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竹簧

“親了你?”

屋中一時鴉雀無聲。

碧珠垂着腦袋, 咬緊嘴脣,板着手指,恨不得將紅似朝霞的臉埋進地裡去。

北音將送到嘴前的一顆李子放了回去, 往窗外瞥了一眼, 杏眸中藏着一絲絲欣喜, 問了句:“真的?”

碧珠依舊扳手指, 點了點頭。

北音娥眉微微一蹙:“那照這麼說來, 是林將軍輕薄你了?”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雖說只是意外, 但肌膚之親之事乃是屬實,你身爲我陪嫁丫鬟, 決不能白白讓旁人佔了便宜, 我現在就去找林將軍, 讓他給我個理。”說罷,人已經快走到了屋門口, 碧珠嚇得“啊”了一聲,急忙上去拉住北音,腦袋搖得跟波浪鼓一般,慌張道:“王妃,此事不是將軍的錯, 是奴婢自己不小心, 王妃還是不要去了!”

北音的步子卻未有停下的意思, 碧珠攔, 她往外擠, 神色淡淡:“你怕什麼,這不是有你的王妃我麼?”

碧珠支支吾吾:“王妃, 不要不要!奴婢求求你了,千萬別去,奴婢答應過將軍要保密的……王妃,你要是說了,奴婢以後拿什麼臉面對將軍!奴婢不要做失信之人……”

說及此處,話中竟帶了分嗚咽,北音聽着於心不忍,遂停了腳步,想了一想,道:“可你已經失信了。”

碧珠一個激靈,咬緊脣,憤憤的看向北音,眼裡道:“這都是因爲誰……”

北音微微一笑:“你喜歡林立?”

碧珠猛地一驚:“奴、奴婢豈敢!”末了,見北音笑而不語,遂急匆匆解釋開去,“奴婢知道王妃是爲了奴婢好,可是,林、林將軍乃是王爺貼身侍衛,一表人才,奴婢自知高攀不上,那日之事純屬意外,若是傳了出去,定會給將軍造成困擾,奴婢……奴婢不想讓將軍爲難,只是如此而已!”

北音睨了她一眼:“真的?”

碧珠急道:“那是自然!奴婢伺候王妃多年,哪裡敢欺騙王妃……奴婢對將軍當真只是崇拜之情,並無其他心思,再說,奴婢此生只想待在王妃身邊,全心全意伺候王妃,怎會對那些男女私情動了心呢!”

北音“噢”了一聲,隨後又道:“你當真不喜歡?”

碧珠怔了一怔,垂下頭道:“好罷,奴婢喜歡。”

北音心中十分得意。

她輕悠悠嘆了一聲,轉身回坐在榻上,明媚的杏眸中流着一絲迷惑的光,一會兒瞥了眼窗外驕陽,一會兒看着碟中的李子:“既然喜歡,那爲何不讓我去說,王妃給你說媒,那可是天大的福氣。”

碧珠垂着頭走上來,沉默半晌,方道:“奴婢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喜歡……”

北音聽罷,心中亦是有些模糊:“雖然,我也不太懂如何纔算喜歡上一個人,但我卻知,若是真心實意喜歡上了,就該全心全意去爭取。”伸出手,將碧珠拉了過來,“你雖是我的奴婢,但這十幾年來,我卻是一直拿你當妹妹看,本來想再留你在什麼待個三四年,便替你尋個好人家,嫁過去安安生生過日子,卻未想到,你會喜歡上王爺身旁侍衛,哈哈,這豈不正好?”

北音說得越多,碧珠的頭就低得越深,雙脣蠕動半晌,卻是支支吾吾,什麼話也未說出口來。

北音笑道:“你放心,若是你真的對林立有情,我定會想王爺說媒的!”

碧珠先是凝眸一笑,爾後面頰“唰”的一聲燒起來,忙抽回手蓋上臉上的紅暈:“王妃還是不要拿奴婢說笑了!”

北音道:“誰拿你說笑了?”

