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醉庵的故事還沒完,樂彌摩已是一頭霧水。
內容龐雜,敘事跳躍,角色轉換。故事裡有兩個傅玲瓏,一個是克拉克療養院的病人,被黃昆吾當作沒有意識的瘋女人。另一個是幻想世界裡抑鬱的情婦,悔恨着,回憶着,夢着,困擾着,遇到奇奇怪怪的人和事。
有兩個黃昆吾,一個活在現實世界中,隔着克拉克療養院的窗玻璃,冷眼旁觀瘋子傅玲瓏。另一個是無處不在、無所不知的黃昆吾。
樂彌摩的心情有點沉重,同時感到困惑。
昆吾是個很沉默的年輕人,別人通常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也許他根本沒在想事情——他臉上不是掛着心事忡忡的表情,就是寫着明白無誤的走神。他出事之後,不僅開始編故事,還很能扯。彌摩認識他這幾年,從來沒見過他說這麼多話,更不習慣看到他不停地變換角色:一會兒是黃昆吾,一會兒是夢中的傅玲瓏,一會兒又變成了旁觀者。
昆吾真的像他在日記裡寫的,潛行進入很多人的內心?從很多角度看着同一件事,從黃昆吾的角度,從傅玲瓏的角度,從高高在上的角度……
他無處不在。樂彌摩產生這個念頭時,莫名地心虛,急忙把思緒拉回。
傅玲瓏曾經嘗試自殺?這事情沒聽說過。不僅沒聽說過,也沒發生過。全省最高的樓只有55層,她去哪裡找80層的樓?
那麼昆吾記述的,是傅玲瓏的夢境嘍?傅玲瓏夢會豆芽巷掌櫃……昆吾又是怎麼知道瘋女人的夢境?難道瘋子的夢是相通的?
樂彌摩對自己的想法啼笑皆非。
不可以當真。要是當真,自己恐怕離瘋也不遠。
傅玲瓏是實打實存在的人物,但昆吾講的故事是否真的發生過,就無法考證了。方休與解千愁應是虛構的某種象徵,綽號不知有什麼涵義,故事中的真實人物們一個個遭遇奇事,傅玲瓏再不可能親口說出真相,黃昆吾變成那樣,而江心月……
樂彌摩低頭看着懷裡厚重的打印紙,忽然想:這裡面是不是還有交叉貫衆的線索?今天的任務交給秦嫺,他本應該把這堆紙裡面的疑點整理好,讓秦嫺重點去提問。可他居然被昆吾的講述縛住,老半天都沒想起這回事。
他坐到走廊的黃色沙發上,心想這大概和江心月坐過、黃昆吾恐懼的沙發是同一批。坐着挺舒服的。
把那些打印裝訂好的故事攤在膝上,樂彌摩又擡起頭,看了一眼玻璃窗裡的年輕人。
彷彿感覺到他的目光,黃昆吾向樂彌摩所在的方向偏了偏頭。他的嘴一刻不停地動着,眼珠卻僵直。怪異的景象。
樂彌摩的目光撞見他的眼睛,不由得渾身哆嗦。
黃昆吾不是部門裡第一個發瘋的同事,在他之前還有兩個,這段隱情樂彌摩沒有告訴秦嫺。
部門成立之後,每三個人當中就有一個精神崩潰。即使在精神疾病高發的密陀市,這比例也高的離譜。
他們把根源歸結到那條陰森森的走廊……樂彌摩想起那些緊閉的門,又是一個哆嗦,急忙低下頭。
相比之下,昆吾講的故事,還不算頭疼可怕。
可是昆吾,你爲什麼把我寫到故事裡?樂彌摩發現自己很難集中精神,不知不覺又去觀察玻璃房裡的人。
秦嫺的嘴巴很緊,但樂彌摩察覺到,她也被編入黃昆吾的故事,否則她不會情緒失控打那通電話。
如果我們都在故事裡,江心月、馮洪,也在故事裡嗎?樂彌摩翻動厚厚的紙,從字裡行間尋找失蹤的人物。
他沒計算自己看了多久,只知道秦嫺從玻璃房裡走出來時,他擡頭的剎那發覺脖子發酸。秦嫺說:“他停下來了。今天就到此爲止吧。”
樂彌摩點點頭,兩人默不做聲,並肩離開克拉克療養院。
走出掛着《十四朵向日葵》的電梯,就是昆吾在故事裡形容過的那個,樂彌摩和秦嫺彷彿終於走出黃昆吾目光、從他的故事裡逃脫,不約而同長出一口氣。
秦嫺這時候忽然說:“樂警官,我來的第一天,領導就指示過與黃昆吾的病無關的事情不要問。我對無關的事情沒什麼興趣,也尊重你們的保密原則。可你們到底是什麼部門?這也是保密項目嗎?”
