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彌摩下班時走的是幾十年不變的路線,繞點兒遠路。
他喜歡在這條街上步行,儘管城市的面貌日新月異,街道不復他少年時的樣子,但只要他還堅持走這條路,他就是不變的風景。這想法根深蒂固,樂彌摩堅持做變化中不變的因素。
和他秉持同樣觀點的,還有花店老闆。她有機會把店鋪搬到商業區,但沒那麼做。樂彌摩知道她不捨得——她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遇到生死相戀的男醫生,她在這裡留下手腕上的傷疤,這裡是她第一次生命和第二次生命的起點。
多年以來,樂彌摩每天下班路過她的花店,冬天五點半,夏天六點整。她那時候會自然而然地向店外張望,於是兩人點頭微笑打個招呼。有時候樂彌摩走進去買一枝花,送給妻子,送給女兒,送給小外孫。
今天他下班遲了很多,照舊走進去,帶着花店老闆和她侄女很少見到的表情。他沒注意到店裡正經手一批口紅水仙,往常他可不會錯過點評。
“樂叔叔,你中午要的雀舌梔子,忘記帶走啦。”年輕女孩麻利扎出一小把花朵。樂彌摩接過話,吞吞吐吐說:“哎,那個……”
花店老闆猜到他一定遇上大難題,停下手中活計,靜心傾聽,準備拔刀相助。她想不到的是,讓樂彌摩如此爲難的,竟是一個單純到有些可愛的問題。
“當年,到底是誰送花給你?”
不需追問“當年”是哪年,“花”是什麼花,花店老闆的嘴角翹起美妙的弧度。這麼些年過去,她眼角還能綻放出那種特定的溫柔神色。
“那些花呀!”她的表情發亮,恢復了少女時代的甜蜜,帶着半認真半神秘的口吻說:“是他從天國送來的。”
樂彌摩的心陡然一沉,嘴脣止不住顫抖。“是他生前委託花店,按時送給你?”他舌頭不大麻利,勉強吐出最靠譜最科學的推理。
“差不多是這樣吧。”花店老闆竟臉紅了,羞澀地不肯再提舊事,打發侄女去整理花。
“你……後來見過他嗎?”樂彌摩真想在自己腦門上砸一拳,居然問這麼可笑的問題。
整理口紅水仙的花店老闆故意不看他,動作輕柔,口氣也輕柔:“見過。有時。夢裡。”
六個字,樂彌摩聽得真真切切,喉頭一哽,心裡酸酸的,不知道自己感動什麼。爲了不讓花店老闆看出他的失態,樂彌摩飛快地從店裡跑出來,腳步踉蹌。
或許他太把昆吾的故事當真,竟然絲毫沒有嫉妒和遺憾,而是很高興自己看到了昆吾也沒看到的結局,遊魂故事的最終結局——
她沒有忘了他。
“老樂,你說幸福是什麼?”
樂彌摩又想起昆吾滿是困惑的聲音,不由得攥緊拳,牢牢握住那束梔子花。
“知道我經歷過的事情,有個好結局。就算好結局不屬於我,但能溫暖我,我就幸福。”樂彌摩心裡這樣說。
“昆吾,你在經歷什麼?到底知道什麼?你在做的事,能夠給你一個好結局嗎?能夠溫暖別人的心嗎?”中年大叔擡頭仰望昏黃的街燈,提了無人回答的問題。
“傅玲瓏和江心月這樣的女人,你想用她們的故事傳達什麼信息?昆吾,爲什麼不能直白地說出來——是誰殺了馮洪!”
盛夏的夜晚還是熱烘烘的。路燈像一塊要融化的硬糖。
夜色和燈光中,樂彌摩眼前恍惚浮現昆吾的臉,剛從白日夢中驚醒,帶着茫然的神色。
樂彌摩直直地瞪着眼前幻影,忽然渾身竄過一陣顫抖。他打個激靈,原來是褲兜裡的手機在震動。
老款式的手機屏幕上顯示一個最近常用的聯繫人。樂彌摩接起來,聽見秦嫺顫抖起伏的聲音:“黃昆吾到底是什麼人?我必須知道!”
樂彌摩愣了好一會兒,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問題。最後他嘆了口氣,說:“我要去城西的王大媽麪館吃晚飯。你要是還沒吃過,就一起來吧。”
掛了電話,樂彌摩又想起點兒事,返回辦公室拿了一樣東西,到王大媽麪館時,秦嫺已經坐在裡面,但她什麼也沒有點。
樂彌摩點了一碗雞腿麪,等上飯的時候,把他從辦公室拿的東西推到秦嫺面前。
一個普通的、便宜的筆記本,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徵是厚。數字化時代,用紙和筆寫字的人越來越少,很少見到有人用這麼厚的筆記本。
封面上寫着黃昆吾的名字,秦嫺認出,那筆跡跟黃昆吾在很多表格上的簽名一樣。不知道爲什麼,她不敢貿然去碰黃昆吾的東西,訥訥地問:“這是?”
“黃昆吾的夢。”樂彌摩等到了他的大碗麪,邊吃邊說:“他習慣把夢記下來。”
秦嫺皺起眉。這方法在心理學中很常見,有些心理醫生鼓勵患者這麼做,但也會提醒他們:有風險。外行貿然去探究自己的內心世界,可能適得其反,引發精神分裂。
“他以前就看過心理醫生?”
“不。從網上學的。”樂彌摩神情凝重,看得出他食不知味。
秦嫺的手放在筆記本封面上摸了摸,“這是他的隱私。我們看,合適嗎?”
樂彌摩吸着湯汁鮮香的麪條,沒有回答,但也沒閒着,低沉地說:“昆吾跟我說,他讀大學的時候遇過意外。是一件改變他性格和命運的大事。”
他好像是故意把頭低的很低,緊盯着麪條說:“他的女朋友,和同學們去春遊時,在一座水庫溺死了。昆吾從那時候開始做夢。”
秦嫺剛想說什麼,樂彌摩伸手壓在筆記本上,又向秦嫺推進幾釐米,不容置疑地說:“他跟我說過他的夢,我都沒怎麼當回事。直到他出事……我想,他把這個本子放在桌上,一直等着有人幫他解開迷惑。你先看看再說。”
他說的這麼鄭重,秦嫺覺得他接近故弄玄虛。可是筆記本上寫的是“黃昆吾”。和這個男人有關的一切,本來就玄虛。
“他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從小沒有母親,父親再婚,他讀大學的時候去世了。他畢業就來到密陀市,我從來沒見過他和繼母之類的親戚聯繫。”
樂彌摩絮絮叨叨的旁白,夾雜在哧溜吃麪的聲響中。
“昆吾來密陀市,因爲他的女朋友是密陀市人。可是他從來沒有跟我提過他的女朋友。”
秦嫺的目光被筆記本吸引住時,耳邊依稀聽見樂彌摩說:“我只知道,那女孩子的名字,叫蘆雁吟。”
秦嫺的耳膜像被猛地刺痛,擡起頭,大睜的眼睛緊盯樂彌摩沾着雞湯的油膩嘴脣。“你說什麼?蘆雁吟?蘆葦的蘆?”
“蘆葦的蘆。”樂彌摩愣了愣,“你怎麼知道?”
秦嫺手指冰冷,驚駭的目光緩緩從樂彌摩臉上落回筆記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