碧珠抿了抿春,黑漆漆的眼珠上下左右轉了一圈,方纔小聲道:“王妃,奴婢心下亂得很,當真不知這是不是就是喜歡……奴婢看到將軍時,臉就會發紅,一個心跳得厲害,做事也心不在焉,老是遊神,可看不見時,心裡有勞想着再見到他……王妃,你說,這是喜歡麼?”

被碧珠這麼一問,北音心下竟也疑惑起來,更奇異的是,沈祁皓的影子竟是“譁”的一聲從腦中閃過,她急忙閉上眼睛,平靜思緒。

碧珠喚道:“王妃?”

北音怔了一怔,回過神來,忙笑道:“其實,我在王爺面前時,也會有這樣的感覺,不過,沒你說的那麼厲害。”

碧珠狐疑道:“那,這就是喜歡了?”

北音笑笑:“是罷……”彎了彎眼眸,不再言語,腦中卻是兩個身影交疊相錯。一會兒,是沈祁皓那雙灼熱深棕的眼眸,年少時的那分固執未褪,卻染了一分沉穩篤定;一會兒,是許墨宸臨湖翩飛的雪影,青絲如墨,順着月華逆風輕灑……

她記得,許墨宸有一雙清冷深幽的眼眸,如同一池清澈的潭水,寒意縈繞,卻偏偏誘人深望。

想靠近他,想走進他的世界,想和他一起面對未來的所有。

這,就是喜歡了罷。

之後的日子,平靜且溫馨,北音再未有跟碧珠提起林立的事,或許,一分感情是否真實可靠,還需時間去驗證,唯有經歲月沉澱,方能深入人心。

轉眼之間,來到靖國寺已過去七日有餘,北音時常去竹林小築,被沈夫人散步談心。二人偶爾下棋,偶爾聊天,興致來時,北音甚至還會跟沈夫人學些簡單廚藝,如此一來,既能給碧珠、林立單獨相處的時間,又能瞭解沈夫人背後的故事。

這一日,竹簧間滿是清香瀰漫,經昨夜暴雨沖刷之後,林間塵埃洗去,徒留芬芳陣陣,雜着清雅泥土香氣,一切皆是那般澄淨美好。

蘭姑在沈夫人的吩咐下,將原放在屋子的古琴拿到了院中,沈夫人撫琴而坐,長指輕繞,須臾之間,靈動的琴音便如風而至,逐漸響徹在空寂的竹林間,嫋嫋於耳,低迴盤旋。

北音靜立在側,聽着這宛若天籟之聲,心中卻忽覺一分難言的悵痛,那分痛好似被她擱淺的夢魘,在身體中不斷膨脹着,叫喧着,伴隨着琴音的起伏波濤洶涌,好幾次,都要破雲而出,然而,每至疼痛的巔峰時,又會順着霎時沉下的琴音無聲消退,只留下一疊海浪躑躅在灘邊。

琴瑟,鏗而。

北音凝眸,望着滿界飄落的碎葉,張脣欲言,卻發現原本想要宣泄的情感在頃刻間岑寂無聲。

“北音?”

沈夫人輕輕一喚,這才勾回了北音的思緒,她平靜下來,對沈夫人笑了一笑:“夫人的琴藝果然了得,如此深抵人心的琴聲,北音還是第一次聽到。”

沈夫人頷首微笑,修長的玉指滑過長弦:“這種曲子,名叫《明月別枝》,是當年我初遇將軍時彈奏的。”

北音聞言,略吃一驚,隨後會意過來:“將軍當年就是被夫人的琴聲吸引的罷。”

“不錯。”沈夫人兀自笑道,“那一年,他來白府上做客,我身爲閨中之女,自是不得出閣,便獨坐在院中彈琴。夜中很靜,我沉浸在琴聲之中,並未察覺到身後有人走來,待一曲簫聲至,和着我指下的韻律傾訴而起時,我心中才明曉有人闖入,本是要就此回屋,可我卻不知爲何沉浸於那簫聲之中不可自拔,待琴簫和鳴曲畢,我才匆匆回頭,見到了吹簫人,正是沈羚。”