樂彌摩若無其事地反問:“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秦嫺拿起錄音筆擺弄,按下一個鍵,錄音筆裡發出黃昆吾的聲音,樂彌摩嚇一跳,彷彿突然被帶回黃昆吾的控制下。
“6月24日的故事,你還想繼續聽下去嗎?”昆吾在唱歌的間隙轉頭望向秦嫺。
“當然。”秦嫺保持語調的柔和,“這是我最想聽到的故事。”
“聽了就停不下來。”昆吾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仔細想想這倒沒什麼稀奇,他總是滿嘴奇談怪論。秦嫺還是追問了一句:“怎麼會停不下來?”
“因爲我會講出光臨豆芽巷和馬蹄街的路徑。”昆吾一本正經地說,“人類一旦知道,一定會忍不住前往。好奇害死貓呀。”
錄音筆裡,秦嫺的聲音停了幾秒鐘,樂彌摩幾乎能聽出她呼吸頓時急促。“去了會怎麼樣?豆芽巷的客人,不都得到很好的結果嗎?”
昆吾耐心地說:“但是也有可能走錯路,走到馬蹄街。或者像倒黴的馮洪,遇上馬蹄街的掌櫃假冒豆芽巷店主,出來招搖撞騙。”
“你說馮洪?”
昆吾遺憾地搖頭,“他以爲自己去的是豆芽巷,他被騙了。馬蹄街的某位掌櫃以騙人爲樂,行騙時像天使一樣好心,結賬時比誰都狠毒。”
“昆吾,你走錯路了嗎?”
“我?沒有啊,我追着她,怎麼會走錯呢。”
秦嫺聽不懂他話裡的她是誰,也不打算弄清楚。“昆吾,講出來。6月24日的故事。”
就是那一刻,昆吾向窗外的樂彌摩望了一眼,然後嚴肅地看着秦嫺。兩分鐘之後,他的聲音帶着輕鬆的微笑響起來:“你渴望知道那些路徑。不是爲了誰,是因爲你自己渴望知道。太好了!我……把消息放出來,總算有人注意到。”
“你把消息放出來?你是故意……”秦嫺在這裡壓低聲音,可錄音筆忠實地履行自己的功能。“來生坊的故事,你是講給我聽?其他的故事,也有特定的聽衆嗎?你還要引起誰的注意?”
昆吾癡癡地努力回憶,最後回答:“應該知道那條路徑的人。”
他呵呵地笑了笑,說:“我們部門存在的意義,我們一直在找的答案,其實一直挺清楚的……我現在看得真清楚呀。只有在這裡,才能看得這麼清楚……我要多看一會兒,多看一會兒……”
樂彌摩的光頭滲出一層汗。不知是不是地下停車場太陰森,他莫名感到中暑似的難受。
秦嫺掐斷了那段對話,默默地看着他。樂彌摩打開車門,揮手把厚重的紙袋子丟到後座,示意秦嫺坐進去,“先回辦公室。”秦嫺不客氣地坐到副駕駛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