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你的命運,終究還是在那皇宮裡。
藥廬。
最危險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
林遠帶着一行人又回到藥廬。
藥廬已經被燒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幾個人只稍微整理了一番,便住下了。
院子裡的井邊,是默默打水的杭逸風和洗衣服的綠蘿。
綠蘿擡頭,看了看那個沉默的背影,搖頭嘆息。
三天了。
第一天回來時,主子一言不發,如同丟了魂一般,硬撐着虛弱的身子,陪着他們將紅蕊埋葬了,又坐在墳前發了好一會呆,竟又撐不住昏了過去,至今日未醒。
而他的魂,亦隨着主子去了。
林大哥也是奇怪,常常看着熟睡的主子欲言又止。
似乎,除了她所知道的,主子與林大哥還有其他的秘密。
窗外是刺眼的陽光。
她輕輕地睜開眼,任由那陽光照射進她的眼眸,刺得生疼卻固執地不肯閉上眼睛。
如今是什麼光景?
這麼熱,她的額頭上,頸脖上,背上,身上無一處不爬滿細細密密的汗珠。
空氣沉悶地讓她喘不過氣來,下身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她吃痛地咬緊了脣。
發生了什麼?
恍恍惚惚地,腦子裡有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
門吱呀一聲推開,進來的是——林遠。
看見她睜開眼睛,林遠驚喜地:“公主,您醒了。”眼角泛酸,好不容易纔能控制住自己,不留下眼淚。
她一愣,隨即呼地坐起身子,娥眉緊蹙:“林遠!是父皇派你來接本宮回去的麼?”她的嘴抿成一條線,氣呼呼的樣子甚是可愛,“你去回了父皇,連錦年那個傢伙竟敢自己跑了,若他不來,我便不回宮!”
林遠一愣,心中驚懼:“公主……你,你說什麼?”
華清惱怒地:“你聾了麼?連錦年竟敢把我一個人扔在揚州自己跑了!哼,若我就這樣乖乖地回去,被父皇塞進花轎嫁了,不是要被人笑話死的!”總之連錦年不先來道歉,她便不回去。
心中似乎明白了幾分,林遠倒吸了一口冷氣。
公主失憶了!
她的記憶,似乎停在了連家叛變謀反之前!
那棱角分明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他低頭,輕聲道:“臣遵命。”
便轉身,心裡涌上一股難言的酸楚,回過頭深深地望住她。
華清似乎有些不高興了,掀了被子跳下牀來,赤足走到他面前——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對這些倒也不甚避諱。
“林遠,你今天怪得很。”她抿了嘴,歪着頭仔細地打量着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難不成父皇這回真的生氣了?
哼,她可不怕。
只要她往父皇身上一粘,摟住他的脖子幾句甜言蜜語便是了。
林遠悽然一笑。
“公主多心了。臣這就派人快馬加鞭回去,將公主的意思轉報皇上。”
又展現一個溫暖的笑,伸了手,想揉揉她的頭髮——像他從前常做的那樣——卻又尷尬地停在半空。
公主失憶了,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他卻沒有。
他卻是記得一切,即使痛苦,也清清楚楚地記得。
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她打量着四周。
“這是什麼地方,如此殘破不堪?”她怎麼會在這裡……
她不是在揚州城嗎?
那個該死的連錦年,把她扔在了揚州城!
林遠別過頭去,不願看她。
也沒在意,便捏起桌上一片殘破的鏡子:“連鏡子都是破的……啊!”
一聲尖叫,摔掉手中的鏡子,雙手捂臉:“我的臉,怎麼會有……會有這個印子!”
倒抽一口冷氣,林遠急忙上前:“公主,這……”
該怎麼和她說?
“這什麼?到底是什麼人弄的!本公主要他拿腦袋來賠!”氣得雙眼淚流,跺腳不已。
“公主……在路上遇上了山賊,您忘了嗎?”
“山賊?”含淚撅着嘴,華清露出迷茫的眼神,“好像……是有山賊……在破廟……”
林遠吐一口氣:“便是那些山賊傷了公主的臉,臣護駕來遲,還請公主恕罪。”便跪下就要行禮。
“那那些山賊呢?抓到了嗎?本公主也要在他們臉上劃個十刀八刀的!”
“回公主的話,所有的山賊已被臣等當場擊斃,無一逃脫。”
不禁失望。
“死了?”難過地看着鏡子中自己的臉,拼命地揉着,“這疤痕……”討厭,這疤痕到底能不能好?
待回到宮裡,定要召最好的御醫來看。
可是……
回宮之前,治癒之前,要怎麼面對連錦年?
想起那張嘴角含笑的臉,心中甜蜜,卻又是懊惱。
他一定會取笑她的吧?
