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福聽說小米稀飯內有毒,急忙去尋那煮飯老人,可是老人不知去向。
慈禧可着了慌,她緊咬住牙,硬撐着站起來,對李蓮英說:“蓮英,我們還是走吧?”
“走了老佛爺——”李蓮英沉吟了一下,“這黑燈瞎火的,人馬都癱了,如果深夜裡走山路,遇到伏擊怎麼辦了?”
“可是這鎮子裡有歹人,這是個黑鎮、凶宅,凶多吉少!”慈禧咆哮道,氣得乾咳幾聲。
隆裕問:“我們走了多少裡了?”
李蓮英回答:“由西直門到貫市整整七十里。”
“什麼?我們才走了七十里。洋兵追上來怎麼辦?難道讓那些洋鬼子把我們全殺光、奸死?”慈禧急下滿腔熱淚。
“我老了,無所謂,可是這些皇親國戚怎麼辦?這都是大清的命根子,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大清的列祖列宗,怎麼對得起咸豐皇帝?”她說到這裡,再也忍不住地痛哭起來。
隆裕像求救似的望着李蓮英,她知道在目前的情況下只有他能安慰慈禧,只有他才能說服慈襠。
李蓮英搔了搔頭皮,湊到慈禧面前,扶她坐下,緩緩說道:“現在洋人還不知道咱們已經逃到這裡,他們還以爲咱們仍舊躲在紫禁城裡,我們出城後一直未遇到洋兵,因此洋兵不會攆上來。既使知道,他們人生地不熟,也未必追得上,要是往前趕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由此地到南口至居庸關,一路上全是荒山野地,又是深更半夜,如果出了意外又怎麼辦呢?……今夜先在這裡湊合着,明日一早再趕路。雖然賊人用了詭計,但他以爲詭計得逞,一時得不到真實消息,不會很快又來騷擾……”
秋太監也湊過來說:“我就守在太后身邊,太后儘管放心,萬無一失!”
崔玉貴也說,“皇帝有尹教頭守着,王爺們有李教頭護着,不會有什麼閃失,王爺們蹲在過道,宮眷們擠在竈間和屋子裡,兵士散在四周,護衛全都上房,太后儘管放心!”
慈禧見衆人都不願走了,只得垂下眼皮,無可奈何地說:“好,聽你們的……”
光緒帶着隆裕和瑾妃住進右首一間房屋,尹福守在門口。這間屋子裡面只有兩張破舊的雙人長凳,靠牆角有塊一尺來寬滿是油膩的案板,中間有一個殘缺的栓馬石樁。光緒與隆裕背靠背坐在那裡,瑾妃倚着牆角似睡非睡。
一忽兒,隆裕發出輕輕的鼾聲。
光緒卻睡不着,藉着月光他見牆壁上滿是炭畫污漬,有五個字一句的紀遊歪詩、烏七八糟的污話、烏龜王八的圖案、姐裡粗氣的春宮畫。光緒看了感到無聊,只得擡頭望着頂棚。頂棚糊的年代久了,滿是窟窿,左一片雨漬,右一片老鼠尿,西北角上根本露了頂,東南上的裱紙垂了下來,千瘡百孔,危危欲墜。
光緒看着看着,有些恍惚起來,他知道睏意上來了,於是拼命地眨巴眼睛,並用雙手緊緊地護住小盒子。
一忽兒,光緒蒙朦朧朧看見珍妃走了進來,她身穿一件薄得透明的紗裙,烏黑的鬢髮上斜插着一支俏皮的秋海棠花,臉白得像涼粉兒,嘴脣紅得像兩片櫻桃肉,兩隻眼睛黑得像蝌蚪,赤着一雙纖巧的小腳,笑吟吟走來……
“珍兒,珍兒……”光緒撲了上去,珍妃依舊笑吟吟地牽着他的手往外走。
走了一程,來到一座城堅,城裡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人煙湊集,金粉樓臺。城裡一道河,畫船蕭鼓,琳宮梵宇,夜色已深,朗月盈盈,一些妙齡女郎穿着輕紗衣服,頭上簪着茉莉花,手裡或橫竹簫,或持拂塵,燈船鼓聲響動,河房裡燃的龍涎、香霧等一齊噴發出來,和河裡的月色煙光匯成一片。
