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密佈着陰雲,西北風硬硬地颳着。高空中有一隻雄鷹獨自飛翔。它張開長長的翅膀,在天幕上緩緩移動。這時居然有一隻大雁從老鷹的身邊掠過。
那是多麼危險的飛行。是那隻老鷹沒有發現大雁,還是大雁比它飛得高,老鷹無法捕捉到它呢,或許是老鷹這時無心去捕捉送到口邊來的美餐?
李盛滿臉茫然。
李盛心中一直有一個死結,永遠不可能解開。那就是恩公單雄信之死。
單雄信有那麼多生死弟兄在秦王麾下,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無論單雄信犯了多大罪過,只要有一人出面向秦王求情,秦王就不會處死他。據他了解,與單雄信情誼最深的是秦叔寶將軍,但爲什麼秦將軍偏偏在這個時候被調去桃花山巡防?更使李盛難以接受的是,處死單雄信的主意竟然是他的結拜兄弟徐茂公出的,而且是徐茂公親自下令和安排,處死了單雄信。程咬金呢?羅成呢?他們爲什麼一言不發?爲什麼不向秦王求情免單雄信一死?在處斬前還一個一個去向單雄信敬酒,說是表示兄弟之情。難道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爲殘酷的事情嗎?他們的一舉一動是在作秀,還是出於無奈,還是難捨封官晉爵的誘惑?
恩公,你真的死得壯烈,也死得太孤獨了,你的那麼多曾經的好兄弟,居然沒有一個出面爲你求情,而且是你的好兄弟眼巴巴地看着處死了你!難道爲了封官晉爵,就連兄弟的生命也可以棄而不顧嗎?
高空中那隻大雁遠飛而去,但那隻孤雁的身影總在李盛眼前徘徊。
大雁獨自飛翔,它將飛到南方去尋找它的夥伴,還是夥伴們離它而去,它在追趕它們?但孤雁還活着,而像恩公這樣的英雄,卻那樣無助而孤獨地死去。不值啊!
那大雁的身影,也許是恩公的靈魂在那裡徘徊。
或許,自己也將要變成孤單的大雁,往南飛去。
一個主意在李盛心中打定了,從此再也不會改變。
秦王滅了七王,正凱旋而歸。所有立了功的將士,都將有賞。天下大勢越來越明朗,將來滅隋者必定是李淵。李家將得天下,這正應了十多年前的童謠。但李盛忽然感到自己從小的抱負是那麼可笑,那麼幼稚。這幾年南征北戰,看到的是百姓流離失所,軍士們屍橫遍野。每一個王朝的更替,都是無數將士用生命和鮮血換來,都是無數百姓的生命換來。他開始感到他所做的一切全無意義。他對封官晉爵、立功受賞忽然感到寡淡無味。
於是李盛沒有隨秦王班師,而是辭職歸田。
李盛正要躍馬馳騁,這時聽見馬蹄聲響,秦將軍全副武裝,策馬而來!
原來,秦叔寶也是在班師之前來祭奠單雄信的。
李盛相信那天秦將軍的哭訴是真實的。但不明白的是,恩公這一位唯一能真心救他的人,恰恰被調離去巡防桃花山。是天命所爲,還是秦王抑或是軍師徐茂公所爲?
秦叔寶認出了這個農夫打扮的人竟是自己的部下都尉,而且是那天抱單雄信屍體哭泣的年輕人,不由吃了一驚。
李盛並沒有吃驚,他能推測到秦將軍肯定也會來祭奠單雄信的。
李盛望着秦叔寶含淚祭奠單雄信的情景,他看見秦叔寶將一大桶酒灑在單雄信墳前。
“二哥,小弟來了,小弟爲你帶來了你最喜歡喝的杜康!”
秦叔寶祭奠完畢,看到站在那兒的李盛在獨自流淚。他問:“李都尉,你怎麼這一身打扮,現在就動身回南方去嗎?”
李盛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麼,他想說:“秦將軍,以後我不能跟着您了,在戰場上,您多多保重!”但話題一轉,卻說成:“秦將軍,您怎麼獨自一人在這兒,班師的隊伍不是已經啓程了嗎?”
秦叔寶聽明白了李盛的意思,他笑笑說:“我沒有隨軍隊回去,我還得去尋找我的一個遠在天涯的親人!”
李盛心裡一驚,他明白秦叔寶所說的親人就是他童年時代的一個戀人,名叫李蓉蓉。
李盛拱拱手說:“秦將軍多多保重!”
秦叔寶也拱拱手說:“李都尉保重!”
