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螢火

醒來之時, 夜幕迷離,四周瀰漫着窸窣蟬聲,間或, 一絲絲烈火燃燒之聲霹靂響起。

北音想動, 身子輕輕用力, 卻是徒勞, 刺痛自腳踝下傳來, 寒針一般,封得自己動彈不得。

一個黑影,漫了過來。

北音一驚, 慌忙擡手擦了下眼睛,這纔有了些許明朗的視線。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蒼翠, 四處環繞繁枝, 草皮上野花點點, 旁邊燃燒着一堆柴火,她好似待在山谷之下, 清風縈繞之間,幾點流螢明滅,停落在眼前人的肩頭。

北音擡眸看去,心下一顫。

沈祁皓蹲在她身前,嘴中咬着一片剛撕下的黑布, 正埋着頭, 給她包紮腳上的傷口, 動作嫺熟而輕柔, 半晌, 她竟都未覺得疼痛。

原來是傷在了腳上,難怪她方纔起不了身。

北音微微蹙了下眉, 咬脣欲將腿抽回,卻不料沈祁皓施力將腿一按,弄得她“嘶”了一聲:“疼……”

沈祁皓棕眸擡了一下,裡面暗藏怒意,他未搭理,只淡淡掃了她一眼,爾後繼續包紮,待最後一道工序完成後,才悶悶的擡起頭來,劍眉緊蹙:“現在知道疼了?”

北音自覺委屈,將腿縮回來,悻悻道:“你少幸災樂鍋。”

沈祁皓薄脣一挑:“我幸災樂禍?”進而,聲音驀地低了幾分,“若不是你不聽我的話,那麼固執,我會有機會幸災樂禍麼?”

北音理屈,低頭看着腳上的傷口,心中暗自傷神,從小未曾出過任何意外的她,因爲沈祁皓已經負傷兩次了,看來,日後還是少接近些爲好。

一面想,一面撐着草皮起了身:“好了,該回去了。”

前腳方纔踏出去,後腳就被人拽了回來。

沈祁皓屈膝坐在火堆旁,面色低沉,帶分惱怒的看向北音:“誰允許你回去了?”

北音被迫坐在他身前,手臂揮舞一陣,卻還是擺脫不了他那隻大掌,折騰片刻後,便也不再枉費力氣,頹敗的坐直了道:“不回去在這裡做什麼?天都這麼黑了,你娘和碧珠肯定都急壞了,若是林立派人來尋我,發現你我二人在此處……”

未等北音話完,沈祁皓便冷了聲音打斷:“那又如何?”棕眸直直看向她,帶絲薄怒,嘴角卻擒了分意味難明的笑,“和我在一起,很丟人麼?”

北音一怔,眸中閃過一絲錯愕,進而面色一暗:“你明知故問。”

脣角的笑意一滯,沈祁皓直勾勾的看着她:“我不知。”的確不知,這麼多年來,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深深猜不透。

北音垂下眸子,緊抿着脣,不作回答,面上隱隱是生氣之色,沈祁皓喃喃一笑,擡手捏住了她的下頜:“你還是如此,說不過我時,就什麼話也不再說。”

北音擡眸看了他一眼,拂開他的手:“說了你也不懂。”

沈祁皓笑道:“的確,我只是武夫一個。”

“你!”北音氣結。

沈祁皓微微退了回去,隔着迷離火光看着她,棕眸之中閃爍着斑斕螢火,恍若有聲,他面上浮着淡淡的笑意,起初還帶着一分男子特有的魅力,待到最後,就驀地變成了一種清冷的寂寥感傷,火影浮動之間,帶着絲絲自嘲。

北音再不敢深望,別開了目光:“我不想和你吵架,但現在,是真的該走了。”

沈祁皓卻未有起身的動作,只淡淡應了一聲“嗯”,北音斜睨了他一眼,不願理睬,撐着草皮單腿起身,原本以爲他至少要上來扶自己一下,卻未料到過去半晌,那人還是屈膝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北音心下一惱,帶分失落。

沈祁皓看向夜闌幽深之處,淡淡道:“一定要現在走麼?”末了,又補充道,“留一會兒如何?”

北音頓下腳步,回過身來,不解道:“留在此處做什麼?”

沈祁皓捻弄着身旁的雜草,看向北音:“你想做什麼?”

