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葉

病葉

住在城市裡的人不易覺察到季節的變化。在農村裡,由於和泥土打交道,可以從樹木、花的變化看到季節的變化。由鋼筋混凝土構成的街道、馬路,只能從天空、風向中察知。加上馬路上的喧囂,奪取了人們對季節變化的感覺。

然而,不論在哪個城市,季節確實在悄悄地變化。

傍晚,秋葉從麴町向九段方向的街道走去,拾到一片落葉。下午的餘熱尚未從夏日的黃昏中散去,一片落葉落在他的西裝上。他感到十分意外,擡頭一看,樹木鬱鬱蔥蔥,枝葉茂盛。

這是從英國大使館圍牆裡的樹叢中刮過來的。秋葉停住腳步,彎腰撿起這片樹葉。

他穿過車輛來來往往、行人熙熙攘攘的鬧市,來到最最古老的街道的盡頭,周圍的氣氛誘惑他去撿這片落葉。

夏日的落葉是罕見的。

受好奇心驅使,秋葉撿起這片落葉,幾乎已全發黃了。他拿在手裡,想起了“病葉”這個詞兒。

仲夏季節,在鬱鬱蔥蔥、茂盛的枝葉中偶爾有一兩片變了色的葉子因朽黃而落下。是什麼原因?是有病嗎,還是等不迭秋季來到,先奏出了哀歌?

拿在掌中的病葉,在夕陽照射下,有一部分還發綠,留下了生命的餘韻。

爲什麼單單這一片葉子落下來了?擡頭看看茂密的樹葉,也不是不可理解的。

秋葉撿起病葉,沿着圍牆往前走,來到叉道口,穿過馬路。在一家門口按響了對講電話的按鈕。

從外表看,是戶古老的人家,從它的獨特的結構可以察知裡面一定很寬敞。

這是一家從明治時代起一直延續至今的餐館。本來是家點心鋪,闢出一部分做餐廳,專門手製精選的菜餚。顧客只限於熟客,也不做花裡胡哨的廣告,當然也沒有霓虹燈,只在門口掛着一塊用漢字和羅馬字寫的招牌“開化堂”。

一般行人不會發現這兒有家餐館,匆匆走過。

一按對講電話的按鈕,裡面的門開了,出來一位剛上了年紀的婦女,她笑臉相迎。

“正等着您了。”

這位婦女是這家老字號的第三代老闆。

“還沒來嗎?”

“是的,還沒有來,請到裡邊等一會兒吧。”

今天秋葉約見史子,時間爲下午6點,還有幾分鐘。

秋葉來到門廳喝茶,心裡對那片落葉耿耿於懷。

雖這僅僅是偶然,在爲數不多的落葉中,有一片葉子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實在不可思議。

是什麼風把它刮下來的?以前遇到這樣的情況不屑一顧,而今天爲什麼會把它撿起來?是出於一種什麼心情?

自己也同這片病葉一樣,怯弱了。

秋葉不着邊際地想了一通,這時史子推門進來了。

“等了很久了吧?”

“不,不,我剛來。”

史子穿了一件繡花的白色背心和裙子,外面套了一件同樣顏色的夾克,胸前戴着珍珠項鍊。服裝的品位極高。

“方便的話,請——”

一位沉靜的女招待帶領他倆去了裡間。

餐廳裡柔和的燈光下,只有六張桌子。實際上每天只有兩三組客人。

今天,裡首已有了一組客人,再就是秋葉和史子了。

“以前我曾經想來這兒用餐。”

史子好像知道這家餐館。

“這麼寬敞的餐廳裡只有兩組客人,太浪費了。”

“這店本來並不想賺錢。只有能欣賞這兒菜餚的客人才到這兒來用餐。”

餐廳裡播送着輕音樂,偶爾從裡面傳來客人一兩句說話聲笑聲。

“我考慮只有這樣安靜的地方纔能跟你說話。”

秋葉把酒杯遞過去,史子舉起酒杯輕輕地碰了一下。

“今天我已有思想準備,您怎麼訓斥我都可以。”

“我怎麼會訓斥你呢?我只想請你用比較易懂的語言,把女人的心思告訴我。”

秋葉約史子出來,當然是爲了打聽霧子的事。

那天黎明,霧子把一切緣由都說給他聽了,秋葉自然沒法工作下去了。

這事兒是真的嗎?是本人清清楚楚說的,秋葉仍然半信半疑。

與其自己一個人苦思冥想,不如找史子好好談一談。

下了決心,六天後便約史子出來吃飯。今天史子也有備而來。

餐前先上了一個大拼盤,其中有薰鮭魚、酒蒸的鮑魚、牛排、扇貝等。

史子用長筷子將菜一個一個夾在自己的小盤裡,她的手指還是那樣白嫩、好看。

秋葉的視線從她的手指移到臉上。

“那天接到您的電話,真嚇了我一跳。”

從霧子那兒回來後,秋葉給史子打電話。當時正在氣頭上,不知說了些什麼,此刻已記不得了。

只記得開頭劈頭蓋臉說:“你欺騙了我!”當時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但確實非常激動。

後來冷靜地考慮許久,還是不明白。

秋葉夾了一塊自己喜歡吃的酒蒸鮑魚,說道:

“事到如今,在你面前說這些話,有點兒可笑。過去她一直說喜歡我,感謝我,可是在紐約卻和我的外甥達彥好上了,而且關係挺深。”

“……”

“世界上哪有這樣矛盾的事?”

“也許不是什麼很深的關係吧?”

