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族,這個讓人浮想聯翩的詞語讓偌大的推算室立即陷入死寂一般的寂靜之中。只有姬正的臉上佈滿了疑問,他很想向商助問個清楚,但看到其他人都神色凝重,亦不敢吭聲。
“你確定嗎?”靈王再一次問。
“臣亦只是聽說,不敢確定。”商助說話的音量比剛纔弱了些。
“會不會是黑巫師搞的鬼?”常進小聲提醒,“好像那段時間玄鐵軍有看到黑巫師在北方各國邊境出沒。”
“黑巫師也是人族。”親自做出否定的是靈王,常進不敢再言。
要說整個毫京,靈王說喜愛巫術第一,沒有人敢說第二,爲此他不顧祖訓,在宮內秘密供養着一名神秘的巫師。但王宮又豈有秘密可言,世人皆知此事,只是俱不道破。
靈王亦知道這些,他確實有點心虛,不管有事沒事還是去司天閣佔個卜,算個卦,做做樣子給世人看,想以此獲得心安理得。
“不過並不能排除這種可能,聽說他們的操魔術非常厲害。”靈王搖搖頭,又問商助,“你就只能推算出這些結果?”
“是的。”
“陛下,臣有一建議。”常進這時又站了出來。
“說。”
“連太卜都無法推算出的禍亂,肯定非同一般,我建議陛下考慮請巫之聯盟的大巫師出馬,理由如下.......”
“陛下,臣認爲萬萬不可。”商助想不到常進竟然如此膽大,提出這麼個荒誕的建議,急急打斷他的話,“顓頊先帝自通天絕地後,明令禁止巫師參與國是,這次的禍亂關乎軒轅國的存亡,更不能將此等大事交託給這羣神經兮兮的巫師。”
“商助太卜言之有理,但是如果您能夠推算出禍亂來自何處,那又何須另請高明。”常進說話聲音很輕,但卻如同一個重重的鐵錘錘在商助的嘴巴,讓他啞口無言。
靈王看到常進還沒說完,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一來,巫之聯盟的占卜水平乃世間最高,沒有什麼是他們占卜不出來的,只要他們出馬,什麼妖魔鬼怪,統統現形,二來即使是黑巫師在搗鬼,白巫師天生是黑巫師的剋星,要說這個世間還有人能制服黑巫師的,也只有白巫師了。”
“臣有不同意見。”商助這時說。
“說。”
“臣懷疑這個說法是有人故意放出來的,目的就是有人通過這些非人族能理解的事物去掩飾......”
“你說話前後矛盾了。”靈王打住了商助的說話,轉而看向常進。
常進繼續說道:“陛下,其實我們不必太過害怕白巫師的力量,自有巫之聯盟的規則約束他們,我們只需要白巫師推演出禍亂之地即可,其餘的自當是反叛者承受我們中央帝國百萬玄鐵軍的憤怒之火。”
靈王轉過臉問一直在旁靜默不語的姬正:“太子的意思呢?”
姬正是靈王與長皇后所生的第一個兒子,今年二十五歲,聰慧卻不懂變通,尤其與一向反對鬼神之事的儒生過從甚密,靈王不太喜歡他。
身穿黑衣的姬正向靈王拱手,說:“兒臣認爲商助太卜說得在理,世間所有裝神弄鬼之事俱由人僞裝,此事如非天災,那麼便是有人故意假裝鬼神之手去放火,導演出連連天災,這些別有用心的人再愚弄一下當地流連失所、食不果腹的百姓,最終煽動他們反攻中央國家。”
“那你認爲有必要請巫之聯盟的人幫助我們推算出叛亂之地叛亂之人嗎?”
“這個......”
“直說無妨。”
“兒臣以爲祖訓不可違,顓頊先帝既已立下規矩,我們身爲王族後裔應當遵守纔是。”
“是嗎?”靈王輕輕敲了敲腦袋,他十分厭倦太子這樣的說辭。
“就兒臣觀察所得,巫族善於裝神弄鬼,常常以溝通天地爲由,欺騙百姓君主,當不可信。”
“那你有什麼建議?”
