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秀很快就端了熱水過來,祝永鑫用溫熱的水給博榮擦拭了身上。
荷花找小秀借了牀被子,回屋嚴嚴實實地給博榮蓋好,過了小半個時辰,藥鋪的學徒端了藥碗進來,荷花看着祝永鑫給博榮餵了藥,這才道:“爹,要不,你回家一趟?”
祝永鑫心裡其實也在尋思這件事,但是聽到荷花這麼說還是下意識地搖頭,看看睡得還並不安穩的博榮,不同意道:“那怎麼行,就留下你自己我怎麼放心。”
荷花就掰着手指頭道:“咱們肯定要在這裡呆到大哥病情穩定,所以今晚是肯定要在城裡過夜的,那城外的牛車咋辦?娘在家急得團團轉咋辦?娘要是跟大娘打起來咋辦?大哥的被褥和衣裳都是又汗又潮,總要拿能穿的衣裳過來才行……”
祝永鑫皺眉看着女兒,心裡知道她說的都沒錯,但是讓他把兩個孩子扔在城裡,他又哪裡能夠做得出來。
小秀正好進來送茶水,就插嘴道:“其實你不用擔心,我家的醫館在這裡都開了好幾輩,你沒看這房子都是有年頭的老房子了?我會幫你照顧她們兩個的,給家裡人報個信兒也是應該的,不然家裡得多着急。”
祝永鑫沒了別的法子,只得託付給小秀照看,自己問明瞭城門的方向,就急匆匆地離開,只想着早去早回。
這間屋子當真是陽光充足,透過窗戶紙照在身上還是讓人覺得渾身暖洋洋的,荷花坐在牀邊看着博榮,不時地幫他拭去額頭上的汗珠,看着他乾裂的嘴脣,又出去找小秀討了一杯熱水,用乾淨的手帕蘸着水,隔一會兒幫他潤溼潤溼嘴脣。
今天醫館似乎沒有什麼生意,所以小秀忙完了外面的活計,就過來跟荷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小丫頭你叫啥,幾歲了?”
“我叫荷花,剛過年,如今已經六歲了。”荷花放下手裡的東西起身道。
“你坐着就是。”小秀看看炕上的博榮,然後輕聲道,“用不着擔心,我爹說你哥的病沒啥大礙,就是起得太急纔會這麼嚴重,吃兩天藥就能好個大半。”
荷花聞言很是驚訝,這個小秀竟然是那大夫的女兒,可看這醫館的模樣很是體面,不知道怎麼會讓女兒出來拋頭露面的照顧病人。
小秀似乎察覺到她的疑惑,所以低頭笑笑說:“我從小就沒了娘,我爹是個除了治病抓藥,其他都不管也不會管的人,如今我們父女倆相依爲命,就只得我裡外操持唄!”
“……”荷花不知道她爲什麼會對自己說這些話,但還是順着她的思路陪着她聊了許久,雖然大多數都是嗯啊的應承,時間久了還是有些口乾舌燥,可看那小秀還是一臉意猶未盡的模樣。
正尋思着該怎麼去喝水纔不會失禮,博榮忽然有些不安分起來,擡手推開了被子還喃喃地不知道說着什麼。祝永鑫剛纔給他擦拭過身上以後,就只給套了條褻褲就給塞進了被窩裡,這會兒一折騰起來,頓時就露出赤裸乾瘦的上身。
小秀羞得滿臉通紅,趕緊轉身迴避,但卻還是小聲問道:“荷花你自己能行嗎?要不要我幫你?”