得想個法子……
出得門來,林遠將華清的症狀告訴了杭太醫,卻沒敢一五一十地說,只是告知她沈修華似乎是失憶了。
杭太醫捋着花白的鬍子,連連搖頭:“想必沈修華是因痛失龍種,悲傷過度,冥冥中選擇了遺忘以前的事罷了。”說着便長嘆一口氣,“哎,真是造孽啊。老夫進宮不過短短三年,卻已見慣了宮中的悲歡。這皇宮,萬萬不是人待的地方。”
回身看着綠蘿與小順,心想着這事定是瞞不了他們的,便喚了他們到後院,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綠蘿雙眼通紅,抑制不住地靠在小順身上嚶嚶低泣。
小順亦是眼角含淚。
想不到,主子竟是前朝的公主。
想不到,主子身上還有這麼多的故事,主子她,受了這麼多的苦。
“林大哥,現在我們該怎麼做?”小順含淚問道。
林遠嘆氣。
如今,他還有什麼法子?
清兒失去了那段記憶,現在的她又是那個驕傲的華清公主。
她要做的事情,又有誰能阻止得了她?
連錦年……
只是不曉得,連錦年願不願意陪他演這一場戲。
“我,去蘇州一趟。”據消息,連錦年已經班師回朝,如今正在蘇州府上住着。“這裡,便交給你們倆了。”略一猶豫,又道,“你們沒有侍候過公主……以前的公主,要小心些纔是。還有,逸風和杭大夫那,怕也是瞞不住……”
綠蘿點頭:“奴婢知道了。”
再回頭望一眼那小屋。
此次一去再回,他的夢想——帶着公主遠走他鄉,再不見連錦年,只是平靜地生活着——怕是無法實現了。
目光深沉憂鬱。
公主,只望你不再受到傷害罷了。
蘇州府
碧綠的葡萄藤下,放了一張臥榻,連錦年靠了在上面,閉目養神。
這個葡萄藤,是清兒在這府上住時種下的,至今不過一年多,便已是葉茂枝壯,鬱鬱蔥蔥。上面結的一顆顆葡萄,尚是碧綠色,一顆顆晶瑩剔透霎時可愛。
清兒她怕熱,那想必這趕走夏天的秋天,她是喜歡的吧?
嘴角不禁泛起一個恬淡的笑。
那時的她,住在這府上,心情是怎樣?
不……
這個時候,她怕是已經接到進京的詔書了。
那又應該是怎樣的表情?
身後傳來侯德寶的聲音,低低的卻刺耳:“皇上……明日便要啓程,回京去了吧。”
回京……
不禁心中煩悶。
又要回到那個皇宮嗎?
那個無處不有清兒的影子的皇宮,那個她出生和長大的皇宮……那個只要他一閉眼,便能聽到她銀鈴般的笑的皇宮嗎?
如今那裡已沒有她,等待他的卻是一堆的女人,費盡心機地要得到他的臨幸,生下他的兒子,然後母以子貴。
可是,除了清兒,誰都沒資格生出他的兒子。
“皇上……”又是侯德寶的聲音,連錦年皺眉。“沈淑妃得知皇上您到了蘇州府的消息,特派人捎了信來,您瞧瞧?”
連錦年煩悶地揮揮手:“扔了罷了。”
無非是些“思君不知食之味”的話罷了,聽與不聽無異。
沈淑妃……唐貴妃……董貴妃……
三個女人的臉忽地一下子又浮現在他腦際中。
沈淑妃如今懷了他的孩子,怕是得意洋洋不能自警,那孩子十有八九是生不下來的。
他要不要幫一幫她?
這個孩子……
他膝下子嗣單薄,朝中已是不滿聲頗多,如今要是這一個再沒了,怕是……
也好。
唐貴妃董貴妃,無論誰動手,到時候他都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只是對孩子,殘忍了些吧?
“皇上……”又是侯德寶的尖嗓子。
“……”連錦年不耐煩地睜開眼,卻看到了——
“林遠!”忽地從榻上跳起,“你怎麼會在這?清兒,清兒呢?”
心中是沒來由的恐慌。
莫不是,清兒出了什麼事?
“清兒……”林遠冷笑,“那倒要問問你後宮的那些女人了。”卻忽地想起父親也參與其中,不禁氣焰全無,“公主,派我來請你去。”
連錦年愣住:“請我去?爲什麼?”
她不是該一輩子都不願再見到他了嗎?
林遠擡頭,盯住頂上的葡萄藤,以掩飾自己將要流出的淚。
“是,請你回去。”
半晌無語,才又道:“公主,她失去記憶了。”
連錦年震驚!
“失去記憶……是什麼意思?”
“她忘記了過去這三年來發生的事情,忘記了大昭朝的覆滅,忘記了皇上與皇后的死,忘記了是你們連家謀朝篡位,使她國破家亡。”低下頭看着他,林遠眼中是無窮無盡的悲愁,“她的記憶,停留在你把她留在揚州的那一日。”
那些痛苦的記憶,她無法再承受,便選擇了丟棄。
“爲什麼會這樣?”焦急擔心得無法自抑,不禁大吼出聲,一把揪住林遠的衣襟,“我告訴過你,保護她保護她!我還派了八大高手保護她!爲什麼會失憶?她傷着了?傷着哪裡了?”
據說……據說傷着頭部纔會失憶……
林遠悽然,手指胸口:“這裡,她傷的是這裡,你還不明白嗎?”忽然覺得解氣,連錦年,你傷了公主那麼深,如今,是該你受傷的時候了吧?“你知道嗎,她懷了你的孩子。”
忽地鬆勁,連錦年目光裡是狂喜:“孩子?她懷了我的孩子?”