北音沒好氣道:“我想睡覺。”

沈祁皓道:“這個倒不難。”

北音見他沒有離開的樣子,垂了眼眸,淡淡道:“你不走,那我走了。”說罷,一瘸一拐的轉過身去,方走幾步,左腳踝處就痛得不行,細耳分辨後方仍無動靜,心中不禁升起一絲怒火,賭氣一般,不顧腳傷又向前邁了一步,最終是一個釀蹌,落在了地上。

跌倒之際,卻被人抱進了懷中。

一個波瀾起伏的心,瞬間安穩下來,之前莫名的燥意霎時消散。

北音杏眸一擡,故作不看身後之人,硬生生道:“你不是不走的麼?”

迷離間,好似聽到身後人低吟一聲,極輕極細,沈祁皓悶聲道:“你若不走,我用得着走麼?”

那聲音落下來,竟是帶分痛意,北音心中一顫,忙回頭看去,藉着大片火光,這纔看見沈祁皓右腿上駭人的傷口,不由驚道:“你怎麼受傷了?!”

沈祁皓不答,只是帶分抱怨的看了北音一眼,嘴角笑容依舊淡淡,北音忙扶着他坐下,一時間擔憂之色盡顯面頰:“你受傷了剛纔爲什麼不說!又爲什麼不給自己包紮傷口!”

沈祁皓因痛意而蹙眉,卻因心暖而微笑:“是你不曾給我機會說。”

北音氣道:“你是豬麼!”

“這是我以前罵你的話。”

“你!”北音氣得無言,繃着臉低頭查看他的傷口,傷在屈起的右腿,膝上五寸餘,內側,因之前角度問題光線太暗,加上他穿着黑褲,血跡已暗成一片,故而沒有察覺。

細細瞅了一眼,應是摔下來時被枯枝刺進去傷到的。

北音心中顫了一顫,那傷深得很,直至此刻還有血靜靜的冒出來,想必要比自己腳上的劃傷重上數倍,她眼眶一熱,低頭掩住,順手撕了裙裾上的一些布料,悶悶道:“我先替你把傷口包着止血,回去之後,你再找大夫看。”

說罷,湊過身來,俯身向他傷口探去,卻發現……

傷在大腿內側,那便是胯……

待手伸到他兩腿間時,沈祁皓將她的手握住,淡淡道:“你往哪裡碰?”

北音凝神一看,臉“唰”的一紅。

“你自己弄!”將手中的絲帶一扔,手忙腳亂的退了回來。

沈祁皓哈哈一笑,將絲帶接過來,再扔過去:“過來,替我包紮傷口。”一副理直氣壯之態。

北音咬着脣,側眸看過去,娥眉緊緊蹙起,不滿之意盡在眉目之間,沈祁皓視而不見,沉默間,又擰眉哼了一聲,素來泛着古銅色澤的面容上,倒真的染上了一層蒼白。

薄汗滲在眉宇間,還帶着一分可憐之色,棕眸深深。

北音心下一狠,將絲帶捏在手中,憤憤道:“別動!”

沈祁皓笑了一笑,爲方便她動手,刻意打開了腿,北音身上一陣疙瘩,不敢細眼去看,只粗略瞟上幾眼,確定位置之後,拿着絲帶一通亂纏,待快要完事、心裡鬆了口氣時,卻聽沈祁皓低低的道:“北音,還需再上來一點。”

北音斜瞪過去,沈祁皓滿臉無辜:“真的。”末了,見她面紅如潮,眸子絲絲皆是羞怯尷尬之意,不由笑道,“你在怕什麼?”

北音手一抖,咬牙將絲帶往上挪去幾分,幾乎將要逼近他隱蔽之處,腿上灼熱的溫度緊緊逼來,讓她每動一次,心中就顫動一番。

沈祁皓看了她許久,見她不吱聲作答,便猛地握住的她的手,往裡探去,覆在那堅硬之上:“你沒碰過?”

北音一驚,忙抽出了手,大喊道:“沈祁皓!”

沈祁皓薄脣一挑:“你已爲人妻,又不是沒看過男人的這種東西,這麼害怕做什麼?”棕眸中,卻是閃爍着絲絲期冀,搖擺不定。

北音蹙緊眉,冷下臉色,不作回答,沈祁皓薄脣一挑:“北音,許墨宸沒碰過你,對不對?”