北音凝眸細聽,不禁就想起了前些夜晚的那款款簫聲,眼波中藏着一抹淡淡的嚮往,喃喃道:“真美……”

沈夫人道:“呵呵,美麼?”鳳眸輕輕一垂,“哪一段感情開始時,不是唯美至極,讓人魂牽夢繞,可若是不能陪你到最後,曾經的最美,便會變成最鋒利的刀,讓你不敢再碰,不敢再想。”

北音一怔,擡眸看向沈夫人,一時間竟不知如何迴應,心下帶分慌促、不安。

沈夫人鳳眸一擡,好似看透了北音的心思,淡淡一笑:“北音,你心中有疑慮,可對?”

北音擡起頭來:“夫人……”

沈夫人笑道:“你愛王爺麼?”

北音眼睫微顫,靜了片刻,方纔答道:“自然……是愛的。”

沈夫人道:“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什麼叫自然。”

北音一時無言,低下了頭。

沈夫人見此,微微一笑,定然道:“北音,你不愛王爺。”

北音嘆息一聲,點了頭道:“是。”

沈夫人道:“那你可愛我家皓兒。”

北音一驚,擡起頭來:“當然不……”

沉寂的長弦忽的落下幾個低音,沈夫人緩緩一笑:“答得如此肯定,那看來,的確是不愛了。”

北音緊抿薄脣,別過頭去,心下還想解釋一番,但話到舌尖,卻又硬生生說不出來,好似滿腔話,都不能說清她心中的困惑、疑慮,更不知如此是在想旁人解釋,還是對她自己。

清風一陣,蒼翠如雨滴落,沾染在肩頭,沈夫人輕撥長弦,繼續道:“可憐我家皓兒,對你用情至深。”

北音心中一痛:“夫人,不是這樣的……”聲音,卻是低到了塵埃裡。

沈夫人面上笑意不減:“我還記得皓兒曾跟我說過,三年前,他即將離開帝都的前夜,同你約定在洛河橋相見。那天夜裡下了大雨,他在洛河橋上等了很久,卻遲遲不見你的影子,後來他以爲,你是因下雨而失約,故而匆匆跑去相府找你,卻未想到,看見的是你和宣王結伴而歸……這件事,你可還記得?”

北音垂下眼眸:“我記得。”

沈夫人道:“後來,皓兒就跑了,連上去問一問的勇氣都沒有,當真是個膽小之人。”

北音抿緊了脣,杏眸中閃過一絲隱痛,靜了半晌,方纔低低道:“他……並不是膽小之人。”

長弦輕輕一止,沈夫人擡眸看去,北音道:“當年,並非他膽小,膽小之人……是我。”

不然,他們也不會錯過。

沈夫人微微一笑:“何出此言?”

北音道:“說來話長,已是陳年過往,還是算了罷。”

沈夫人道:“既然你不願說,那我也不再相問,只是唯有一事,實在想聽一聽你的真實想法。”

北音擡眸看過去:“夫人且說。”

沈夫人斂了面上的笑容,看着北音,低聲問道:“當年若是沒有皇上的賜婚,也有令尊對將軍的成見,皓兒同你求婚,你會答應麼?”

北音一驚,心中莫名一陣抽搐。

倉促的眸光一閃,宛若竹簧間被風掠走的一葉翠青,在空寂的林間飄忽不定。

沉默半晌,恍若隔世,她忽的站起身來,肩上落下三兩碎葉:“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夫人,告辭。”語畢,轉身離開。

看着那決然離去的背影,沈夫人心中一陣悵痛,蘭姑本欲勸北音留下,卻被她揮手止住:“罷了,讓皓兒出來罷。”

小築內,緩緩走出來一名黑衣男子,暮光之下,棕眸微垂,面上悵然的笑容,宛若一朵銀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