他夢寐以求的,他和清兒的孩子!
“是。”林遠冷冷地笑,帶着報復的快感,“可是,沒了。”
沒了。
“那些京城來的刺客,踢中了她的肚子,孩子,便沒了。”雖是想拿這話狠狠地傷連錦年,說出來,自己也是刺骨的疼痛,“公主悲傷過度,才選擇了忘記。”
望着震驚的皇上和沉寂在悲痛裡的林遠,侯德寶不禁有些頭皮發麻。
這沈……沈貴妃,又有新花樣了!
平平靜靜地走了也就罷了,怎麼又搞出……
聽着這話的意思,這沈貴妃是——前朝公主?
這才恍然大悟。
早就知道皇上與那前朝公主的事,一直以爲這沈貴妃不過是長得和那公主像,才能輕易地影響到皇上。
——卻原來,她便是那公主!
哎喲,這回事情可又要鬧大了!
“公主的意思,要你親自接她,方肯回宮。”林遠嘆息,“可是……”那皇宮已不是原來的皇宮,哪裡去找來皇上與皇后,與他演這一齣戲?
何況,朝中雖有許多前朝舊臣,卻也有連家心腹。
他們又如何肯接公主回宮?
連錦年亦陷入沉思。
“辦法,不是沒有。只是,怕撐不了多久。”
回身吩咐侯德寶:“你先行回宮,傳朕旨意,朕回京之時,無須列隊相迎,宮中宮殿,皆換成前朝的……”
細細地吩咐了,侯德寶得令而去。
林遠看着他,目光暗沉。
“連錦年,”他低聲開口,“再不要傷害她……她已經碎了。”
碎了,不再完整。
連錦年亦是低沉的目光,眼眸中暗光閃閃。
“我把公主交給你,請你,好好待他。”林遠黯然轉身,“想必那藥廬在何處,你也是不需要我帶路的。”
“你上哪去?”連錦年喊住他。
“離開。”他悽然笑道,“連錦年,曾經我以爲你沒有資格擁有她,因爲你傷她那麼深,你奪了她傅家的皇位,殺害了她的父母,使得
她家破人亡。”
“所以我才執意要帶她走,因爲我認爲我比你有資格照顧她。”
“可是我錯了。”在無法否認他的父親包藏禍心,意圖殺害公主的那一刻起,他便心灰意冷,“我亦沒有資格。”
“所以思慮之下,還是把公主交給你罷。畢竟,她愛的人,由始至終都是你。”
如今我面對着和你當年一樣的選擇,連錦年。
但是我不會像你一樣,爲了權利放棄她。
爲了她,我放棄權利,和我的父親。
遠走天涯。
從此,世事與我無關。
藥廬。
綠蘿端了熬好的藥,惴惴不安地敲了敲房門。
心中是緊張萬分。
從現在開始,她要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主子,是前朝的驕傲任性的公主,德馨。
“進來。”是一個明亮聲線,帶着輕快的笑意。
推門進去,卻是一個背影。
“主……公主,您在做什麼?”綠蘿放下手中的藥盅,好奇地走過去。
華清轉頭,蛾眉微蹙:“你是什麼人?”
綠蘿愣住。
主子的左邊臉上,原本的疤痕處,如今卻是一朵綻放的粉色木芙蓉,小小精緻的一朵,在顴骨處。
笑靨明亮,恰若那嬌豔的木芙蓉,絕美。
“主子……”綠蘿驚喜得忘了拘謹,“您是怎麼想出的這個法子!”
不僅遮蓋了那淡淡的疤痕,更添嬌豔之美,原先毫無血色的臉龐也忽地生動起來,真不似是一個經受磨難的人!
華清蹙眉:“你到底是什麼人,這樣的沒規矩!”
這才醒悟過來,急忙下拜:“回公主的話,奴婢是隨林侍衛來的,林侍衛讓奴婢留下侍候主子。”
華清不滿:“爲什麼不帶海棠和水仙來!”也不等綠蘿回話,便起身,“本宮要出去走走,擺駕。”
藥廬外。
杭逸風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恍若新生般的她,如今的眼裡全然是陌生。
“你是這藥廬的主人?”華清問,語氣傲然。
點點頭,不知如何作答。
“你叫什麼名字?”眼中含笑,卻是陌生的,刺痛他的心。
“杭逸風,飄逸如風。”低低地回答。
華清回頭打量了一番:“這藥廬雖破舊了些,本宮還是要感謝你的收留之恩。放心吧,待我回宮,自會向父王替你要來賞賜。”說着便在竹椅上坐下,好奇地翻起那些藥草來,“這是什麼?”舉起一株小草,黃中帶綠,手指般大小。
“……”那是治癒你傷疤的藥草。
可如今,你不需要了吧?
望着那嬌豔欲滴的木芙蓉,心中竟是那般的空洞。
清兒,你好美。
可那美,卻不是爲我。
見杭逸風默不作聲,自覺無趣。
連錦年怎麼還沒有來……
隨即又笑了,從京城到這兒,少說也得三四天吧,怎麼會這麼快來呢?