北音瞪向他:“是有如何!”

棕眸之中,柔光一溢,好似春日熔化了一灘冰雪,沈祁皓故作嘲笑,低頭將她未曾繫好的絲帶綁上,淡淡的道:“那你豈非守了一個多月的活寡。”末了,眉峰一挑,“也是,許墨宸那麼愛北語,怎麼可能會這麼快辜負她……如此說來,你的宣王妃之名,怕是還要虛上多時了。”

北音憤憤的看着他:“那又怎樣?”

沈祁皓問道:“你不在乎?”進而,一把將她拉到懷前,“還是你不想。”

北音掙扎,卻被沈祁皓一個重力箍筋,礙於兩人的傷,她不好做大的動作,示威般折騰幾番後,便安分了下來,道:“我在乎不在乎,想或不想,都與你無關。”

沈祁皓抱緊了她:“不。”灼灼氣息輕灑在她耳畔,聲音驀地暗啞幾分,宛若一種宣告,“他這輩子,都碰不了你的。”

北音一怔,沈祁皓滿足一笑,低低的道:“北音,你是我的。”

樹影闌珊,幾點螢火縈繞在身側,柴火臨風搖動,在四處投下斑斕起伏的光影,北音靠在沈祁皓溫熱的懷中,微抿着脣凝望夜色,久久也未想到該如何回答。

這一刻,她只覺得心中有幾分安穩,如此靠在他懷中,任由時光匆匆漫過,或悲或喜的聽着他篤定的承諾,讓那霸道無理的話,在心中掀起一疊有一疊的輕波。

徘徊在夜色之中,久久不散。

“沈祁皓。”清風一過,她望着遠處飄零的陣陣落花,低聲道,“我是宣王的,不是你的。”如往的聲音中,卻帶了一絲黯然。

沈祁皓怔了一怔,隨後道:“總有一日,會是我的。”

北音閉上眼睛:“你還是那麼固執。”

“對。”沈祁皓點頭,似笑非笑,“因爲愛你,所以固執。”

北音心中一痛:“何苦如此。”

沈祁皓低頭,擁緊她,側耳聆聽她的心跳聲,淡淡道:“你心中有我,故而,值得我如此。”

北音倒也不躲,只好笑道:“我何時說過我心中有你了。”

沈祁皓緩緩一笑:“你不說我也知道。”

“少自大了。”她垂下眼眸,岔開話題,“你娘爲何要來靖國寺?”

沈祁皓怔了一怔,聲音還是那般低:“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不想說就算了。”北音平靜下來,吸了口氣,淡看火堆邊自樹層灑落下的一片月色,神遊之間,沈祁皓的聲音落了下來:“原本我爹孃是很相愛的,至少,當時大家都那麼說,我也依稀記得,爹孃的感情很好。”緩緩擡眸,看向眼前落花飄零之景,好似雨打浮萍,“可到我六歲那年,娘發現爹愛着的一直是別的女子,她不過是爹心中的一個替代,我娘性子剛烈,自是不能容忍,吵着鬧着逼我爹休了她,我爹不願,她便自己住到靖國寺來了。”

寥寥片語下來,北音心下卻還是微微一震,感觸後,不解浮上心頭:“既然你爹愛的是別人,爲何當初不娶她?”

沈祁皓苦笑一聲,搖頭道:“那是爹不能娶的女人,甚至……”眸中染了一絲黯然,“想也不能想,總之,是爹不該愛的女人。”

北音擡眸,看着他眼中暗下去的微光,心中忽的覺得有些許蒼然,她回過頭去,小聲問道:“那你恨過你爹麼?”

沈祁皓笑道:“爲何要恨他?”

北音娥眉微微一蹙:“他辜負了夫人。”

沈祁皓張脣欲答,卻又是遲疑了一會兒,腦海中驀地浮現出一個豔紅色的身影,在北嶺沙場上傲然翩揚。待一點螢火自眸前滑過,他纔回過神來,淡淡道:“感情之事,沒有辦法,不愛便是不愛,愛了便是愛了。”

北音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心中卻劃開了一片悵然。

柴火燃燒在側,窸窣作響,沈祁皓望着眼前紛揚的螢火,伸手去抓,可待那點綠光被包裹在掌心中後,又忍不住鬆了開來。

他笑了笑,目光隨着那逃走的螢火移去:“北音,你看這些螢火蟲,像不像當年我們相遇時的梨花林。”

北音擡眸看去,但見仲夏夜中,螢火斑駁,不禁莞爾:“像。”

沈祁皓道:“北音,答應我一件事,如何?”