兩騎馬在單雄信墳前交叉而過。一個往北,一個往南。
戰馬奔出好遠以後,他們同時轉回頭來,遠遠地相互招了招手。然後策馬各奔前程……
——李盛一人一騎,曉行夜宿,歸心似箭。
駿馬越過江西了,進入湖南的地界了。哦,望見大瑤的連綿山嶺了,走上南川河岸了。
李盛策馬向前,心情激動不已。
爹爹,盛兒回來了,盛兒就要來到你的身邊了。
南川河水清澈見底,有魚兒在水面上打着花。
李盛擡頭望去,綠林掩映中,自家那一棟土磚屋安然地聳立。屋頂上正升起炊煙。乳白色的、溫暖的炊煙。
李盛下馬,將馬拴在門前的晾衣柱子上,大聲地喊:“爹爹,爹爹!”
屋子裡沒有傳來爹爹的應答,門口也沒有出現白髮斑斑的老人的身影。
門口走出來一位女子。
女子頭上扎着一塊白色的頭巾,上身一件紅狐背心極其顯眼。
李盛心中一驚,差一點叫出聲來。
站在階基上的女子眼睛一眯,驚喜地叫起來:“是你,李盛哥哥!”
李盛站在那兒發呆了。
——眼前閃過一個少女天真的笑聲,那是數年前在上慄時的情景,莫非自己處在夢中,怎麼家裡忽然閃出一個女子來?這時李盛心中一亮,眼前這位女子,正是七八年前在江西上慄的燕兒啊!莫非她是從天而降?
站在眼前的這個女子,真的是燕兒!燕兒,你可知道,這麼些年來,我是多麼多麼地想念你,好多次夢裡見到你。離家往北方去時我曾經往你居住的地方張望,歸家經過邊界時我差一點兒先往你那兒趕。但我就是不敢這樣做。這難道是老天爺成全我,讓我能在這兒見到你?李盛站在那裡激動不已。他真想一下子撲上去,緊緊抱住他心愛的燕兒。他想說,燕兒,我愛你!但他嘴脣張了張,出口的卻是:
“燕兒!——怎麼是你,你怎麼在這兒?”
燕兒平靜地說:“我怎麼在這兒,我找來的啊,我都在這兒住了五年啦!”
李盛滿心的疑惑,太多的疑團一時無法解開,愣在那兒了。
燕兒說:“哎,說來話長,先快進屋吧,我給你泡茶,弄吃的去!”
李盛走進屋子裡,這兒看看,那兒瞧瞧,禁不住問:“燕兒,我爹爹呢?”
燕兒低頭說:“爹爹,三年前,就,就去了……”
“三年前,就,就去了?家裡出什麼事了?”
燕兒的眼睛溼潤了,“爹爹得了病,在牀上躺了一年多,吃的藥無數,最後,還是沒能治好,臨終前他老人家說,讓我住在這兒,一定要等着你回來……”
李盛傷心傷意地說:“爹爹安葬在哪兒,你領我去看爹爹!”
燕兒帶着李盛來到後山坡上。
一座土墳靜靜地立在青山翠竹之中。石碑上刻着:“先考李邇昌之墓”。
下面的落款是:“孝兒李盛立”。
“爹爹啊,兒子回來了,您老人家不是答應我,一定等兒子回來嗎,怎麼就這樣走了啊,兒子沒能盡孝,兒子真是該死的不孝之子呀……”李盛跪倒在父親的墳前,嚎啕大哭。
燕兒默默地站在一邊抹淚,她能理解此刻的盛大哥痛心疾首的心境,讓他哭吧,讓他哭出聲來,讓他多流些眼淚,也許心中會好過一些。
她看到李盛哭得過於傷心了,忍不住就勸解說:“盛大哥你也別哭得太傷心了。你爹爹病重時,並沒感到孤單,我一直在照顧着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臨去時,對我說,‘盛兒肯定快要回來了,我知道他會回來的,看來,我是等不到他回來了,我得去了,燕兒,你答應我,在這裡守着,等着盛兒回來。’老人家是笑着閉上眼睛的……”
“盛大哥,我們回家去了,人死是不能復生的,再哭也只是傷了自己。”
李盛聽話地站起來,跟着燕兒往家裡走去。
這時他望着燕兒那有些單瘦的背影,心中升騰起一股無比感激之情。多虧了有一個燕兒,要不然,父親的晚年是多麼悲慘。但不知道燕兒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可以設想這麼些年,燕兒爲了照顧父親,吃了多少苦,費了多少心血呀!
燕兒,我的親人,唯一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