傅華清,你真是的被他迷住了!
回京後,便跟父皇說,她願意嫁。
嘴角漾開甜蜜的微笑。
父皇……
心中剎那間有閃電般的疼痛。
連忙站起身來:“我到那邊去走走。”
池塘邊上,是一個小小的土塚,上面放了一簇簇的花兒,淡黃色的花瓣,鮮紅欲滴的花蕊,引來一隻蜜蜂,嗡嗡地飛着。
華清站着,看了許久。
“這是誰的墳墓?”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問綠蘿。
那聲音中,竟有悲傷。
綠蘿黯然。
主子,便是失卻記憶,依然能感覺到失去紅蕊的悲傷嗎?
“回公主的話,是同奴婢一起從宮裡出來的紅蕊。那日公主遭遇搶匪,紅蕊爲主子擋了一箭……”
已是哽咽不能語。
“是嗎……本宮卻記不得了。”華清怔怔地,“回京後,本宮稟明父皇,給她家裡多送些錢財去罷了……”
風吹過,驚飛那隻小蜂,黃色的花朵散落一地。
身後傳來噠噠的馬蹄聲。
“是皇……駙馬!”綠蘿驚喜道。
嘴角揚起最明媚的笑,轉身。
連錦年飛身下馬,隔着水,正看見那名白衣女子,明媚的笑顏一如從前,只是臉上多了一朵嬌媚的花兒。
“清兒……”
彷彿他也忘卻了一切,只記得那些明媚的青蔥歲月。
“連錦年!”華清皺起小臉,“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扔下本宮一個人,自己跑回京城去!”
哼,今日若不給她個交代,她是不會善罷甘休。
連錦年苦笑着摸摸鼻子。
“草民該死。”
臉上是恭敬卻頑皮的神色。
綠蘿嘆息。
這便是皇上嗎?那個從來都是恬淡地微笑着,卻有着最深沉的眸子的皇上,那個萬人之上的皇上——她從未見過他如此的表情。
“你倒真是該死。”華清輕巧一笑,揚頭,“不過若你能給本宮一個理由,本宮便跟你回宮去。”
“回宮?”連錦年佯裝驚訝,“公主不是說不回去嗎?”
華清蛾眉一挑:“你不期望本宮回去?你來,不就是爲了帶我回宮,好讓父皇把我嫁給你嗎?”
果真是忘了一切。
連錦年心中疼痛,臉上卻依然是恬淡如梨花的笑容:“是。”略一思索,“草民此次回宮,是皇上下旨召草民回去的。”
“父皇召你回宮做什麼?”
“天氣炎熱,皇上帶着皇后與容妃娘娘幾人去了行宮避暑,召草民回去是商量草民與公主大婚延遲之事。”
聞言,華清氣得不輕:“什麼?去行宮避暑?”往年避暑都是她陪同父皇母后去的,如今卻一聲不吭地瞞着她便去了!
“是。”連錦年恭敬答道,“皇上命草民先行帶公主回宮,三個月之後待皇上與皇后從行宮回來,再爲公主與草民完婚。”
能拖多久,便拖多久吧。
要是日子說長了,依公主的性子非得到行宮去找人不可——他可哪來的人假裝皇帝皇后!
杭逸風在院子中,遠遠地望見華清與連錦年。
那男子,便是當今的皇帝,是清兒心中的那個人嗎?
果然是一表人才,一舉一動中透露出來的王者之氣,不是他所能比擬的。
驕傲如她,喜歡的必然也是出色優秀的男子。
他……
不過是山間的一個小小大夫,只有一間破爛不堪的藥廬,又如何入得她的眼?
正出神,華清與連錦年卻已走到她面前。
“杭逸風!”華清喊他,“我這便要走了。雖然想不起來你是如何照顧醫治我的傷,卻還是謝謝你。等我回去以後……”
他卻忽地站起。
“我跟你走。”平靜地吐出這一句,自己也嚇了一跳。
這話,彷彿在他心中已說過百遍。
華清愣住,連錦年亦愣住。
“公主身子不好,草民願一同前往京城,照顧公主的身子。”這話,卻是對着連錦年說的。
想來,林大哥一定已經把情況都告訴他了吧?
連錦年默然。
這男子眼中的光亮,看着華清時的眼神,那樣沉痛的悲傷……
讓他有一種莫名的不適感。
“我不求功名利祿,”見兩人不語,急切地,“我不要賞賜……”
華清笑了。
“你倒是奇怪。”歪着頭一想,“那你便跟着我走吧。”
杭逸風急忙點頭,心中鬆了一口氣,卻沒看見,連錦年那若有所思的眼神,和父親在身後的搖頭嘆息。
長福宮。
一干女眷皆搬了椅子坐在這前院中,看着侯德寶咋咋呼呼忙上忙下。
“哎喲!歪了歪了!”
