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祝頭在城裡醫館住了兩日,才被幾個兒子接回家養病,大夫並未查出什麼具體的問題,只說讓他不要喝酒好生將養,開了個調養身子的方子。
祝家四個兒子都覺得,這不過是大夫委婉地說法,許是沒得救了纔會這樣敷衍,所以回家之後全都小心伺候不敢有絲毫怠慢。
老祝頭今個兒說胸口悶,明個兒又覺得肚子疼,將家裡衆人折騰得精疲力竭,卻又都不敢表現出來,在他面前還都得強顏歡笑,生怕引得他多心。
過年的氣氛原本就因爲分家籠罩上陰雲,如今更是徹底的消失殆盡。
楊氏整天擔心發愁,晚上都不敢睡實,生怕有個什麼變故意外,纔沒幾日就已經有些熬不住,只好由家裡哥們四個夜裡輪流伺候。
劉氏偏生在這個時候診出有孕,日日推說身上疲乏,事事不理,吃喝都在屋裡,時不時地還鬧着祝老三在屋裡陪她。李氏素來都是個不幹活的,家裡的擔子就壓在了方氏的身上,做飯、打掃,洗刷,熬藥,每日忙得陀螺似的不得閒兒,眼看着坐月子時剛豐盈起來的身量,幾天下來就瘦了一圈兒。
荷花心疼方氏,自個兒年紀小又幫不上忙,大哥來年二月開始就要參加童生試,如今被方氏鎖在家裡看書,茉莉要看着栓子,她只好溜出去找齊錦棠陪自個兒釣魚。
如上次一樣,二人在腰間掛好了繩子,齊錦棠撿了兩塊石板兒,又砍了些幹蒲草鋪上,拉着荷花坐下,自個兒拎着麻繩等於上鉤。他老早就瞧出荷花的心思壓根兒不在釣魚上頭,從坐下開始就雙手託着下巴,呆呆地看着水面,時不時還幽幽地嘆口氣。
“我娘說,女人總嘆氣會變老的。”齊錦棠轉了幾圈的心思,一開口竟說出這樣句話,當即就差點兒咬到自個兒的舌頭。
荷花聞言先是一愣,擡頭定定地看着齊錦棠,見他滿臉尷尬,白皙的臉頰甚至透出些許可疑的紅暈,再一細想他剛纔的話,頓時笑得前仰後合。
齊錦棠緊緊地抿着嘴脣,生怕自個兒再說出什麼不經大腦的傻話,但還是伸手拉住荷花,怕她一個不留神摔進水裡。
“聽你哥說你想學認字?”等荷花終於不笑了,齊錦棠才又開口問。
“是啊!”想起這件事荷花就有些鬱悶,她看過大哥的開蒙讀物,大部分字她連猜帶蒙都能認出來,說找人教不過是尋個藉口,但是還沒教上二十個字,計劃就被迫擱淺,“本來大哥是每日都教我識字的,可來年二月他要去參加童生試,娘不讓我去打擾,所以就又丟下了。”
“那以後我教你識字好不好?”齊錦棠神情很認真地問。
荷花聞言眼睛一亮,用齊錦棠做藉口可比博榮那個老實人方便多了,當即就說:“可不許騙人!”
“我何時騙過你?”齊錦棠見她滿臉期待,似乎小臉龐兒都放出光芒來,可見當真是想識字,並不是小孩子的一時興起,回身到岸邊撿了塊尖石頭遞給荷花道,“你哥都教了什麼字,可還記得?”
於是兩個人在冰面上,一個教一個學,時而兼顧釣魚,一下午的時間倒是過得飛快。就這樣,荷花每日除了識字,還能帶回家幾條凍魚,讓方氏收拾乾淨自個兒看着燉得化入湯中,燉好後自然要給老祝頭和楊氏送去,剩下的先緊着栓子喝,餘下的都被荷花想方設法地給方氏吃下去,偶爾收穫好才能輪到博寧喝上一碗。
就這樣,過了小年兒,送過竈王爺上天,家裡也包了粘豆包,蒸好了過年差不多夠用的餑餑和卷子,門外窗上也都貼上了梅子巧手剪的窗花,若是不看全家人陰沉沉的臉色,倒還勉強算是像個過年的樣子。
荷花每天下午照舊去找齊錦棠釣魚習字,還有兩天就到年根兒下,這日不巧耽擱得有些晚,齊錦棠送荷花回家的時候,老遠瞧見個揹着手的身影往林子裡去,他眯起眼睛道:“荷花,你爺怎麼自個兒出來了?”
“不能吧,整日裡身邊兒都離不開人呢!”荷花也覺得奇怪,但是看着身形卻又的確是老祝頭,瞧他腿腳利索走得大步流星的模樣,哪裡有平時那病病歪歪地模樣,這下子荷花心頭疑竇叢生,也顧不得天黑趕緊回家,衝齊錦棠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手輕腳、遠遠地綴在老祝頭後面,見他穿過一小片兒林子,到了片不大的空地上,四下瞅瞅嚷道:“老弟,你來了沒?”
