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才上班,陳運來就走進孟謹行辦公室,江一聞幫他們泡了茶後退出去,輕輕掩上了門。
陳運來像是一夜未睡的樣子,頭髮亂得像雞窩,黑黑的眼圈下掛着大大的眼袋,連腿似乎也比平時瘸得更厲害。
孟謹行點着一支菸遞到陳運來手上,看他一眼坐下來說:“看來,問題並沒有解決?”
陳運來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狠吸一口煙說:“對不住,把你牽扯進來!我沒想到這兄弟倆做事完全不按江湖規矩,竟然會帶我去自首。”
“你的意思是,錢小滿如果沒自首,你就會一直瞞着這件事?”
陳運來沒表情地說:“你不知道就會少很多顧忌。”
孟謹行長吸一口氣,說不出話來。
沉默瀰漫着。
二人各自吸完了手中的煙,又各自點了一根,期間,孟謹行接了幾個電話。
在他接佘雄的電話時,說到是不是馬上對老熊嶺銀礦實施處罰,一直坐在沙發上的陳運來一下竄到孟謹行的辦公桌前,一把握住他手裡的話筒,一臉乞求地看着他。
孟謹行心頭巨震,竭力保持鎮靜地挪開陳運來的手,在陳運來滿是哀求的目光注視下,他沉聲回覆佘雄:“等我向吳縣、唐書記彙報後再作決定。”
掛下電話,孟謹行站起來與陳運來相對站立良久,然後踱到窗前,雙手撐在窗臺上,背對陳運來說:“把實情告訴我!”
陳運來猶豫半天,擡手擦擦嘴道:“琴芳在錢小多手上!”
“什麼?”孟謹行震驚轉身。
這是什麼情況?怎麼又扯上姜琴芳了?
陳運來面對一臉錯愕的孟謹行,尷尬地用雙手搓着臉跌坐在椅子上,“我也不知怎麼了,就是忘不掉她!幾次回長豐,都是和她一起過的。也不知道錢家兄弟什麼時候盯上我的,金礦的鑑定出來才三天,錢小多就在長豐綁架了琴芳!”
“你就不會報警?”孟謹行真是沒想到,陳運來竟然對姜琴芳動了真感情。
陳運來無奈地聳聳肩道:“我是怎麼跛的?你這回又是怎麼救的我?謹行,我還真是不相信這幫警察。”
孟謹行語塞。
良久他才衝陳運來揮手說:“你先回去好好休息,讓我好好想想,等我想好了,我希望你能信任我,我怎麼做,你就怎麼配合!”
陳運來鄭重地點了點頭,但走到門口又猶豫着回頭問:“你會保琴芳安全回來吧?”
孟謹行看他一眼道:“我盡力!”
陳運來黯然地低下頭,長長地嘆了口氣,站在那裡說:“她懷孕了,我和她的孩子。”
孟謹行眸色一閃,咬咬脣道:“放心,我就是不要頭上的烏紗,不要自己的性命,也一定保他們母子平安!”
陳運來猛然擡頭看他一眼,毅然離開。
站在窗前的孟謹行突然有一種虛脫的感覺。
陳運來說姜琴芳懷孕的時候,他的心口猶如被刀片片劃過,疼得清晰深刻。
那一刻,陳運來說的彷彿不是姜琴芳母子,而是雷雲謠母子!
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久久地看着窗外,辦公桌上的鈴聲不時地響着,他渾若未聞。
江一聞數次推門進來看他,他都在窗前保持着同樣的姿勢,直到孫梅推門進來,終於把他從封閉狀態中拉了回來。
“坐。”他用雙手梳理了一下頭髮,在辦公桌後面坐下來。
孫梅忐忑地站在他對面,並沒有坐下,低着頭輕聲問:“孟縣,你昨天說的話算數嗎?”
“什麼?”孟謹行一時還沒有完全拉回思緒,擡頭看到孫梅臉上些許的失望,他纔想起來,一拍腦袋道,“你說調動的事?”
孫梅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咬着朱脣沒有再說話。
孟謹行點着頭道:“算數。就是你要給我點時間。”
孫梅聞言展顏,撲閃着睫毛,朝孟謹行微笑着點頭,“謝謝孟縣!那我不打擾你了。”
孟謹行頷首看她離開,立刻拿起電話打給龐天龍,希望龐天龍給自己半小時見個面。
約好時間,他翻箱倒櫃,終於在一堆長豐帶過來的舊文件中找到了當初陳運來與姜琴芳的結婚請柬,請柬上面,陳、姜二人的黑白結婚照依然嶄新清晰。
龐天龍此刻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審覈通訊稿。
這正是他按朱志白的點撥,讓局裡的筆桿子、都江日報的通訊員凌霞寫的,有關老熊嶺銀礦打黑行動的稿子。
用筆修改了幾個他認爲不合適的地方後,他突然又鎖眉沉思一陣,才把稿子遞給凌霞,囑咐她:“跟你師傅商量一下,暫時壓着不要登!”
