲徐景女婿,又是杜允文外孫女婿的背景,便不可能在元化帝心中有什麼好印象。
“朕亦是在想着此事。”
元化帝的心思極快的從李文旭此人又迴轉到了邸報署之事上,當下也是皺着眉:“只是一時之間,卻是沒有合適的人選,再看看吧。”
雖然元化帝並沒有說的很清楚,但顧雲浩心中卻是明悟非常。
身爲帝王,最爲看重的便是大局。
邸報能極爲容易的掌控民意,元化帝又怎麼可能輕視。
只是眼下新政一派官員幾乎已經所剩無幾,元化帝是已經沒有多少可用之人了。
而且,如今杜允文一手遮天,左相一黨當然也是在盯着邸報署這個位置。
若是元化帝一心想要扶植一個新政派官員接掌邸報署,只怕杜允文等人定是不依不饒的,就算是一時能夠掌控邸報,但杜允文等人也必然會相盡辦法的將人拉下馬來。
即便是用右相孫惟德一黨的人,只怕也只是會引起不小的波瀾。
畢竟眼下雖然左相右相對峙,但杜允文跟孫惟德兩人總歸還是沒有撕破臉。
假如就這麼重用右相一黨官員,只怕剛剛纔開始恢復平靜的朝局又要變得風起雲涌。
要知道現在杜允文勢大,那些勳貴世族們仍然還是比較支持杜允文,眼下若是孫惟德與其對上,多半是討不到什麼好處。
眼下季家一黨已經倒了,若是孫惟德再倒了,那麼整個華朝便沒有人再能牽制他杜允文了。
而且,經過季銘一事之後,元化帝打從心底也不是很願意將邸報這麼重要的東西,交到這些內閣老臣的手中。
不論是什麼,只有牢牢拽在自己的手裡纔是真的。
軍隊是這樣,民心更是這樣。
至於朝中那些隨風倒的官員們,元化帝更是連考慮都沒有考慮。
顧雲浩聽聞元化帝這話,當下也是心裡一鬆。
看來元化帝是絕對不會將邸報交到李文旭的手裡。
只要邸報不落入杜允文的手中,那麼若是他們今後就有機會重新推行新政。
鬆了一口氣之後,顧雲浩卻是眼珠一轉,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思量一番,便直接試探地道:“陛下,微臣這裡有一人選。”
“何人?”元化帝伸手端起身側的茶碗,輕輕地呷了口茶。
“此人姓餘名鑫,乃是今科探花,陛下可有印象?”顧雲浩一面說着,一面悄悄注意着元化帝的神色。
聽到這個名字,元化帝略一思索,便回想起來,說道:“便是那個在殿試上不言新政的少年?”
“正是此人。”
見着元化帝面上似乎並無不悅之色,顧雲浩方纔壯着膽子,說道:“此人雖然年輕,但文章學識皆是一流,且爲人正直,一心只願忠君報國,必不會爲左相所用,令陛下失望。”
聞言,元化帝不由來了興致。
“怎麼,顧卿認得此人?”
見元化帝如此問,顧雲浩也不隱瞞,遂直言道:“此人乃是我陵江書院的學弟,與臣相交多年,引爲知己。”
此時,元化帝方纔恍然大悟。
陵江書院麼?
那豈非亦是季航的學弟……
若真是與季航跟顧雲浩交好,倒是還算信得過。
細細思量了一番,元化帝也是覺得這個餘探花也算是個合適的人選。
當初新政之事在華朝是熱火朝天,殿試之時,無數的士子揣度上意,在文章中鼓吹新政,而這餘鑫卻是獨樹一幟,寫文之時直接避開新政不言。
也是因着這個緣故,當時的守舊派們頗爲賞識這個餘鑫,也是因着這個緣故,餘鑫被那些受守舊派影響的閱卷官們送進了殿試前十的名單之中。
雖然最後這個餘鑫取中的乃是第三的探花,但元化帝對此人還是有很深的印象的。
雖然沒有跟風爲新政搖旗吶喊,但寫得一手好文章!
