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入上層

融入上層

卻難敵朔風凜冽。

瑤草母女披着狐皮大氅,腳下踩着腳爐,各自懷抱手爐,柯家棟樑也穿着毛皮披風,渾身包裹得圓滾滾,肥嘟嘟,母子四人躲在包厚厚包裹的豪華馬車之中,相互依偎着,優哉遊哉趕路程。

卻說柯三爺原本見路面難得乾爽,便想曉行夜趕,想連夜趕至汴京,也好騰出時間,與上司同年們聯絡感情。

方氏卻萬事一孩子們爲先,想着夜間寒重,怕凍壞了孩子們,也怕夜行遇歹徒,力主太陽偏西就投宿,柯三爺只得以從。

初三傍晚,瑤草一行堪堪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到達汴京。因爲柯三爺一早派了快馬報信兒,瑤草們一進城門便被幾位表兄接住,一路迎接回家,方家已經燈燭通明,宴席擺好。柯三爺直接就被拉上了酒席,翁婿們舅爺們推杯換盞去了。

方氏瑤草娘兒們更是被方老夫人幾位舅母表妹熱情包圍着,噓寒問暖,一路擁進內室。

方氏瑤草講究得多了,丫頭伺候着,一番梳洗,換過薰香的衣衫,再與外祖母舅母表嫂們團團行禮拜年,收了六個鼓鼓囊囊紅色錦緞荷包,方纔上桌晚宴。

晚宴設在方老夫人上房廳堂,方家如今雖然屬於新貴之家,跟官宦沾邊,卻保持着自己特有習性,有着溫馨一面。

媳婦在婆婆面前無需站着伺候,可以落座。方老夫人與幾位舅母連帶方氏一桌。瑤草則與兩位表嫂兩位表姐一桌,加上大表嫂四歲女兒剛好湊成六人一桌。

因爲過年,方老夫人讓用自釀女兒酒熬了薑汁,讓女孩兒們喝了暖身。

相較於方老夫人一桌只是殷勤讓菜讓酒,細聲說話,小輩們席面就熱鬧多了,即將出嫁新娘子梨君,成了姐妹們主要打趣對象。

一時酒菜齊備,酒杯注滿,姐妹們舉杯,輪番向梨君祝賀請酒。初始礙着老夫人夫人們尚在,只是掐頭去尾說些什麼大家心知肚明話語:‘祝願姐姐生活美滿’,梨君姐姐事事順遂,’‘梨君姐姐想啥是啥’。言下不明,話意卻是你知我知。

及至方老夫人們退席進內室說話,姐妹們幾杯熱酒下肚,平日很少飲酒的姑娘們不免臉紅心跳,拘謹了一年的青春活力開始勃勃跳動,說話開始荒腔走板。尤其兩位表嫂,更是面若桃花,一時興致忽來,掐着準新娘打趣,大嫂道:“梨君妹妹,嫂子預祝你夫妻和順,白頭偕老!”

二嫂更加好豪情,竟然摟了梨君肩膀股灌酒:“梨君妹妹,我們喝一個,嫂子祝你花開並蒂,早生貴子。”

薇君、蓮君,便有樣學樣,齊齊舉杯,一個說:“祝姐夫早登龍庭啊。”一個說:“姐姐姐夫和和美美,比翼雙飛共白頭。”

梨君也不示弱,反頭嘲笑薇君蓮君;“姐姐祝你們小女婿越長越俊俏。”之類話也出來了。

因爲瑤草不做聲,只是羞紅臉明亮眼,跟着大家‘嘿嘿嘿嘿’偷偷樂呵。她又沒定下未婚夫君,嫂子不好笑話,梨君薇君蓮君說不得她。

熟料梨君甚至扯起宋黑胖,只言讓瑤草做妯娌,由她罩着瑤草,保她一輩子順遂。

瑤草忙着去掩她嘴:“二表姐喝醉了,我扶你回去躺躺去?”

梨君笑着嚷嚷自己沒醉。

這一來,引發了話題,表嫂表姐們竟然爭着給瑤草介紹女婿,個個言稱自己兄弟好。

瑤草經歷了一個拘謹壓抑的前生,重生後雖然找回幸福生活,性格隨之開朗豁達不少,卻也沒經過這樣豪放場面。且她酒也喝得少些,神智十分清明,被她們將夫君女婿當成白菜蘿蔔一般,尋常來講,實在羞怯難當,臉紅的快要滴出血來。瑤草也沒甚話反擊,只得重複‘你喝醉了’這一句,卻架不過她們人多,七嘴八舌圍攻,瑤草無處躲藏,招架不住,落荒而逃,投奔外祖母懷裡躲羞去了。

方老夫人早得了消息,摟着瑤草呵呵直樂,笑罵兩位大表嫂:“明哥媳婦,俊哥兒媳婦,你們不好好教導妹妹們處事規矩,倒領着她們胡鬧,明日她們鬧了笑話,你們就光彩麼?”