“嘿,你是腦子被泥糊了?跟你說是王羲之的墨寶,你給拿來的是什麼東西?”氣得揚手便是一個嘴巴子,侯德寶雙目圓睜。
那被打了的小太監被打得暈暈乎乎地,臉上依然帶着討好的笑,忙不迭地下去了。
如蝶搖着扇子,懶懶地靠在長椅上。
身後是侍女朱雀搖着一把雪白的天鵝絨扇子,又有侍女湖蘭爲她捏腿。
“這皇上到底想幹什麼?”捏起一枚棗放入口中,如蝶不解地看向唐貴妃,“先是傳了旨,不許咱們出宮門接他,見了他也不許行禮,又不許叫他皇上。這演的是哪一齣戲?”
賢妃正坐了在一張軟椅上,閉目養神,身後是一名嬤嬤替她按摩着太陽穴。
也不睜眼。
“依本宮看,無論這是哪一齣戲,排場都是不小。”
林暮派的人已經回來,回說沒有能殺掉沈若水。
皇上如此,是不是和這沈若水有關?
想想卻又覺得不通。
心下想起哥哥唐毓祈的話:“依臣看,林暮那老頭子必有什麼事情瞞着我們。我看他對沈若水的事極爲上心,倒不似只是因了他那兒子那麼簡單。”
林暮,到底有什麼秘密……
如蝶見唐貴妃這不溫不火的,倒是有些惱了:“看起來,娘娘對這事似乎並不在意。”
唐貴妃淡淡一笑。
“我在不在意有什麼要緊的。倒是妹妹,還是先別在意這些事了。”
如蝶側目:“娘娘此話何意?”
“妹妹的肚子,如今也有三個月了吧。”唐貴妃睜開眼,緊盯着如蝶那尚未隆起的肚子,“老人家說,懷孕三個月是最危險的。妹妹,你可得悠着點。”
接觸到唐貴妃的目光,如蝶緊張地捂住了肚子。
這孩子,如今是她的護身符。
若是孩子沒了,她的榮華富貴也到頭了。
可這宮裡,又有多少雙眼睛盯着這肚子。
正想着,忽地有傳:“皇后娘娘駕到——”
皇后?
如蝶和唐貴妃同時皺眉,面面相覷。
這皇后已經出宮回孃家住了好一段日子了,如今怎麼忽地回宮來了。
卻是忙不迭地起身相迎。
“臣妾參見皇后,皇后千歲。”
楊奇秀一身大紅色後服,純金的鳳冠依然在髮髻上尚未摘下,看來是剛回宮便往這邊過來了。
如蝶看她的身後,跟着一名女子,紫色衣袍,梳的是雙月髻,亦是華貴的裝扮,雙目如翦,竟與沈若水有幾分相似。
心下一驚。
“娘娘,這位是……”
又是一個想借着前朝公主的容貌打動皇上的女子嗎?
這皇后是糊塗了吧,竟想出如此的點子。
楊奇秀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並不答話,只是對唐貴妃道:“這都是在做什麼?”
唐貴妃恭順行禮:“回娘娘的話,這是皇上的旨意,要把這整個皇宮翻新成和前朝的一樣,宮殿的牌扁也要換過。”
楊奇秀皺眉。
連錦年,你又搞什麼花樣!
回身看那女子,女子也是一臉茫然。
“侯德寶!”便喚來侯德寶,“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侯德寶涎着臉賠笑:“奴才參見皇后,皇后千歲。”
楊奇秀不耐煩地:“你快說罷了,知道我最討厭這宮裡這一套!”
侯德寶暗自吐吐舌頭,臉上卻是不鬆懈:“回皇后的話,這是皇上吩咐的。奴才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妄自揣摩聖意。”
楊奇秀蹙眉,卻也諒這奴才不敢撒謊,便不再問。
“娘娘怎麼回宮了?”唐貴妃又問道。
楊奇秀對如蝶的態度倒是讓她心中頗爲舒坦——總該有個人來教這沈如蝶知道身份地位的,還以爲肚子裡懷了個種便一飛沖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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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奇秀冷冷地:“本宮是接了皇上的旨意,陪同姐姐回宮的。”
姐姐?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那女子。
忽地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姐姐——”
傅天慶驚喜地跑過來,一把保住了那女子,哭喊道:“姐姐你可回來了,慶兒好想你……”
“這位便是太后長女,華琳公主。”楊奇秀介紹道。
兩人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那德馨公主的姐姐,難怪與沈若水也有幾分相似了。
昭琳亦蹲下身子保住天慶:“慶兒,這些日子以來,你在宮中受苦了吧……”想起母后的死,想起慶兒在宮中無依無靠,不覺心酸。
“姐姐,他們都欺負我……”慶兒大哭起來,如黃河之水決堤不可掩。
“好了,姐姐這次回來,定帶你出宮去……”
這個皇宮已不是她傅家的,如今母妃亦死,留在宮中遭人白眼嗎?
“皇上下旨請公主回宮?”唐貴妃有些意外。
這昭琳公主早在前朝時便嫁了出去,本朝建朝以來,雖然太后是她的母親,卻從未召她進宮相聚過。
怎麼如今太后去了多時,反倒召她回宮了?