光緒由珍妃引着走進一個虎座門樓,過了磨磚天井,到了一個廳房,舉頭一看,懸着一個大區,上書“非珍齋”,兩邊金箋對聯,左聯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右聯是;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橫批是:不服不行。中間掛着一軸唐伯虎的畫,書案上擺着一大塊不曾琢過的璞,6張花梨椅子。從旁邊月亮門穿出去,有鵝卵石砌成的甬路,循着塘沿走,一路的流紅榭綠,橘黃欄杆。走過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鑽山,軒昂壯麗。進入堂屋中,擡頭迎面看見一個赤金飛鳳青地大匾,匾上是“醒世堂”三個鎦金大字。大紫檀雕螭案上,設着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着墨龍大畫。地下兩溜楠木座椅,又有一副對聯:
放翁金錯刀何在
不斬奸邪恨不消
臨窗大炕上鋪着猩紅洋毯,正面設着大紅金錢貂靠背,石青東北虎枕,秋香色孔雀藍大條褥,兩邊設一對牡丹洋漆小几。左邊景泰藍美人觚內插着時鮮花卉;右邊壁上掛着一柄虎皮麒麟圖案的龍泉寶劍。
珍妃呼的上前拔出龍泉寶劍,朝光緒刺來,大叫:“你這昏君,名爲皇帝,實爲飯袋;沒有骨架,只是衣架!八國聯軍鐵蹄踏入京都,你有幾十萬八旗兵,卻不戰而逃;我堂堂中華古國,有多少男子被殺,女子被淫,奇恥大辱,舉世奇冤!看我一劍殺了你……”
光緒一聽,急得淌下淚來,慌忙叫道:“我……作不了主啊,你是知道我的……怎麼連你也怪罪起我來了……”
光緒一急,手中的盒子落於地下。光緒睜目一看,哪裡有什麼珍妃的影子,依舊是這個令人恐怖的駱駝行,是這座荒涼之屋。隆裕依舊發出輕微的鼾聲。世間凡是順眼的女人,既使是母豬般模樣,也似美女貂嬋;若是不如意,既使鮮花骨朵一般,也覺玉中有瑕。光緒雖做爲隆裕的丈夫,但卻極少有枕蓆之歡。
瑾妃可能太乏了,整個身子靠到地上睡着了,她那莊重的小臉在月光下顯得嫵媚;在光緒眼裡,她沒有珍妃可愛,但一看到她,馬上就使光緒想起她的妹妹:他在與瑾妃魚水之歡時,蒙朧中總是浮現出珍妃的影子……
這時,光緒明顯地看到有一根極細極細的線,從屋頂窟窿處向他蕩來,那線頭拴着一個精緻玲瓏的銀鉤……
他一動也不敢動,甚至屏住了呼吸。
這是什麼人?在這荒村野店,夜風蕭蕭之時,競敢……
是強盜、土匪?還是家賊?
那銀鉤在光緒手中的小盒子周圍晃悠,一顫一悠:總在小盒子周圍徘徊。
光緒不期而然地打了一個寒噤。
這時,那銀鉤勾住了光緒手中的盒子,……
光緒大叫一聲,拼着性命用手護住那盒子。
光緒見眼前一道亮光,那銀勾“叮哨”一聲,掉在地上。
一支飛鏢穿斷線索釘在對面牆上。
光緒大驚,但聽房頂上有人在搏鬥,一忽兒,有個人從屋頂上栽了下來。由於動靜太大,驚醒了慈禧、李蓮英等人,兵丁、護衛也聞訊趕來。大夥舉着火把一瞧,地上躺着一個護衛,奄奄一息。
尹福一臉正氣,出現在屋頂上。
“快看,是尹教頭!”崔玉貴眼尖,一眼認出了尹福。
慈禧心驚肉跳地說:“你在房上千汁麼?”
尹福一招“燕子鑽雲”飄然而下,他朝慈禧打了一個揖道:“您問問他吧。”他指着地上躺着的那個護衛。
“快說,是怎麼回事?”李蓮英揪起那護衛的耳朵。
“我……我……”那護衛一口氣未綏過來便嚥了氣。
聽了尹福的敘述,衆人才知道,原來這護衛一路上見光緒帝總護着小盒子,猜想裡面一定藏有無介之寶,便起了偷盜之心。他想,在這兵荒馬亂之中,太后和皇上倉惶西逃,說下定在路上會被洋兵追上殺死,大清帝國天數已盡,我一個護衛跟着她們歷盡艱辛,凶多吉少,不如發國難財,奪了那盒子,逃遁回鄉,安享清福。說來話巧,這日夜裡正好李蓮英安排他在光緒住的這間旁上值更。那護衛來到房上見屋頂破落,正好有個窟窿;他不禁喜出望外,於是找到一根細繩,又把自己口袋內久藏的一個銀勾拴牢,想等光緒睡熟就下手。
有一袋煙的功夫,他見光結已進入夢鄉,隆裕,瑾圮也已睡熟,尹福又不在門口,於是從房頂窟窿處放下長線銀勾,去勾光緒手中的盒子。他心慌意亂,勾來勾去,總是勾不到盒子……
尹福見駝駱行老頭是歹徒,知道這貫市凶多吉少,於是到各處巡更,回來時正見那護衛勾光緒的盒子,於是悄然上了房,一腳踢中護衛的屁股,將他踢下房來,誰知用力過猛,這護衛一命嗚呼。
光緒在一旁聽得入了迷,讚道:“尹爺,你這飛鏢我算是見識了,投得真準,竟將這賊護衛的勾線射斷丁!”