“兒臣以爲父王可派人前往北方各公國瞭解情況,並做好隨時出軍剿滅叛亂軍的準備。”
靈王本就不指望太子能給些有用的建議,呵呵一笑:“來不及了,若是派人前往,一來一回,不得個來月?哼,那豈不是等到他們將長劍指着我們的鼻子才覺得當初應該要請巫師幫助的。”
“可是祖宗之法不可違啊,父王。”
“那你說該怎麼辦?”靈王差點被姬正氣瘋了,一拍龍椅,霍的站了起來,待看到太子一臉驚恐狀,才發覺自己失態了,嘆了口氣,又緩緩坐下來。
姬正此時尚在龍威的餘震當中害怕着,腦袋混亂,主意全無,最終選擇了妥協,說:“兒臣認爲父王說得對,司天閣可勝此任。”
靈王滿意地點點頭:“很好,太子,此事交由你全程負責,明天早朝,我要看到最新最精準的一次推算結果。此事若成,本王重重有賞,如若辦不到......後果自負。”
“諾。”
靈王站起來,整了整黑色九龍龍袍,站在臺上,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他盯着姬正,神色漸漸變得嚴厲:“開國先祖軒轅天帝,掌管世間萬物,號令天庭衆神,戰妖族,降魔族,驅鬼怪,一統九州,立下赫赫威名。汝在此大放厥詞,說什麼不信鬼神之言,豈不是褻瀆了祖先的威名?”頓了頓,又說,“敬祖宗不敬鬼神?太傅教了二十多年就只教會你這些東西嗎?哼!真是混賬玩意。”說完,狠狠一拂袖,憤憤轉身離去,慶鴻快步跟上去。
“那就辛苦太子殿下了。”靈王最後一句話裡明顯壓着怒火,室內幾人都聽得出來,微微露出笑意的常進向姬正鞠躬行禮,慢慢退出推演室。
看着常進越來越遠的背影,商助無奈搖頭,任誰都知道常進的微笑裡藏着什麼心思:常進是三王子的人,而三王子想染指王位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商助看到姬正還呆呆愣在原地,他感激太子剛纔出聲相助,主動上前說:“商助願意隨同殿下前往司天閣。”
“多謝太卜。”姬正勉強擠出了笑容。
商助大概猜到姬正爲何笑得如此苦澀,他也知道靈王爲什麼會這麼生氣。
衆所周知,靈王非常信任巫師,自己就經常學習巫術,不過靈王不敢公開違背顓頊先帝之訓,只敢偷偷在若缺宮供養巫師,而外朝大臣因爲想要巴結靈王亦開始跟習巫術,朝中興起的巫風超過歷代君王任政之時。但偏偏姬正自幼受到太傅教育,一點不信鬼神之事,更認爲巫術乃神棍騙子之術。在太傅的多年薰陶下,甚至連神明之事也不相信,一向以天神後代自稱的軒轅王族竟然出了這麼個怪胎,難怪會惹得靈王如此不高興。
誰不知道一千多年前創立軒轅國的軒轅大帝修煉成神登天的故事,還有顓頊先祖絕地通天的神蹟,偏偏這些只會看書的書呆子就不相信。
不過也難怪他們,自從顓頊天帝去往西天后,擁有神族血脈的王族後人越來越少,而三百年前那一次驚天動地、震驚宇內的刺殺事件,竟把軒轅宮內所有王族成員殺了精光,軒轅王族的神族血脈差點因此斷裂。也是這一次,軒轅國國運一再衰落,不復以前,而日益壯大的各諸侯國不再把軒轅國放在眼內,甚至常有僭越之舉,不斷挑戰軒轅國的權威。
軒轅國振臂一呼,萬國來朝的輝煌歲月從此成爲了歷史。
商助衝姬正笑了笑:“殿下客氣了,壹鳴閣主是微臣的師叔,我們好久沒有見過面了,微臣剛好藉此機會向他老人家問好。”
“那太好了。”姬正再次以感激的目光向商助道謝。
商助穿着黑色長袍,額頭寬大,鼻子有點大,鼻翼往高翹,顴骨高高凸起,兩邊各留了一條常常的鬢角。
當下姬正與商助立即出發。
司天閣在望龍城的西邊,離玄德宮有十里之遙,姬正命人驅車前往。
馬車搖搖晃晃,姬正臉色很差,商助看他似是很憂慮,便問:“太子殿下,微臣有一事不解。”
“太卜請講。”
“爲何殿下不信鬼神之事?”
“蕭遠之老師教導,鬼神之事乃無稽之言,小者困擾百姓生活,大着可擾亂朝綱,令國家陷入慌亂。而百姓們生活在世,當踏實勞作,勤勞生產,努力生活,不該相信鬼神此等無中生有。”
“是嗎?”