聯想起近日一系列的不尋常,忽地有強烈的不好的預感。
皇后寢宮。
昭琳拿了溼錦帕,細細地替天慶擦去臉上的淚痕。
“你看看,都瘦了。”心疼地捧起弟弟的臉,昭琳心中滿是疼惜。
母后暴斃,他小小的孩子在宮中,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天慶搖搖頭:“比起我來,七姐才瘦了許多呢。”
昭琳愣住。
“七姐?你是說華清?”
天慶點點頭,神秘地看了一眼四周,見無人才低聲道:“姐姐你不知道,二表哥的沈修華,長得和七姐一模一樣。她不肯承認她是七姐,但是我覺得她就是。”
“你覺得?”
天慶有些得意:“是,我看她看母后時的眼神,還有她身上的味道,
都和七姐一樣。”
傅華清,她回到皇宮!
“那她現在何處?帶我去見她!”昭琳急急地問道。
華清她回來了,一定是她殺了母妃。
她恨她,從以前就是,如今更是。
聞言天慶不禁垮下臉來。
“七姐,被二表哥處死了。”說道傷心處,竟又留下眼淚來。
昭琳急得無心再安慰他:“到底怎麼回事,你說清楚啊!”
“是那個沈淑妃說的,七姐與林大哥……什麼私相授受,二表哥大怒之下,便處死了七姐……”
話說出來,昭琳卻是不信。
她有預感,這次連錦年召她回宮,定與華清有關。
傅華清,她一定沒有死。
京城繁華地,車水遊馬龍。
是凌晨
兩輛黑色的馬車篤篤地行着,馬蹄聲清脆悅耳。
華清尚在睡夢中。
連錦年坐在對面,眼睛是一刻也捨不得離開她的酣睡的容顏。
還好他拿捏的準,在凌晨的時候趕進京城。
若是在白日,他倒真不知道這排場該如何安排了。
皇宮裡他可以要衆人一起演戲,這偌大的京城,卻不是他一句話便能強求得了的,即便他是皇帝。
另一輛車裡,坐着綠蘿小順。
車外是杭逸風,坐了在車伕身邊,一身月牙白的袍子,雙眼空洞無神地打量着這街道。
這便是京城。
曾千萬次想過進京來行醫,憑他的醫術揚名立萬。
卻一直都沒有機會。
此次進京,心中卻已沒有了揚名立萬的抱負。
只是想守護在她的身邊,以他一技之長保護她不再受傷。
腦子裡又回想起臨行前爹的吩咐。
“這皇宮是藏污納垢之地,雖都是女子,卻個個心如海深,如針細,如蠍毒。你自己要小心,不要保護不了你要保護的人,反害了她。”杭予允語重心長地。
逸風點頭,眼中是一去不回的決絕:“爹,你放心。
不多時,便到了宮門前。
他探出頭去,乾華門三個燙金大字在夜色中依然清晰可見,卻暗沉得如同此刻他的心情。
“杭公子,你可準備好了?”綠蘿從馬車裡探出身子,低聲問他。
“……”杭逸風無言。
準備?
在這皇宮裡,從來沒有一個人是準備好了的吧?
百密終有一疏。
只胡亂地點點頭。
沉重的開門聲,宮門被打開。
驚醒沉睡中的人兒。
“睡得可好?”連錦年展顏,伸手扶她坐起。
揉揉惺忪睡眼,小臉因酣睡而紅撲撲的,煞是可愛。顴骨處的木棉花卻依然綻放着嬌豔,爲這憨容平添一份柔媚。
“到了麼?”
連錦年點點頭:“已到乾華門。”
華清探出頭去,望着那三個大字,竟有些失神。
半晌才笑道:“不過個把月沒回來罷了,怎麼忽地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一句話說的連錦年心中咯噔一下,再看華清時,她已斂了笑容,閉起眼養神。
暗處,竟沒發覺她眼角的一行清淚。
夜清宮。
夜幕中,依然是水霧升騰,涼意絲絲。
園子原就有專人打掃整理,如今得了旨意,更是修整一新,種下好些應景的花草,鬱鬱蔥蔥煞是可愛。
湖中的水榭,亦修整了出來,有歌女在上面架好了琴瑟,隨時準備彈奏。
華清坐了軟轎,依然是半睡半醒地靠了在椅背上。一進夜清宮,那飄然而來的水霧侵上臉龐,忽地才驚醒過來。
“公主回來了!”侍女水仙領着衆侍女在宮前等着,見得華清下轎,急忙迎上去。
“怎麼是你?”華清皺眉問道,“容桃呢?”夜清宮管事的是容桃。
水仙急忙答道:“回公主,容桃姐姐跟隨皇上去了行宮伺候。”
華清有些惱怒,卻也只能點點頭。
便有侍女拿了公主的金絲軟煙羅襪,替公主換下腳下的粗布襪子;又有侍女拿了在花瓣水裡浸過的錦帕,上前爲公主擦拭臉頰。
華清頗有些不耐煩:“好了好了!本公主累了,想早些休息。”