元化帝對餘鑫的印象並不壞。
他既然身爲帝王,便有着帝王的心胸。
“此人人品如何?”想了想,元化帝還是問了一句。
聞言顧雲浩極快地回過味來,忙回道:“微臣這位學弟最是個直率之人,當初知曉微臣在戶部任職,更是羨慕不已。”
這話其實有些答非所問,但顧雲浩心裡明白,剛剛元化帝並非是真的要問餘鑫的人品。
不過是想要知道餘鑫的立場,到底是不是杜允文那邊的人罷了。
身爲帝王,有的時候有些話是不會明白的說出來的,這邊是要考量臣下們的領悟能力和腦子了。
很顯然,顧雲浩的領悟能力算是很不錯的那一類。
聽聞顧雲浩的回話,元化帝自然也是頗爲滿意。
“好。”
雖然只淡聲說了這麼一個字,但餘鑫這個名字卻是已經正式的被元化帝放在心裡了。
這裡顧雲浩見着元化帝更是無意將邸報署交給杜允文跟李文旭,當下便覺進宮的目的已經達到,便躬身跪安。
元化帝擺了擺手,遣退顧雲浩,復又繼續翻閱手邊的奏摺。
略微看了兩份奏摺,元化帝卻是又似之前那般無精打采起來。
扶額閉目了片刻,元化帝拿起了手邊的一本書,略微翻了兩頁,從那夾頁之中拿出一張紙來。
歪着身子,將那張紙拿在手中端詳了會,元化帝卻是嘆了口氣。
只見那紙上僅有十二個字。
“顧景源乃我至交,望看顧一二。”
將這幾個字復又看了一遍,元化帝不由想到了方纔離去的少年官員,眼中劃過一絲羨慕之色。
即便身爲帝王又如何,卻是連最尋常的朋友之義都難以顧及。
想到這裡,元化帝復又嘆息一聲,卻是伸手將那紙張放到了一旁的香爐之中。
爐火迅速地將那紙張引燃,躍起微幽的火光。
在那火光映照下的,卻是元化帝晦暗莫名的面龐。
……
天色已經漸晚。
夕陽的餘暉照映着雲霞,看着一片紅彤似火。
馬車上,季航一家已經離京往南而行幾個時辰了。
在顧雲浩的謀算和季銘的犧牲之下,雖然元化帝決定留季航一命,但現在季航也還是一個‘已死’之人,是斷然不敢在京城露面的。
即便是決定要前往滇省,也是不能在京城的碼頭打船,只得南下先到安州,再從安州坐船去往滇省。
“爹爹,我餓了。”
這時,三歲的季涵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還是叫餓。
“來,先吃塊點心,咱們進了城再找地方吃東西。”
聞言,嶽鳶連忙轉身拿過身邊的食盒,從裡面取了一包桂花糕來。
這個馬車乃是顧雲浩吩咐趙妍準備的。
不僅有棉被衣裳等物,更是準備了好幾個食盒和許多的藥材。
一面將桂花糕遞給季涵,嶽鳶卻是拿起了那封放在食盒旁邊的無名書信。
那信自然是元化帝寫給季航的那一封。
只是季家遭逢大難,其中的冤屈不少,季航即便是再通情理,心中也不可能對元化帝沒有怨恨。
因而,自從顧雲浩那裡接過信之後,季航便將那信直接扔在了一旁,並沒有打開的意思。
“夫君,還是看一看吧。”
想了想,嶽鳶勸道:“說不得是什麼要緊事呢?”
聞言,季航沉默了許久,方纔打開那信封,自裡面拿出一張紙來。
展開之後,季航一眼便看出那上面的字乃是元化帝蕭穆言的筆跡。
看了那信,季航沒有說話,只是沉默了一會,便將手伸出了馬車,讓那紙隨風而去。
車輪滾滾而前,那紙書信在馬車離開之後,卻是直直地鋪在了地上,只見那紙上很是乾淨,一共僅有四字。
“我愧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