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從佈滿苔蘚的虯結樹幹密密垂下,傭兵團衆人的身影在間隙中隱約。
“爲什麼?”阿德不解地追問道:“就因爲酬金嗎?發展壯大自己後不是能掙更多?”
沃特搖頭嘆息道:“壯大?可能嗎?在傭兵的世界裡,馬科團長太弱了,我們也太弱了,一旦引起有心人的注意,隨時……都會被人連皮帶骨一口吃掉!”
“所以……”
“所以我們只敢維持目前傭兵團的實力,既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又不至於消亡。但任務總是會有危險的,最後團長的決定就是,誘惑新人,再犧牲他們,最後保全自己。”
阿德怔怔地看着沃特。
隱藏在冒險和自由的背後原來是如此殘酷和血腥。
側過頭避開阿德的目光,沃特慘然笑道:“馬科說,這叫淘汰。”
阿德澀聲道:“弱者利用更弱者?”
沃特默然。
阿德伏在沃特肩上的手臂一僵:“你突然告訴我這些……難道……你是被派來‘拋棄’我的?”
兩人頓時僵立。
而沃特的眼睛忽然閃出光,和斑斕獸廝殺時一樣的光。
兇光。
兩人的行動畢竟緩慢,前面的隊伍已然行遠,任何聲響都不會引起前人的注意。而四周只有叢生的雜草和密不透風的巨木,用作拋棄一具屍體的地點是再好不過。
陽光明媚如常,密林中卻氣氛冰涼。
以最友愛的姿勢扶持在一起的兩人,下一瞬其中一人是否立刻命喪當場?
阿德心念急轉,他的左臂伏在沃特的脖頸上,左脅大開,沃特只需要握住他的左手後發動攻擊,那自己無法閃避也無法防禦,處境危險至極。
唯一出路——先下手爲強!
自己雖然渾身鮮血,形狀恐怖,但在自己的體質特別,傷勢已經有所好轉,尚有攻擊的餘力。趁沃特以爲自己缺乏行動能力,抓住機會給予他致命的一擊——他的頸椎就在自己的左臂下,自己只要發動鐵臂戰技……
阿德眼角的餘光掃到了沃特的脖頸。
沒有任何防護。
動手?!
突然,阿德鬆開了繃緊的左臂。
沃特一驚,疑惑道:“你這是……”
阿德無力地笑笑,年輕的臉上透出與之不合的老態和疲倦:“就算我殺了你又能如何?以我現在的狀態,根本走不出這片森林,何況……我們再不跟上去,團裡的人一回來,我還不是死路一條?死前又何必多帶上一條生命?”
沃特嘴角一抽。
阿德仰頭看着穿過樹葉的陽光,神態安詳,平靜地說着:“你殺我是爲了求存,我殺你不是也一樣?如果爲了生存而殺人是正確的,那你我又有什麼分別?能葬在這片美麗的森林,對我這種廢物來說,其實已經不錯了。”
足足看了阿德半盞茶,沃特眼中的光遂漸漸熄滅,突地全身一鬆,搖着頭道:“你實在是個運氣不錯的傢伙。”。
阿德一怔,道:“什麼意思?”
沃特不答,回望着傭兵團行進的方向,道:“我們倆的掉隊是一個暗號,再過一會兒,馬科肯定會派人來探看情況。我們只要幹掉這幾個傢伙,以馬科的謹慎,必然不會再派人過來,然後我們只需要跟着他們的足跡就能走出這片叢林了。”
阿德奇道:“我們?”
沃特指指自己道:“我們當然是我和你。”
阿德又驚又喜,繼而猶疑道:“爲什麼要殺掉他們?我們不能另外尋一條路麼?”
“天真!沒有人開道,就我們倆,單單是沿路的野獸就應付不來,更不提萬一遇到潛伏的魔獸。”沃特揮手打斷:“不知道是哪個白癡灌輸給你的念頭,暫時放棄你那無聊的善心吧,你不殺人,人就殺你,這就是傭兵,也是這個世界!”