對面的林子裡又鑽出個老頭,手裡還拎着酒拿着菸袋鍋,那一笑滿臉褶子的樣兒,別說這會兒天還只是擦黑兒,就算是黑透了荷花都不會認錯,正是老祝頭的拜把子兄弟老魏頭,論着荷花應該叫他聲二爺爺。
只見兩個老頭找了兩個樹墩子各自坐下,老祝頭從懷裡掏出個不知包着什麼的油紙包,打開後自個兒先狠是吃了一口才說:“城裡那庸醫着實氣人,診不出毛病也就罷了,可弄得什麼不許喝酒,每天還要喝那又酸又苦的藥湯子,好人可都快撐不住了,若我真是個臥病在牀的,怕是早就嗝屁朝涼了。”
“我這不是來接濟你了。”老魏頭不知捏着個什麼正在啃,說話含含混混不甚清楚,“你且說我這法子管用不?”
“自然是管用,我那幾個兒都孝順,見我在炕上病着,誰還敢說分家這倆字兒,都日夜倒替着伺候我咧!我先喝倆口,這些日子可是把我憋壞了。”老祝頭抄起酒罈子就猛灌了兩口。”
“我跟你說,你只要把這個裝病堅持住了,等來年混到開春兒要犁地,到時候就都忙着幹活兒,誰還顧得上說分家。”老魏頭笑得嘎嘎作響。
荷花跟在後頭聽到這些話,恨不得衝出去扇這兩個爲老不尊的,居然只因爲不想分家就鬧出這麼多事端。且不說家裡花了多少瞧病和抓藥的錢,這大半個月,祝家裡外上下爲了他的病着急上火,一個個又累又擱着心事,老祝頭居然還抱怨不能喝酒太不自由,跟沒事兒似的躲到林子裡喝酒吃菜。
荷花正生氣的時候,覺得肩頭被人輕拍了兩下,回頭見齊錦棠正關切地看着自己,深呼吸平緩了心情,衝他笑笑,不出聲地用口型道:“咱們回家。”其實心裡已經基本有了計較。
回家擱下了釣回來的魚,荷花忙跑到主院打算找個藉口通風報信兒,可巧老祝頭屋裡這會兒正吵得熱火朝天,若不是祝老大和祝永鑫還算有些理智,一直在中間攔着,老三和老四早就抄傢伙打起來了。
屋裡吵架的勸架的亂作一團,荷花沒瞧見茉莉和博寧,一扭頭看見芍藥正在一旁看熱鬧看得津津有味,不禁羨慕她絲毫不知道愁的性子,伸手扯到自己身邊問:“咋回事,你爹和四叔爲啥吵架?”
芍藥眼睛還盯着屋裡的熱鬧道:“下晌是四叔看着爺,結果你娘熬了藥進來發現爺不見人了,屋裡屋外都找了個遍也沒人,四叔說爺嫌屋裡氣悶,要去院裡站站,還說不要他跟着,結果一轉眼就不見了人,我爹就跟四叔吵起來了。”
荷花聞言撇了撇嘴,這全家都沒個明白的,人丟了不出去找,難道吵架就能吵出來不成,她放開芍藥,運足了力氣大喊一聲:“啊!”
小孩子的聲音本來就尖亮,荷花對此的估計略有不足,又稍微地用力過猛,結果就發出了聲恐怖片中女主遇鬼時候類似的慘叫。
不過這一嗓子的效果倒是絕佳,屋裡頓時寂靜無聲,所有人都的目光都聚攏在她身上,她顧不上剛喊得喉嚨生疼,忙趁着這個空當飛快地說:“剛纔回家的時候遇見村兒里人,跟我說看見爺朝林子裡去了,我本還說他指定是看錯了,爺好生在家養病呢,冰天雪地的咋會去林子裡……”
她的話還沒說完,祝老四就已經大步衝出了房門,但是隨即又回來抱起荷花道:“朝哪邊林子去了?”
這會兒天已經差不多黑了,離着兩三步遠就幾乎只能瞧見個黑影,荷花指引着祝家四個兄弟往林子那邊去,快到林子邊兒的時候,她忽然裝作害怕地摟緊祝老四的脖子道:“四叔,以前奶說林子裡有黃大仙兒,一到晚上就迷了人去,爺不會也是被黃大仙兒迷去了吧?”
祝永鑫呵斥道:“小孩子瞎說什麼!”
反倒是祝老四把荷花緊緊地摟在懷裡安慰道:“荷花不怕,有四叔在呢!”又扭頭對其餘幾個人說,“娘是說過這林子裡有黃大仙兒,咱村兒就有人給迷過,在林子裡走不出來,生生地凍死在裡頭,第二天一早村裡打柴的瞧見他的時候,就躺在離小道兒三四步遠的地方,愣是沒找到路出來。咱還是念叨幾句然後悄悄進去吧!”
其餘幾個人聽了這話,也都微微點頭,小心些總是沒錯的,祝老大站在林子邊兒唸叨了幾句,無非是隻爲了找回家人,不是要來冒犯大仙兒,還望大仙兒不要怪罪之類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