“什麼勾線?”尹福聽了,摸不着頭腦。
光緒引衆人來到屋內,此時隆裕、瑾妃也已驚醒,正簌簌發抖。光緒指着牆上說:“就是這支飛鏢!”
尹福上前取下飛鏢,鏢頭插着一張紙箋,上面墨跡未乾,寫着一首五言詩:
日落宮影斜,
亡魂紫氣歇。
一孤曲未盡,
人鬼幾代孽!
署名是:臂聖 張策
李瑞東擠上前細看,說道:“這是一首藏頭詩,分明是‘日亡一人’,不知何意?”
尹福道:“莫非是直隸香河縣通臂拳高手張策到了!”
慈禧疑疑惑惑地問:“誰是張策?”
尹福回答:“這個張策可是個響噹噹的武林高手,他字秀林,比我小20多歲,是直隸香河縣馬神廟人,他的始祖張信忠是漢軍旗人,早年隨清軍入關,定居於馬神廟。張家是武林世家,世代習武,屬北少林派。張策幼時就跟其父練武,學習燕青拳,神力過人,十來歲時就能將幾十斤重的生牛皮一腳踢上房去。以後他在北京通縣大運河邊遇到通臂拳專家王佔春,王佔春代師授藝,張策深曉通臂拳大義,已到登峰造極地步。他又拜楊氏太極拳始祖楊露禪之子楊健侯爲師學習太極拳,蹤跡所至,聲譽大振!”
李瑞東接着讚道:“據說他發功時,蠅子落在手上都飛不起來。他輕功卓越,蹲在玻璃燈罩上而燈罩完好無損。他能空手擊人於數丈開外,有‘鐵鞋銅臂東方大俠’之稱,又有‘通臂猿’、‘臂聖’的讚譽……”
慈禧喜上眉梢,說:“世上竟有這樣奇妙的武術家,快將他請來爲我護駕!”
尹福道:“他身懷傲骨,一生棲身布衣之巷,隱匿山水之間,北走關外,南行齊魯,有跡於燕趙之地,從未與官宦皇家往來,也未跨進王府朱門半步,只是不知他爲何到了這貫市?”
李瑞東疑惑不解地說:“張策爲人忠厚坦直,不甚通文墨,不喜歡張名賣姓,他怎麼能寫出這種藏頭詩呢?又怎會署下綽號和姓名呢?這裡面有文章。”
光緒道:“這飛鏢的功夫真是驚天動地,在這漆黑的屋裡,這線又是如此之細,若沒有上等功力,不會如此百發百中,我不是尚武之人,但見到這真實情景,我算是心服口服了。”
慈禧不悅,轉身來到院內,正逢馬玉昆將軍和慶王、肅王、端王幾個王爺進院,慈禧指着地上那護衛的屍首,問:“這是誰家的護衛?”
崔玉貴上前瞧了瞧,回答:“是秋太監的屬下。”
慈禧惡狠狠踢了那護衛屍身一腳:“拉出去喂狼,真是財迷心竅!”
幾個兵丁拖着護衛的屍身出院去了。
慈禧聲色俱厲地說:“不管是誰的護衛,以後統由尹福管帶。”
李蓮英趁飢湊上來說:“咱們這裡雖然兵馬不多,但各營兵弁都有,各有各的管帶。……”
慈禧不假思索地說:“傳諭下去:隨扈人馬兵丁,所有武員,不論官階;所有武弁。不論何營;一律由馬玉昆將軍節制。違者立斬,亂者先斬後奏!”
慈禧見天色微明,便命令之:“傳渝下去,現在啓程,隊伍不要拉得太長。”
兩宮離了貫市,冒雨前進。細雨霏霏,撩得人涼嗖嗖的。那在大道正北的明十三陵,雖被淡淡的煙霧籠罩着,倒還綽約可見。無奈進入山路,風雨愈緊,上千人似落湯雞,兩宮乘坐的車頂上到處漏水,騎馬的人畏縮一團,穀道崎嘔,山岫層深,有詩日:
雨裡青螺路百盤,秦雲西望怯長安。
騾車委頓三分路,狂馬悲鳴幾百旋。
貫市遲喝膏樑粥,明陵飽飲亂風酣。
深宮空鎖亡國恨,始信人間行路難。
行近南口,正值正午,雨勢傾盆,山道陰險。這時,走在最前頭的秋太監首先發現路旁古槐上吊着一個人。近前一看,是一個兵丁的屍首,赤身裸體,渾身凍得死灰一般顏色。
衆人見了,個個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