不料兩位表嫂一點不怕太婆婆,反而雙雙上方拉着老夫人衣袖借酒撒風:“誰叫老太太偏向妹妹們,不疼我們,自然早些攆了她們,我們也好獨寵。”

方老夫人哈哈笑着,高叫着兩位媳婦:“大太太、二太太,你們媳婦怎麼教的?還不快些來打嘴,這般沒上沒下了。”

大太太、二太太抿嘴直樂:“老太太把她們寵得無法無天,倒唆使媳婦們做惡人,倘若媳婦教訓了,婆婆反頭又要罵我們,不疼媳婦了,我們纔不當呢。”

方老夫人指着兩個媳婦呵呵直樂:“反了,反了,全都反了呢,我這個婆婆位子坐不住了,哈哈哈……”

瑤草看着她們你來我往鬧騰,心裡直覺溫暖如春,依偎着祖母,一壁跟着笑,一壁卻恍然大悟,想自己母親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大約出嫁愛後,也把柯家人當成自家人,以爲柯老夫人也是這般待媳婦,卻不料遇到一羣喂不飽鷹。

瑤草不由在心底羨慕宋心蘭,在這樣家庭做媳婦,委實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只是瑤草有些想不通,方家家大業大,難道她們就不怕分配不均,各懷心思呢?

壓着這個心思,晚上悄悄將疑惑講給母親方氏。方氏微笑一番訴說,瑤草頓時了悟。

原來方家自有一套家族傳承法則,眼下爲四條:一爲公私分明,二爲利益均分,三爲獎賞分明,四爲規範權利。

公私分明在於,媳婦們嫁妝,兒子們積蓄屬於私產,任憑兒子媳婦潑天富貴,也有她們自由支配,憑他們做生意買房子置地,公婆充耳不聞,從不干涉。

利益均分在於,方家公中所屬每一宗生意,無論盈利大小,初始本金都均分成六分,方老爺子夫妻、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各佔一份,人人平等。

方家各人日常開支由公中出息,所有人等,無論經商的還是做官的,每月都有一份月例,年底還有一份紅利。

別以爲當官者有俸祿就賺了,做生意就賠了。

這就有了獎賞分明,當官者自得俸祿,掌管生意者,各人分管生意之盈利,百取其一,直接獎賞經營人,另外再在利潤中百取其一,作爲經營者薪金。

偌大生意需要調動諾大資金,老爺子又制定了規範權力一條。

女兒有紅利沒有經營權,這是防止女兒女婿你是方家人生外心。三個兒子與老爺子有經營權,單個人卻沒有決策權,每一項生意,每一筆資金調配,三個兒子必須兩人以上商議決定,爭議不下者再報給老爺子定奪。

方老爺子祖上三代單傳,生意也只是中產,做生意一向都是一言堂。到了老爺子接手,一下子人財兩旺。兒子一個個出世,銀錢一翻再翻。

方老太太是江南生意世家之女,很有成算,對老爺子髮夾能力很有信心,與老爺子一合計,這才弄了這麼幾條章程,別說,雖然簡單,卻十分奏效。

媳婦們覺得老太太待人公平合理,不偏不倚,反正大家都有份,沒有高低多寡紛爭,既不勾心鬥角,也不爭不搶了,妯娌處得姐妹似的,婆媳變成母女似的,一團和氣。

後院穩固了,兒子幹事兒也來勁兒,且有不菲獎賞,累死也不覺得扛了長工活,反而挖空心思將生意發揚光大。

做官的三爺錢少也不眼紅,畢竟他之前讀書享樂清閒,之後做官,享受了萬人敬仰。且他有個能幹夫人幫扶生意有薪俸,他自己年底有紅利,實在算不得虧。這一來人人心情舒暢,越發勁往一處使。

瑤草聞之,不免眼中精光閃爍,笑問母親:“孃親是說,外婆家每年還有母親的紅利啊?”

方氏點頭一笑:“嗯。”

瑤草笑眯眯再問:“噯喲,這可是細水長流啊,能否透露一點點,每年可以拿幾多啊?”