“天真嗎?”阿德憨厚的臉色泛起一絲苦笑,“到哪兒都有人說我天真啊……”
沃特不理會阿德的自言自語,喃喃道:“現在,我只希望來的人不要太多。”
阿德接口道:“不會太多的。”
沃特疑惑。
阿德摩挲着大手,分析道:“畢竟這一次新人存留太多,實力未損,而馬科本身實力並非很強,他也需要絕對的實力去搶奪狩獵的果實,所以他派來的人數必定不多。如果你說的沒錯,按照人數均等的劃分,留下七個新人,七名原團員。他所能派遣的人數也就在一兩人之間,何況我本就重傷,加上他不會料到你的變化,自然不需要特意派出許多人手。”
頓上一頓,阿德掰着手指肯定道:“最多……三個人!”
越聽分析沃特越是驚訝,看着這張實誠的面容,忽地嘆氣道:“真不知道怎麼會有你這種傢伙存在,一會兒天真得像個白癡,一會兒又精明得像只地精。”
旋即沃特皺眉道:“以馬科的性格,至少也是兩人組合,你……還能戰鬥嗎?”
阿德費力地擡起手臂,感受着全身傳來的陣痛和麻木,搖頭道:“暫時沒辦法正面戰鬥。”
沃特拳頭一緊,道:“那交給我吧,兩個人的話……應該沒問題。”
大不了一死,這是沃特的心底話。
畢竟他的實力在傭兵團的老手中雖算不錯,單對單還好說,一對二的話,以沃特的實力來說基本有死無生。
況且沃特的臂傷並不輕。
阿德掙扎着倚在樹上,伸手扯下一條藤蔓,用力試了試藤蔓的堅韌,道:“趁他們沒來,也許一個小小的陷阱就夠對付了。”
沃特更爲驚訝:“你不是盾劍士麼?還會佈置獵人陷阱?”
阿德撓頭道:“訓練我們的那人好像從來沒管過職業區別,按照他的說法,只要是有用的,都是要會的。”
沃特大奇:“到底是什麼人這樣亂七八糟的教?著名的貝蒂拉法也有這樣亂來的傢伙?”
阿德呵呵一笑,認可道:“那人是挺亂來的。”
沃特爲之一窒。
但時間有限,廢話無多,沃特雖然好奇,但目前生死關頭,只能收起心思幫助阿德。
幾條粗壯的藤蔓被巧妙的連接。
喬木的樹皮劃出道道切痕。
雜草被踩倒。
完成最後的步驟,阿德看着交錯的藤蔓,長吁一氣,道:“剩下的,靜靜等待吧。”
……
日頭過午。
烈日,將林間蒸騰出水汽,彷彿把空間扭曲般,幻出層層氤氳。
潮溼,悶熱。
叢林,巨大的綠色蒸籠。
此時蒸籠的一角,卻有清悅的哨音在林間起伏。
這是常年行走叢林的獵手所採用的技巧——被哨音驚動的鳥獸會引開魔獸的注意力,反而會降低自己被襲擊的風險。
沿着留下的腳印,兩名裝備整齊的傭兵腳步輕捷地回行。
吹着哨音的那人皮甲長弓,面容清秀,有着特意呵護而成的麥色肌膚,帶着捷雅利亞人的俊俏,當然眉宇間更有捷雅利亞人必不可少的輕佻。
他邊上那人慄髮結辮,肌肉虯結,膚色黝黑,一柄鋼質大斧闊大如門板,一身特有的野蠻氣質。
正是弓手努提斯和斧戰士安多萬。
努提斯靈活而巧妙地換着呼吸頻率,炫耀似地賣弄着吹哨的技巧。
安多萬一斧頭掃開樹枝,顯得有些煩躁,道:“小白臉,媽的吹夠了沒有!這附近有奶奶個熊的野獸。”
努提斯口舌一轉,哨音忽止,輕笑道:“顯然,你不懂欣賞我的藝術。”
安多萬牛眼一瞪,大聲道:“老大讓我們來看看沃特宰了那小子沒有,但沃特這軟蛋半天沒回來,見鬼的!害的老子在這該死的森林還得多跑這麼一趟!”
努提斯掩口蹙眉——這個動作讓自己更紳士——慢條斯理道:“何必焦躁?一個重傷的傢伙罷了。就算老大猜的情況出現,也不過多了一個廢物而已。”
靈活地從身後抽出木弓,努提斯輕彈長弦,輕笑道:“怕什麼?只要出現在我的視界內,任務就算完成了。”
安多萬道:“滾蛋,老子怕的是那個死靈法師。”
死靈法師四個字讓努提斯臉上的紳士笑有些僵硬,正常人是不會去招惹一個瘋子,特別是實力強大的變態瘋子。
俊俏弓手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發現靜悄無人後低聲罵道:“傻大個,噤聲。萬一真遇到了,你這副結實的骨頭架子可比我的更受歡迎。”
想到死靈法師的傳說,安多萬的斧頭也不禁一顫。
“那趕緊的!”