凌霞詫異道:“詹老師已經留了版面,現在說不登不太好吧?”
“照我說的做吧,老熊嶺銀礦的事,還是低調一些的好。”
“那我馬上去給詹老師打電話!”
龐天龍就是欣賞凌霞的辦事效率,當即又誇獎了幾句,正好孟謹行進門,凌霞很是機敏地朝孟謹行打招呼後閃了出去。
孟謹行一指凌霞的背影,衝龐天龍笑道:“原來咱們公安線上藏着如此漂亮的警花啊!”
“呵呵,何止漂亮!”龐天龍頗有幾分自豪地說,“下筆生花,絕對不遜色於你們府辦的筆桿子!”
“哦?”孟謹行遞上煙,攔住正欲泡茶的龐天龍,接過他手裡的杯子,“我自己動手。”
龐天龍也不跟他客氣,自己點了煙,又把火送到孟謹行嘴邊,“急火火地找我,什麼事?”
孟謹行泡了茶,與龐天龍一起到沙發上坐下,開門見山道:“上次是龐書記讓我救錢小多,這回卻是輪着我請您救陳運來的老婆孩子了!”
龐天龍一口煙直接吞進肺裡,嗆得整張臉都成了青灰色,孟謹行連忙去取了他的茶杯端過來,“喝點水。”
龐天龍接過杯子連喝兩口,好不容易順了氣,才指着孟謹行道:“要債也不是你這麼要法的!”
孟謹行笑笑,“龐書記,你就當我今天是報案吧!如果這案子蘭芝辦不了,我就報給市局,再不行就報給省廳,哪怕回長豐報案,我相信總有一個地方會接這個案子!”
龐天龍一聽他要回長豐報案,目光很快閃動了兩下。
“謹行,我不是這意思。主要是,陳運來自己都不報案,你瞎起勁什麼?”
孟謹行從包裡取出那張喜柬推開放到龐天龍面前,指着照片上的姜琴芳對龐天龍道:“她是我的舊同事,眼下正懷着身孕!”
聽到“懷着身孕”,龐天龍的嘴巴張了張,有點明白了。
孟謹行不理會他的反應,繼續說:“陳運來不報案是他投鼠忌器,怕老婆孩子出事!他綁錢小多的動機就是想把老婆孩子換回來。”
孟謹行說話的同時,一直在仔細觀察龐天龍的表情變化。
陳運來綁架錢小多這件事當中有那麼多明顯的疑點,就是他這個門外漢都能看出來,他不相信龐天龍會看不出來。
他一直都很疑惑,龐天龍爲什麼視而不見?甚至有意置身事外?
龐天龍此時不停地用指尖梳着自己的眉毛,香菸在他另一個手上燒成長長的一截菸灰,他也毫無意識。
冗長的沉默之後,龐天龍終於扔了已經燙手的菸蒂,乾巴巴地對孟謹行說:“謹行啊,這個案子可能要跨市辦理。你知道,我們蘭芝公安線上的經費一直緊張,這個……”
孟謹行真是沒想到,龐天龍在長時間的思考後,給出的竟是如此拙劣的理由。
他強壓住心頭的怒氣,用近乎蔑視的口吻道:“經費問題可以讓陳運來解決。爲了救老婆孩子,他連坐牢都不怕,還會在乎那幾個錢?”
豈料,龐天龍不以爲然地接道:“在生意人眼裡,有的時候,錢還真比人重要!錢小多爲什麼抓他老婆?總不會是想給他孩子當現成爹吧?”
龐天龍這話說得嘔人,但孟謹行卻怔住了。
從聽到姜琴芳懷孕後,他整個思路就是沿着如何救他們母子出發,完全沒有去想過,陳運來自始至終都沒有跟他提起,爲什麼錢小多要綁姜琴芳!
還是錢作祟!
可是一想到無辜的姜琴芳母子,他又忍不住要想起自己的妻兒,他沒辦法讓自己坐視陳運來守着那個金礦置老婆孩子不顧。
孟謹行算是明白了,不是龐天龍看不到那些疑點,而是龐天龍清楚知道這是兩方的利益之爭,也知道這兩方背後都有官方背景,與其插手後弄得裡外不是人,還不如明哲保身!
孟謹行掐掉煙起身告辭,龐天龍送他到門口,突然欲言又止道:“謹行,如果人是在長豐被綁的,在那裡報案未嘗不是件好事!”
孟謹行猛然轉身看着龐天龍。
龐天龍略顯尷尬地笑了一下,“我這屆幹完也就再一屆不到的時間該到限了,所以……咳,這些就不說了,還請你理解!省廳朱主任跟長豐方面關係都不錯,你又是那裡出來的,綁架案如果由他們處理可能更方便些。我這裡,可以按那晚的行動結果,先刑拘錢小多,是不是併案,就看長豐方面的調查了。”
孟謹行知道龐天龍如此已算是最大的讓步,他伸手與龐天龍握了握,以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