方氏見瑤草一幅財迷小模樣,笑得花枝亂顫,玉指一戳瑤草翹鼻頭:“看你這個財迷啊,笑成這樣。嗯,多少銀錢,我想想啊,也不一定啊,方家生意每年出息三分,一份用於經營流動,一份儲備,一份一分爲二,取其一用於日常生活,餘下一份纔是大家均分之紅利。小時候三五百兩,後來一二千,如今二三千,三五千不等,看年景啊。”

柯三爺一年俸祿加冰敬炭敬火耗也只有三五百兩,瑤草已經覺得很奢侈了,因爲大宋千戶侯也只有這個收益。

自己孃親一年三五千,瑤草頓時張口結舌,這是幾個侯爺啊,這是郡王爺待遇啊!

瑤草眼睛閃閃發亮,天爺,外公富成啥模樣啊?老爹前生倘若知道自己逼死金鳳凰,撿了只賤皮燕,會不會揮刀自裁啊!

瑤草吐口濁氣,母親金鳳凰卻受那樣的欺辱,真他娘憋屈啊!恨得她想馬上唆使母親:“娘啊,我們跟柯老三和離吧!”

復想一想棟樑兄弟前程,喊了聲娘又生生摁下了,母親改嫁也是污點,會影響兒子出仕。

遂笑一笑改口道:“娘啊,將來您也要學外祖外婆一般對棟樑啊,可別學祖母。”

方氏摩挲着瑤草笑道:“草兒跟棟樑一般樣,只是孃親沒有你外祖本事,你們每年三五百兩還是有的。”

瑤草往方氏懷裡拱拱:“有孃親真好。”

方氏便笑:“傻丫頭,誰還沒娘呢!”

瑤草只笑不語,心裡道:“我只要娘做娘,不要別人。”

柯三爺其實初六開衙,說初五開衙,只不過在家裡呆得膩味了,撒謊而已。這一來,瑤草們在汴京可以打住兩整天。

初四,初五,柯三爺方家幾位舅父均是早出晚歸,出門應酬,無非是拿着公中撥給交際應酬費吃請請吃。

初六以前婦孺不宜出門子,幾位舅母便聚在方老夫人房裡賭牌九。瑤草便與幾位表姐擠在方老夫人房裡趕圍棋,賭銀錢,也賭物件兒,丫頭們一旁服侍助威,各人小姐贏了抽成,甚是樂呵。

初六日,方家接到王大奶奶(餘小姐)派送燙金請柬,邀請瑤草母女、方三夫人及幾位方家小姐參加相府賞梅宴。

這對與方氏方三夫人,以及即將嫁入宋府的梨君,都是一個結交貴夫人的上佳機會。

卻說瑤草一行赴宴,到了方知,今日之集會真乃貴人云集,王府門口車馬雲集,列成長陣。

瑤草們所坐華貴馬車,在一乘乘朱輪華蓋寶車之中,就顯得寒磣了,倒不是方家置辦不起,乃是品級所限,方家再豪富,也不敢朱輪華蓋琉璃珠簾。

等着進府空隙,左不過無事,方三夫人便替方氏一一指認各家車馬儀仗,順便告知瑤草母女,她們各家夫君官職,着重提點瑤草母女眼下需要結交哪幾位上官夫人。

瑤草一路聽下來,連朝中閣老家孫小姐,吏部尚書兒媳千金都在邀請之列。不由感嘆:“餘家姐姐面子真大啊。”

方三夫人笑道:“王大奶奶雖然只是七品淑人,卻貴在是肩挑丞相府,身後站着相府。這些人都在丞相手下討生活,焉能不巴結。”

瑤草馬上抓住一個信息,滿臉疑惑,轉頭詢問幾位表姐:“什麼肩挑?”

梨君、薇君、蓮君三人頓時變臉。

方氏替瑤草攏攏頭髮:“這孩子,恁大驚小怪,叫人笑話。”

三舅母笑道:“這不是秘密,孩子們將來要來往應酬,與其瞞着,不入解釋清楚,免得他日應酬出了紕漏。”

回頭看着瑤草道:“王丞相家老兄弟二人,只此一子,他們老太爺便發了話,要一子雙挑。他生身父母在老家替他娶了一房鄉紳女兒,算大房兒媳,這餘小姐算丞相府兒媳,兩人不分大小,都叫大奶奶,不過分屬兩房,不在一個鍋裡攪吃食。”