“太卜相信嗎?”姬正聽商助說話的語氣之中似乎帶有些嘲諷,便問。
“我嗎?”商助哈哈一笑,“當然相信啦。”
“爲何太卜如此篤信。”
“因爲這的確是事實。”
“真的嗎?”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候,人神妖魔俱生活在山海大陸,軒轅大帝昇天之後,妖魔再度興風作浪,擾亂山海大陸,殘殺人類,顓頊大帝率領一批天神斬盡天下妖魔後,絕地天通,再無其他異類物種。此後妖族遁滅,魔族絕徑,神族迴天庭,唯作爲天神的幫手羽人族鮫人族與夸父族留于山海大陸。不過那個年代實在太久遠了,久遠到很多人都不相信。”
“太卜是相信的?”姬正又問了一遍。
“自然。說起來,太卜一職亦是巫師演化而來,這當中的歷史我沒有理由不相信。”
街上百姓雖多,來來往往的好不擁擠,但因有侍衛在前面開路,馬車走得非常快,兩人沒有聊多久,便聽到侍衛報已到司天閣。
顓頊大帝絕地天通後,明令禁止巫師私自在民間活動,將一大羣巫師驅往南洲,僅保留了少數巫師留在帝國之內,並建司天閣,將這些願意聽從帝國之命的巫師統統攬入司天閣。值得一提的是,司天閣雖對外宣稱是民間組織,但卻對王室負責,很多人調侃司天閣乃是國王的民間代言機構。
司天閣在成立之初不過一家小小的木屋,後歷年不斷修葺擴大,現在的規模已非常宏大,雖名閣卻是個不小的建築羣,外牆裝飾十分簡樸,白牆黑瓦,正門的屋檐下掛着一個龜甲牌匾,上面刻着三個宏放雄偉的甲骨文字:司天閣。
姬正此前曾數次經過司天閣卻始終沒有踏入過閣內一步,下了馬車,站在門口看過去。
這天天氣陰沉沉的,黑白色的建築羣在灰色的天空下沉默不語,尤其顯得肅穆。
平日司天閣有剛進門的小巫師守在門口,今日卻不見有人守着,姬正和商助相互看了一眼,都覺得很奇怪,兩人又想到這幾天的夜空亂象,心中俱升起一種不太好的感覺。
果然,商助站在大門喊了好幾聲太子殿下駕到,依然沒有人前來迎駕,商助只好尷尬請姬正入內。
當繞過前堂,踏入正門後,兩人發現整個司天閣此刻亂成一團,各人低着頭匆匆忙忙走過,無暇顧及其他人,商助只好捉住一個慌亂走過的年輕巫師打聽,才得知壹明閣主剛剛上吊自殺的消息。
上吊自殺?姬正和商助面面相覷,兩人都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
來的路上,姬正便好生犯難,不知該怎麼開口請教壹鳴閣主,這下好了,現在什麼都問不了了。
前臺的一名巫師掃了一眼過來,剛好對上正厚、商助兩人的眼睛。旁人驚慌成一片,只有他若無其事坐在堂中,他一身粗麻布大衣,腰上纏着一根苴垤(ju die),膝上繫着絞帶,腳穿菅履(jian ju),頭戴冠冕纓。
“商助師兄,等你好久了。”勵耘向商助打了聲招呼。
商助認識勵耘,他是壹明閣主晚年才收的弟子,在衆多弟子中排名最低,今年還不到二十八歲,卻是被老閣主稱讚的所教過徒弟之中最有天賦的巫師。
“勵耘,師叔他怎麼會?”到現在商助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頭這幾天一直好好的,能吃能喝,偶爾還能神棍一下,誰知道.......切。”勵耘嘴裡叼着一根木枝,懶懶散散地說。
“在哪裡?我想去看他最後一面。”商助用衣袖拭了拭兩行清淚。
“他的房間咯。”勵耘突然掏出一個信封,扔到臺上,“老頭昨日留下的,說是看到太子之後便交給他。”說完,轉身離開。
姬正喊住了他:“請問這是?”
“打開信便知。”
“那您現在要去哪裡?”
“要去哪裡?”
“是的。”
“天下之大,去哪裡不行。”
“但總歸有個去處吧。”
勵耘看着姬正,不明他爲何執意要這樣問,想了想,好像明白過來了,道:“我想去哪裡,哪裡便是我的去處。”說完,大袖飄飄離去,他邊走邊放聲高歌:“亂世將至,遍地哀鴻,念我大同者,恍若大夢,天命何歸兮,四海飄蓬。”歌聲漸滅,人亦消失不見。
姬正拿着那封信,呆呆站立在原地,聽到勵耘響徹司天閣的歌聲,此時他的腦海中突然想起了早幾天經過街市時,有幾個三歲孩童唱的兒歌:
山海移,天地合,夏雨雪,冬無日,滄海轉桑田;
乾坤換,世界變,七族亂,人族衰,白雲成蒼狗。
亂世,真的要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