“什麼?”

夜闌時分,山谷中柔風暗暗,浸着月輝,如若清溪涓涓,沁心入脾,沈祁皓望着那點逃離的螢火,看着它飄到深林間去,聲音縹緲而來:“如果有一日你愛上了我,記得,要告訴我……”

回到竹林小築時,更漏將盡,夏日夜短,天邊已漸有吐白之勢。

進屋時,沈夫人和蘭姑皆還守在堂中,疲憊欲睡,一點昏暗的燭火伴着微風搖動,待聽門啓聲時,沈夫人倏地睜開了眼,向前看去:“你們總算是回來了,剛纔王府的人……”看清了二人身上傷勢後,嘮叨一斷,驚道,“你們這是怎麼了?!”

沈祁皓半摟着北音上前,笑了笑道:“無礙,不小心摔了一下。”

北音則是低下頭,掩去面上的尷尬,低低道:“讓夫人擔心了。”

蘭姑也不是第一次見沈祁皓受傷,以往他在寺中,就時常四處亂跑,弄得一身大傷小傷是常有之事,待將二人扶進屋後,她福了福身子,道:“奴婢去拿金瘡藥。”轉身而行。

坐在了榻上,二人才覺得鬆了口氣,一路一瘸一拐下來,即便是自吹刀槍不入的沈祁皓,此刻也是冷汗凜凜。

片刻後,蘭姑從側屋櫥櫃中拿了金瘡藥過來,本是想爲二人上藥,卻被沈夫人攔下:“等了你們一宿,爲娘也累了,若是傷得不重,就自己上藥罷。”將一瓶金瘡藥放在榻上,招手向蘭姑示意,轉身就要走,北音卻幾聲喚道:“夫人等等!”

沈夫人腳步一頓,風眸中閃過分深意,回過身去,但見北音坐在榻上,笑了一笑:“不知我離開後,王府可曾有人來過?”

沈夫人道:“是有個丫頭來過,名喚碧珠,可是你的婢女?”

北音有些不安:“真是,不知她現在……”

沈夫人含笑打斷:“方纔同我和蘭姑二人在屋中等候,後來夜深着不住了,我便讓她在側屋睡下了。”說罷,但見北音點頭會意,便道,“若是無事,那我便先走了。”眨眼之間,轉身離去,合上屋門。

屋中頓時一片寂靜,隔着稀薄燭光,北音看向沈祁皓:“你娘她……”

沈祁皓打斷她:“她就是如此。”一面說,一面將藥去了過來,清了清嗓子,看向別處,“藥在此處,是你自己來,還是……”

“我自己來!”北音快手將藥奪了過來,狐疑的盯了他一眼。

沈祁皓面色不改,淡淡道:“那待會兒也替我一起敷了。”

北音驚道:“你做夢!”

沈祁皓笑了一笑:“北音,我現在疼得很,救人要緊,你莫要害羞。”

北音紅臉無言,只忙活着給自己腳踝敷藥,靜了片刻,沈祁皓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我明日就要走了。”

北音敷藥的動作一滯,進而繼續,低垂的杏眸閃閃:“你有傷在身,怎麼走?”

“朝中急事,必須走。”

忙碌的手指一時間緩了下來,心中帶一絲莫名的感傷,沈祁皓道:“你呢?”

北音淡淡道:“再過幾日。”

沈祁皓點頭會意,隨後又問:“何時再過來?”

北音張脣欲答,卻發現尋不到答案,怔了片刻,方纔擡起頭看向他:“我爲何還要過來?”

沈祁皓笑道:“難道你不來看我娘了?”薄脣一挑,棕眸有意無意向窗外瞥去,“我看我娘很喜歡你,待你比待我還要好上幾分。”

北音睨了他一眼,方想反駁,卻聽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爭執聲,夾雜男人低沉的聲音,沈祁皓劍眉一蹙,正欲起身查看,卻見屋門已轟然打開。

林立一步上前,猛地一滯,待看見榻上二人後,忙低下頭去,惶恐道:“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