瑤草突兀想起簡小燕,心裡不知道該爲餘小姐悲哀,還是該同情那鄉紳女兒,也不知道她們將來誰要掐死誰,只期望孩子別受波及纔好。瑤草之前對餘小姐美好姻緣景仰,頓時幻滅,一時遊興缺缺。

等了許久,瑤草們的馬車方纔被人接進府門。瑤草偷眼窺探,但見餘小姐容光煥發,似一朵怒放的牡丹花,嬌豔欲滴,光彩照人,渾不似有什麼彆扭情懷,十分隨緣隨分。

瑤草直感嘆自己修爲不夠,倘若自己這般境地,想來笑不出來了。

瑤草母女這一次也有收穫,在餘夫人介紹下認識了吏部尚書張夫人,方三夫人悄悄告訴瑤草,這位尚書夫人來頭可不小,竟然是張貴妃之堂姐,且與張貴妃感情深厚,情同嫡親姐妹。不過也告之瑤草母女,要謹慎應對,這位夫人雖然手眼通天,卻眼高於頂,不好相與。

瑤草坐着無事,便聽憑三舅母絮絮叨叨介紹不住,無非某位夫人與某某是什麼親戚,夫君什麼官職,要謹慎對待,不能輕忽。

瑤草苦笑,當然不能輕忽。這就是一根裙帶子繩索,而自己母女就是一介小草,要麼加進去扭成一股粗繩索,水漲船高,要麼特行獨立被摒棄,任憑風吹雨打去。

瑤草不願意被摒棄,忙跟着母親連連點頭,臉上笑得更甜些。

雖然王大奶奶很給瑤草們面子,親自走過來招呼,只是剛說幾句,小丫頭便說老夫人有請少夫人,王大奶奶只好歉意去了,此後王大奶奶花叢蝴蝶一般,來往穿梭與各家貴婦人之間周旋,雖然應酬得體,只是再無法顧及瑤草們。

方氏品級低微,夾在這羣貴婦人中委實渺小,好在方三夫人認識人多,帶着瑤草母女與各人周旋說笑,不至於坐冷板凳。

這一次,瑤草再次見到宋夫人,宋夫人對瑤草母女一如既往親熱,握了瑤草手問東問西,最後笑言方氏:“我記得外甥女兒十三月生人,過了生日就十歲了,按照汴京風俗該大辦一場,以示慶賀喲,柯夫人可不要忘記給我這個外舅母下帖子喲!”

女兒家滿十歲辦生日宴這習俗方氏知道,無非昭告世人,吾家有女將長成,諸位君子請留意。自家瑤草還小了,且不急,方氏笑道:“夫人好記性,草兒正是三月十五落地,只不過三月方纔足九歲,明年擺宴,定然不忘你這爲舅母就是了。”

宋夫人卻嗔怪一笑:“足九歲,就是吃十歲飯了,要辦也可。”

方三夫人對於明年瑤草的生日宴自有計較,因笑道:“嫂子光說別家事,大侄兒十六即將娶親,冠禮倒未行呢!”

宋夫人理理鬢角,笑道:“我也想熱鬧熱鬧,大家聚聚,只是你兄長說了,你侄兒正月十五滿十六,三月婚期,連辦兩場酒宴是否太密集,很怕刮刷了親朋,說是不如兩好合一好,婚禮當日辦了冠禮。”

宋夫人這話裡呆着試探之意,方氏心裡暗笑,想借機受禮明說就是,這般又把琵琶半遮面幹什麼呢,與三嫂眼神一碰,笑道:“好容易有個機會聚一聚,幹什麼要改期,跟婚禮擠做一堆多忙碌啊,反正我們十五要來汴京看燈會,宋夫人就當爲妹妹準備晚宴了,且別省事兒。”

方三夫人也笑道:“是啊,上元節多好的日子啊,舉國上下爲侄兒慶典,何必改期,就這麼說定了,親朋好友的有我去通知,嫂子只管辦戲酒就是了。”

這一說,周邊剛巧坐着開封府尹夫人,本與宋家有親,便笑着附和,周邊牽牽絆絆中與宋家有聯繫的夫人們都微笑開口,言說正月十五就去宋家看戲吃酒了。

瑤草一直微笑看着各位夫人互動,心裡猜測宋夫人拉扯自己之母的,及至上車回家,方三夫人與方氏提及宋大公子冠禮禮金,梨君臉色緋紅,神情扭捏。瑤草總算明白了,原來宋夫人提起自己十歲生日宴,並非無的放矢,不過是爲了自己斂財尋找藉口,拋磚引玉。

唉,自己成了引玉那方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