被莫名的恐懼驅趕的兩人,不再拖拉,加快腳步向沃特他們停步的地方走去。
……
“沃特大哥,你看,果然只有兩個人。如果不是我救了那七個新人,現在要我們性命的人必定多上許多。”
“是不是什麼事情你都能看到好的一面?”
“既然能往好處想,爲什麼不呢?”
“……”
“待會不管發生什麼,只需依計行事。”
“你……小心。”
“放心,不會死的。”
……
趕路的時間總是很快,努提斯和安多萬來到沃特他們最後休息之處,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雜亂:半人高的劍葉草東倒西歪,綠地蘚上滿是雜亂的腳印,斷枝碎葉散落一地,各處均有星斑狀血跡。
優雅地俯身觀察,對四處稍作檢查後努提斯吹出一個輕佻的口哨:“嘖,該說我們的這位小兄弟能幹呢?還是沃特這白癡太弱?”
斧戰士仍在擔心不知名的死靈法師,安多萬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問道:“怎麼了?”
努提斯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蘸了蘸地上一處較多的血痕,湊到自己的鼻子前嗅了嗅,殘忍地用舌頭舔舐後露出一個自信的微笑。
隨後捻起一根劍葉草的葉莖,指着一處血跡賣弄着自己的聰明:“這裡除了我們留下的腳印外,還有很多凌亂的鞋印,大小來看,屬於兩個高大的男人。而此處血跡較多,顯然是沃特在這裡冷不丁給了那位小兄弟一下,所以血流較多……”
安多萬粗聲道:“誰管那許多,趕緊說他們去哪兒了!”
努提斯輕搖食指:“大個子,多用用你的腦子。既然沃特偷襲成功,就算那位小兄弟有種神奇的武技,能夠暫時逃開,但順着血跡自然能夠跟蹤他們的去向。”
地上果然有一路點點指向右側灌木叢。
“這邊?”
安多萬巨斧一掃,灌木夾雜草屑橫飛而出,大步跨出,壯碩的身體野熊般衝過去。
努提斯邁着輕捷地步伐跟上,得意地分析道:“那小子捱了沃特一下,估計爆發最後的力量,嗯……從腳印看來,他成功逃開,然後沃特跟着他的血跡追蹤上去,這裡……”
努提斯的自說自話不由頓住。
因爲地上的血痕形成奇怪的V字,幾乎是倒退着往後方離開,腳印和血跡先是彎彎曲曲,然後都筆直地延伸到兩株交錯成叉的巨大樺樹後面。
努提斯和安多萬互換一個眼神。
有攻擊距離優勢的弓手輕輕點頭,當先一步繞道去探查樹後的情況。
身爲一個弓手,距離就是生命。
這句話,努提斯從不敢忘懷。踩着輕捷的腳步,他保持着安全的距離,以一個圓弧的路徑繞開遮擋目光的巨樹。
樹後果然站着一個高大的黑影。
藉着林間的暗光,努提斯細細分辨。
正是重傷的阿德。
四下悄然,努提斯甚至能夠聽到阿德的獻血滴落的聲音。
嘴角露出冷酷的微笑,努提斯左手搭上橡木長弓,右手捻起鋼箭,弓弦輕拉成弧。
這個距離。
必中!
只要二指放開,任務就算完成!
努提斯正待鬆手,忽地一道念頭閃過。
拉弓的姿勢頓時僵住。
冷汗,從他的額頭滲出,漸漸匯在一起,順着弓手俊俏的臉頰流下。
但努提斯不敢有任何動作,只是定定地看着不遠處的阿德,同時用餘光不斷掃視四周。
確認不會驚動任何人後,努提斯收弓下蹲,側身滑步,輕聲但迅捷地躲入叉型巨樹側後方的那片低矮灌木。
藏好身形後,努提斯向後比出一個手勢,安多萬瞭然,伏低身體緩緩地向他靠近。
兩人悄悄地在灌木叢中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