水仙忙道:“回公主,熱水已經準備好了。請公主洗浴。”
水是溫溫涼涼的。
華清並不喜歡熱水——何況這是在夏末。
水面上悠然地浮着幾瓣鮮紅的花瓣,如同風中的落葉一般。
身邊有侍女輕輕地不斷地將羊乳與香料注入浴池中,淡淡地芳香帶着甜甜的乳香,沁人心脾。
華清將自己完全浸入水中。
半晌才忽地站起,驚得侍候在一邊的水仙驚慌失措,自己卻樂得呵呵直笑。
水仙急忙拉了拉屋角的五彩絡子,便有侍女進來,手中捧着羚羊毛皮的緞子與公主最喜歡的梨花色絲緞寢衣,動作輕柔地用緞子將公主的身子擦拭乾淨,又替她換上寢衣。
又有侍女拿了檀木的梳子,爲她梳順一頭溼發。
“公主,今夜要用桃心枕,還是竹葉枕,還是……”看到公主不悅的臉色,急忙住口。
今日是十五,按公主的習慣是要用桃心枕,在清水閣裡搭了睡榻睡的。
看來公主是真的失憶了。
心中原有疑惑的水仙這才放了心。
清水閣
華清臥在軟榻上,榻上鋪的是青竹編制得密密的席子,清涼沁心。
任湖面的清風溫柔撫過,帶着絲絲水珠,撩動披在身上的薄紗。
身後是侍女水仙,拿了一把潔白勝雪的天鵝絨毛扇,輕輕地扇着。
桃紅的桃心枕,幽幽地散發出乾枯桃花的苦澀,枕邊的金檀木矮桌上,是一隻雪白的白玉盤,盤中盛着硃紅的金絲蜜棗。
華清懶懶地躺着,眼睛卻是冷冷地望着閣子外面的水面,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這天上的圓月和點點繁星。
她隨着光線擡起頭,便見那一輪圓月,皎潔無瑕。
月圓之夜,該是團圓的日子。
如今父皇和母后卻不在宮裡……
遠處湖面的水榭中,是一班唱曲的宮女,遠遠低低地吟唱,隨着風輕柔地送進她的耳朵。
渺茫而空靈。
唱的是熟悉的曲子,在今夜伴她入睡。
湖對面,是一個玄色的身影,有好看的眉眼,憂愁卻又深情地望着她。
身後有綠蘿上來:“皇上……”
連錦年揮手。
“你進去吧,朕已經吩咐下去,替你在夜清宮找個職位。你小心地看着主子……”
“是。”綠蘿順目退下。
錦晟殿。
殿下是議論紛紛,衆朝臣明顯地分成兩派,左右兩邊站了互相攻擊。
舊臣一派以禮部尚書裴祖壽爲首,支持連錦年接華清回宮。
而反對派則以御史大夫何清輝爲首,極力指控裴祖壽此舉乃是心存異心,妄想借德馨公主復辟前朝。
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頗有撩袖子打一架的勢頭。
裴祖壽氣得不輕,出列長跪在地:“皇上明鑑。老臣雖爲前朝舊臣,無奈前朝皇帝昏庸無能,也頗爲無奈。自我朝建立,皇上不計前嫌啓用我們一班舊臣,我們皆是感恩戴德不盡。吾皇勤政愛民,亦是臣等的福氣,臣從未存過異心!”
連錦年點頭:“裴卿平身罷。”環視殿下,衆人忽地鴉雀無聲。
卻有定遠侯唐毓祈出列奏道:“啓稟皇上,這裴大人的忠心可以姑且不論。只是如今這德馨公主乃是前朝餘孽,皇上寬大爲懷放她一條生路,臣等無話可說。只是如今卻要接進皇宮,成爲皇上枕邊之人,實在是可怕,萬萬不可!”
話音剛落便得到一班大臣的附和,一向與唐毓祈唱反調的太常卿董瑜今日也一改常態,上前附和唐毓祈:“啓稟皇上,臣認爲定遠侯所說極是。臣風聞這德馨公主在此之前,曾假冒蘇州知府之女進宮,欲行刺皇上。此等女子應當立即處死,以絕後患。”
聞言,連錦年惱怒得“哼”了一聲:“董愛卿,你是爲了朕好,還是爲了一己私仇,朕心中清楚得很。”
這董瑜便是董貴妃的父親,董佩芳的祖父。
董瑜急忙跪下:“臣不敢!”
“這德馨公主之前曾進宮之事不假,”連錦年心中的火氣直冒,臉上卻依然是不溫不火的表情,“可這意欲行刺朕的罪名,不知是那位好事者強加的。”
他並未透露過華清便是之前進宮的沈若水,可明顯看來,衆大臣都已知曉,定是宮中人透露了消息。
“皇上!”唐毓祈依然堅持,“不論這罪名是不是強加的,德馨公主身爲前朝餘孽,心中比如記恨皇上,臣等不能讓這樣的女子留在皇上身邊。董大人說的沒錯,應當立即處死德馨!”
“朕說過,她失去了這一段記憶,她根本不記得大昭朝已滅,如今是朕在坐天下!”連錦年再不能掩飾心中怒火。
這羣豺狼,竟要處死清兒!
