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魂聽完星蔓的故事,顏色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蒼白。“即將被遺忘又不願被遺忘的,是我嗎?”他低聲喃喃,“我找到這裡不是碰巧,是她確實要把我忘了……”
星蔓一改慣常的嘻嘻哈哈,淡泊神氣第一次泄露她心裡的滄桑。“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也不知道什麼是幸福。”她說,“大千世界,人各有志,有些人不覺得遺忘是苦,將痛苦的回憶速速丟掉,內心更加輕鬆。”
話到此處,她那雙嫵媚的杏核眼向遊魂身上轉,嬌滴滴又說:“另有些人執迷不悟,只求能被人記一生一世。能夠各償所願,想必就是幸福。”
“如果一個人需要忘記,另一個人需要銘記——怎樣才能讓他們都幸福?”遊魂憂心忡忡,陷入思考。
筆靜靜地懸了片刻,流利地在卡片上寫下一句纏綿的詩。浮香十分滿意,把卡片別在花朵上,正要走,忽然被遊魂拉住。
“我跟你一起去。”遊魂態度堅定,說:“我想看看她拿到花的表情。”
浮香點點頭,嘴角浮起一絲笑:“我正等你這句話。”
他們手挽着手,走出豆芽巷沒幾步,就到了此岸花店的門口。
此時天矇矇亮,街道還未從夜裡甦醒。平日商店的店主們早早起來做開張前的準備工作,可今天格外稀奇,除了花店,沒有活動的人影。
遊魂的愛人依舊清瘦,但精神好了很多。浮香和遊魂一起看着她拿起門前的花朵。
剎那,年輕女子的容顏煥發出充滿活力的光彩。她喜愛那朵花,花上傳遞的情感,已經到達她的心底,和她的快樂產生共鳴。但她對卡片皺起眉,裡外翻看,彷彿看不見上面的文字。
浮香略感失望,嘟着小嘴說:“那支筆是用愛意書寫文字。她拒絕除你之外的一切愛意。她不相信那是來自你的饋贈,也就看不見上面的文字。”
陰陽的差距在這裡突然劃出界限。遊魂看着花店少女臉上細膩的表情,不知自己是心痛還是不捨。
“我不強求她的青春在悼念中荒廢,只求她不會忘了我。她還有機會去愛很多人,我這一生只有她。只要她能記得我,記得這份愛,付出什麼代價我也願意!”遊魂喃喃自語的時候,身後走來一個年輕人,愉快地同遊魂的愛人打招呼。
看見來人,花店女孩立刻春風滿面:“我說過不用再送花給我——又讓你破費了。”
遊魂聽到她的誤解,猶如五雷轟頂,僵硬得動彈不得。而那年輕人並未否認,支吾過去,便動手幫花店女孩做開店準備。他身手靈活、力氣大,前後忙活着擡水桶、支陽蓬,周身散發出生命的熱量。遊魂怔怔地無法動彈,只能呼吸出愈加冰冷的失望。
“我猜那就是你趕不走的人。”浮香早已知道這個誤會,衝遊魂眨巴眼睛,說:“你要明白,人類有一種無法放棄的能力,就是忘記。如果沒有這種能力,他們會在各種打擊下崩潰,被各種痛苦的記憶日夜折磨。我和星蔓當然可以幫助你,牢牢掌控你在她的記憶中的一席之地,但她的愛屬於她自己,由她決定去向。”
遊魂飄飄忽忽地繞道愛人身旁,幽幽地問浮香:“你看她,現在是不是好很多?我今天才發現,她變好,不是因爲我的守護,而是因爲她要忘記我。”
他的口氣可憐,輕飄飄地苦笑道:“算了。”
“可是你的執迷不悟,依舊熠熠生輝,完全沒有退散的跡象。”
遊魂向浮香轉過身,果然執着得發亮。“我有一個新的願望。”他說着蹲下身,附在浮香耳邊細細交代,彷彿怕那對活着的年輕男女聽到。
看到他嘴角堅毅的弧度,浮香微微笑了。
世上很多事情,擱淺在一塊名爲“有心無力”的沙灘。像遊魂這樣的性格,永遠都有執行力。
浮香踮起腳尖拍了拍他的肩頭,柔聲安慰:“我見過許多遊魂,頑固地要求對方爲自己守節,看到對方另有新歡就作祟破壞。我向來不覺得那種舉動還能稱爲‘愛情’。你這樣的遊魂,理應得到懷念。”
她的口氣不僅不像女童,甚至比歷經人世變換的老人還悲涼。遊魂驚異地失聲問:“你纔多大年紀?從哪裡見到那麼多遊魂?”
浮香咯咯笑起來,笑聲是清脆的童音。
她眨着天真而純潔的眼睛說:“我的年紀無法用人世的時間衡量。我的上一份工作在陰間,退休之前見過古往今來所有的鬼魂呢。”
遊魂目瞪口呆,旋即搖頭:“我不信!要是有奈何橋,有陰間,爲什麼我死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看見?”
“你已經去過了,只是不記得它的樣子。”浮香看着他,神態彷如慈祥的祖母端詳愛孫。“你會想起來的。”
“爲什麼?”
“你會離開我們,到你該去的地方——每個遊魂都是這樣離開。”浮香憐愛地揉了揉遊魂的頭,又說:“在那之前,我和星蔓會完成你的願望。”
※
那天晚上,花店女孩送花回來晚了,走着走着,忽然有點發慌。
夜路並不是一開始就讓人心驚膽寒,走到向前望、向後望全是一片漆黑的時候,才真正恐怖。她越走越快,幾乎就要跑起來。
從前遇到這種時候,那位愛她的醫生總不會忘記在路口等她。有他的時候,她什麼都不怕。並不是因爲他體魄強健、身手不凡,而是跟他在一起,她也變得有勇氣。
路燈閃啊閃,發出嗞嗞的奇詭聲音。花店女孩越來越膽怯,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讓她無比慌張。忽然,所有的路燈熄滅了。她停下來,聽到自己的腳步迴音給黑暗吞沒,幾乎要尖叫。
月亮從萬丈夜空灑下淺淺銀輝,她一看清方向,就拔腿向前跑去。
還有一盞路燈亮着,一盞無比溫和的燈,似乎專程佇立在那裡,守候她的來到。花店姑娘向那個方向狂奔,沒注意到路燈的樣子很奇怪——是在電影裡纔會出現的煤氣燈,表面斑斑駁駁,像來自遙遠的年代。
看似很近的一段路程,花店女孩卻像是跑了十萬八千里、跑過前世今生纔到達。
路燈下站着一個人,雙手插在褲口袋裡,含笑看着她。她一見那站姿,就不敢肯定自己是夢是醒,怔怔地在黑暗中停下腳步。
“是你!”花店女孩叫了出來,用更快的速度奔向他。
她一點也不害怕。
一直都是這樣的,有他在,她就變得有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