荷花湊近博榮,想聽清他在說什麼,但是說得實在太含混不清,是能聽出他時不時地叫娘。她很是心酸幫博榮拉好被子,心想剛纔要是讓祝永鑫把方氏接來就好了。
小秀見荷花這個模樣,知道自己若是再留下喋喋不休着實不好,又幫她拎來一壺熱水,這才掩上門離開。
荷花昨晚因爲武開江鬧得半宿沒睡,現在比暖和的陽光照得更是睏乏,但是祝永鑫還沒回來,只能自己死命地撐着,實在困得不行就出去吹吹風,到後來只要一坐下,就覺得眼皮發緊、腦袋發沉。
正午的時候小秀送了午飯以及博榮的藥過來,荷花喂着博榮吃了藥,自個兒的飯也吃不下去,就起身準備出去清醒一下,剛走出屋門就看見方氏滿臉焦急地快步走進來,祝永鑫的聲音也傳過來道:“就是東邊最中間的。”
“娘!”荷花趕緊喊道。
方氏上前抱起荷花,三步並作兩步地進了屋,撲到牀前看見博寧眼窩深陷、嘴角起泡、嘴脣乾裂,緊捂着嘴還是沒有忍住,摟着荷花哭出聲來,哭了半晌才止住。
荷花見她不再哭了,就道:“大夫說一天要喝四次藥,早晨和中午的已經……”
聽着荷花說到半截就沒了動靜,方氏低頭一看,她的小腦袋已經靠在自己懷裡進入了夢鄉,平素一直白嫩紅潤的臉上也顯出些許的憔悴,眼睛下頭似乎也添了一抹烏痕,讓方氏看得心疼不已,把女兒輕輕地摟在懷裡。
不知是因爲方氏的細心照顧,還是因爲那大夫的本事高超,博榮的身體和精神都恢復得很快,大家也就知道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其實跟荷花猜測到的大致相同。
博榮跟着博凱和村裡另外三個,一起考試互相作保結成“五童結”的同窗,原本是住在其中一個人的二叔找的地方,雖然五個人住在一個屋裡,但是乾淨溫暖,很是舒服。
第一場考完大家都覺得很是簡單,等着發榜的期間還結伴出去遊玩,但是他們等到的不是放榜,而是縣衙傳出說某個師爺貪墨幫助童生舞弊的消息,第二日許多童生就都被叫去縣衙問話,最後縣衙外貼出了一份名單,不是考試通過的名單,而是取消此番考試資格的名單,其中就有祝博凱和祝博榮的名字。
這下所有同窗都對二人嗤之以鼻退避三舍,自然也就被那同窗攆了出來,大家都急着與他們劃清界限。祝博凱只好去店裡李老三討主意。李老三聽說了這事,卻是比兩個孩子嚇得還要厲害,雖然他壓根兒也拿不出個主意來,但是一想到自己大姐的脾氣,他又不敢立刻回去告訴李氏,最後只好先把博凱安頓下來,又把博榮打發去了那個陰暗潮溼的破屋子,騙他說自己會去找門路解決這件事。剛開始博榮還每天都去店裡問情況,李老三自然是百般推脫,博榮就也漸漸察覺出不對,待等後來得知重新考試的日子已經訂了下來,而自己卻是的的確確失去了資格,回到那陰暗潮溼的破屋子裡,次日就徹底的病倒了。
方氏一邊聽他講一邊哭,最後直哭得雙眼腫得跟水蜜桃似的,還是止不住涌出的眼淚。
博榮大病了一場反倒想得通透了,尤其是這兩日看着荷花也跑前跑後的忙着照顧自己,覺得也想通了許多事情,見方氏這樣便開口勸道:“娘,咱家現在分了家,這麼多人吃飯,要是就爹和你幹活怎麼忙得過來,我尋思着,左右這回是不讓考了,以後許不許還不知道,倒不如讓我回家幹活算了。”
“不行!”方氏毫不猶豫地厲聲反對,“你念了這麼多年書,咋能說不念就不念了?就算今年不許考,三年後再考就是了。”
就是因爲家裡條件不好,沒分家的時候方氏就因爲家裡吃飯的嘴多受人指摘,但是她把博榮當成自己全部的希望和盼頭,爲了供他念書,她人前人後忍受了很多冷嘲熱諷,但是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分了傢什麼都眼瞧着要好起來了,怎麼偏偏博榮這裡栽了這麼大的一個跟頭。
博榮的眼神微微黯淡下去,輕聲道:“娘,你別當我還是孩子,什麼都不懂得。分家的時候糧食分了四份,咱家這麼多人,那些個糧食根本不夠吃到秋收,茉莉今年已經九歲了,再一晃眼幾年過去,就也是該備嫁妝找婆家的年紀,博寧今年都六歲了,早就該送去學裡開蒙,不能由着他滿山亂跑了。”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又接着說,“這回被牽扯進這個舞弊什麼的事兒,就等於是蓋上了個污印,以後不管是進學還是做官,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別人挖出來詬病,倒不如踏踏實實地在家,能幫爹孃分些擔子。”
荷花沒想到,平時看着略有些魯莽的博榮居然能說出這樣體貼的一番話,祝永鑫和方氏也聽得十分意外。
家裡的銀錢和孩子進學之類的事兒,從來都是方氏做主,所以祝永鑫聽了這番話,心裡覺得有些贊成,但卻並沒有表態,等着方氏開口。
方氏張了幾回嘴,每每話還沒到脣邊,就覺得不妥地吞了回去,猶豫良久,最後嘆了口氣道:“先回家再說,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兒,我得好生想想才行。”
然後就起身去收拾東西,自家的物件都打好了包袱,又把屋裡都大致的打掃收拾乾淨,祝永鑫出去跟大夫結算了銀錢,小秀跟着他回來,進屋一看就道:“嬸子恁客氣的,這打掃屋子本就該是我的活計。”然後扭頭去看坐在炕沿兒的博榮,儘量做出一本正經的模樣上前道,“我爹說你最近不能太累或者是着涼,得好生將養,不然病情容易反覆。”最後她又銀牙輕咬下脣,似乎做了片刻的心理鬥爭,趁着別人都不注意的時候,輕聲說,“回去以後好生歇着,以後若是再來城裡……”最後終於說不下去,扭頭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