“她可以失憶,也可以恢復記憶!”董瑜不服地,“萬一將來有一日她恢復了記憶,而無人得知,那她要刺殺皇上不是易如反掌之事?”
唐毓祈亦道:“即便她再記不起從前的事,臣試問皇上,又如何能騙得她一輩子?皇上要演戲,要上何處去尋來前朝皇帝來演這一場戲?”說到激動處,竟忘了顧忌,“皇上莫忘記了,前朝皇帝早就自縊而死了!”
此言一出,殿中霎時安靜不少。
連家建朝以來,一直對外宣稱先皇先後被禁足虛英觀禁足供養,知道實情的都是一些連家的幕僚。
雖然許多人心中也明瞭先皇十有八九已經遇害,卻從不敢妄自揣測,如今聽得唐毓祈這樣說出來,許多人霎時私底下議論紛紛。
“唐卿家!”連錦年有些惱了。
唐毓祈亦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有些訕訕的。
裴祖壽已是氣得老淚縱橫,“皇上,臣認爲,我朝建朝以來,民間亦有不少死忠之士擁護前朝,不肯承認皇上的統治,近年來雖有緩和,卻依然怕皇上存心報復,隱居山林,不肯爲我所用。這德馨公主,正是上天賜給我朝的至寶。”
連錦年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忙問道:“裴卿有何高見?”
“皇上心胸寬廣,既能接得前朝公主回宮,且這公主是前朝皇帝與皇后唯一嫡出血脈,又是前朝皇帝最疼愛的女兒,試問那些死忠之士見此,誰不讚皇上襟懷?皇上能做到如此,定會有大批有識之士入朝爲皇上效忠!”
舊臣一派亦附和:“是啊,這德馨公主,正是皇上拉攏死忠前朝的有識之士的關鍵!”
“我朝建朝之初,打的是清君側的名號,如今對外亦聲稱先皇先後仍被禁足在虛英觀,好生供養。如今若皇上執意處死德馨公主,天下人又將作何猜想?”中書侍郎翹玉豐亦上前奏道,“依臣之見,前有唐太宗與楊妃之先例,不如將德馨公主收入後宮,對外宣稱先皇亦承認我朝統治,亦能使天下人信服。”
“簡直是一派胡言!”唐毓祈急忙爭辯,“萬一那德馨包藏禍心,行刺皇上,這個責任你們誰擔得起?”
只這一句,使得裴祖壽一派啞口無言。
連錦年嘆息,擡頭盯住大殿頂上雕的飛舞金龍。
“說來說去,便是怕她行刺朕罷了。”若是死在她的手裡,他倒也甘願。
可是,她下不了手不是嗎?
若非不然,她之前有的是機會,可是她沒有下手。
她心裡是愛他的,不是嗎?
如今的她,失卻了記憶,他還能送她去哪裡?
要硬生生地告訴她,她的父母已經死了,她現在已經不是公主,而奪走她傅家江山的正是她深愛着的男子嗎?
這樣的痛,她已經受過一次,他不能讓她再經受第二次。
“可是,她是朕的妻子。”平靜地掃視衆人,眼中是不容質疑的威嚴。
“朕與德馨是前朝皇帝賜的婚,雖未舉行大婚典禮,卻已在前朝皇帝下旨之後便在雙方宗祠入籍,這是誰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朕的妻子,不能流落在宮外,不是嗎?”
看着唐毓祈與董瑜:“如若不然,朕這後宮的妃子可……不知有多少要流落在外——或許,還沒有這流落的福氣。”
唐毓祈與董瑜皆是心驚。
皇上在暗示他們,若是他們今日再反對,宮裡的唐,董兩位貴妃就有可能要流落宮外!
“且,她懷了朕的子嗣,卻在宮外被人追殺之時,掉了。”語氣陰沉,是沉重的悲痛,他和清兒的孩子。
唐毓祈一時語塞。
莫不是皇上知道了什麼?可這殺手並不是他派去的,該不會……
他們兄妹倆暗地裡做了不少事,也不曉得連錦年到底知道多少,忍了多久。若今日自己不順着他,往後真說不準什麼時候他就新帳舊賬一起算,廢了妹妹的貴妃之位——那唐家沒落之日也屈指可待。
“臣……還請皇上三思。”語氣卻已沒有了方纔的強硬,訕訕地退回去。
嘴角是滿意的笑,連錦年轉頭看董瑜:“董卿?”
董瑜嚇出一身冷汗。
看來今日皇上是鐵了心要接這德馨公主入宮了。
嘿,管她是不是前朝餘孽,如今保住自己的官位和女兒,董家才能長保富貴。
也不敢說什麼,耷拉着腦袋退下了。
何清輝氣得直哼哼,正要上前再奏,連錦年已是不耐煩。
“朕意已決。裴卿家所奏不無道理,乃是真正爲我朝的肺腑之言。”頓了頓又道,“區區女子罷了,又已失卻記憶,衆卿家又何必如此大做文章!”
便起身:“好了,朕乏了,衆卿家都退下吧。”
擡步便走,不顧身後何清輝依然固執地喊着:“皇上三思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