史子用叉子叉了一塊鮭魚,答道:“當然也許會有較深的關係,也可能在無意中受周圍的氣氛影響的。”

“氣氛?”

“到了國外,一方面得到了解放,但另一方面也膽怯,一個溫柔的男性關切自己,自然會許身給他。”

“然而,女人的身子能隨隨便便獻給男人嗎?”

“女性也罷,到了這種場合是身不由己的。”

女侍者前來斟酒,秋葉不再說話,待了一會兒問道:

“我提出一個不合常情的質問,如果是你,你也會這樣隨便嗎?”

“我已經是老太婆了,哪有什麼溫柔的男性來關切我?”

“我不是在開玩笑,僅僅十天功夫,變得這麼快嗎?”

“這不是一星期或十天的事咯。”

秋葉搖搖頭表示不明白,喝了一口葡萄酒。

“或許是着魔了,到了國外,成了另一個人了。”

“另一個人?什麼意思?”

“不是待在您身邊的霧子,變成了另一個霧子。”

“多奇妙的道理。”

“這話說明白,您聽起來會覺得彆扭,就是霧子自己也說不明白。”

男人也是這樣,一時忘掉自己的立場,對身旁別的女人發生興趣,那不一定受氣氛的影響,喝醉了酒也會突然改變自己的心情,招致意外的結果。

嘴裡冠冕堂皇說大話,卻沉溺在女性懷抱中,這種事情不是常有的嗎?

再說,到了國外,身心都得到了解放,更容易出問題。

秋葉以前認爲這種問題只會發生在男人身上,不會發生在女人身上的。

“可是,身旁出現一個真正喜歡的人,女的也會控制不住的嗎?”

“您會如何?”

史子反問他,秋葉一時語塞。

過去,自己正和史子相愛,見了霧子,心情立刻變了。此刻自己愛着霧子,如果去國外待一星期,身邊出現一個溫柔體貼的女性,也不能保證出污泥而不染。

史子微微一笑,說明她提的問題比較深刻。

“我以爲霧子不會真的喜歡別人。”

“那麼說來,霧子開始醒悟了?”

“醒悟?”

“我認爲她不是討厭您,而是稍稍感到厭倦了。處於這樣狀態容易受周圍的氣氛影響。”

史子在說別人的事。對史子來說,秋葉和霧子的事,與己無關的。正因爲她頭腦冷靜,纔會說這樣冷靜的話。

“霧子說不定想改變現狀亦未可知。”

“什麼?”

“改變目前的生活……”

女侍者把菜湯端來。秋葉和史子都要了比較清淡的那一種,等待菜湯放到桌上後,秋葉問道:

“她對你說過這樣的話嗎?”

“不,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的?”

“我看她的行動,纔有了這樣的感覺。”

“可是去美國以前,似乎沒有這種想法。”

“你別忘了,開了店以後想法就多了。”

“那是她說想幹幹試試,我才投資的。”

“開店是不是改變生活的一種手段?”

史子手中的湯匙,似乎成了飛來飛去的蝴蝶。

女侍者端來了素菜布丁,分紅、綠兩種。

“這是什麼?”史子指着紅色的布丁問道。

“可能是南瓜吧!”秋葉答道。

“呃!”史子吃了一驚,“真好吃”,點點頭。

秋葉瞅見史子吃東西的表情簡直跟少女一樣。

“可是……”秋葉又將話題回到霧子的事,“達彥特地跑到東京來追求她。他真想和她結婚。”

秋葉沒把他偷看達彥的信說出去。

“霧子也有意,可是嘴上說不願意。”

“近來,這樣口是心非的人多起來了。”

“是不是願意一個人自己過?”

“那倒不見得,主要是年輕人靠不住呀。”

史子端起酒杯,喝得並不多,可眼圈已經泛紅了。

“有您這樣優秀人物在身旁,她不會考慮和其他人結婚的。您能讓她花錢,過舒適的日子,人又溫柔……”

“別挖苦我了。”

“不是挖苦,我說的是真話。您想,您能出錢讓她開店,她何必要同年輕人結婚,把自己關在郊外的小公寓裡。”

“她跟你這樣說的嗎?”

“她沒有明說,聽話音就明白了。”

聽說自己比年輕人有魅力,秋葉心裡樂滋滋的。

“那麼,她和達彥之間不過是鬧着玩玩而已。”

“鬧着玩,這話多難聽。不過是沒有結婚的意思。”

女侍者撤下布丁的盤子,又上了法國式的黃油烤魚,史子喜歡吃魚,這是主菜。

她喜歡這家餐館的清淡味。

“看來,我還得對她更溫柔些。”

“對霧子?”

“是啊!真不好意思。這些日子她對我很冷淡,一氣之下,我跑了出來。”

“……”

“你不覺得我太過分了吧?”

“您太溫柔了。”

史子夾着一塊魚,答道。

秋葉把桌上的酒杯端起來又放下,注視史子,只見她纖細的手指熟練地切開魚塊,秋葉等待她叉起魚塊問道:

“我太溫柔了?”

“是啊!您確實太溫柔了。”

“……”

“女人嘛,不能太嬌慣她。”

如果問女人“什麼樣的男人是最最理想的?”回答肯定是溫柔的人。照此說法,溫柔不是最有魅力嗎?

“不應該溫柔嗎?”

“那倒不見得。”史子拿着叉子,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萬事總得有個適度,太溫柔了,您打算把她慣到什麼程度?”

“那就討厭她?”

“您這個人,不是喜歡就是討厭,矯枉過正,沒那麼簡單。”

“男女之間的關係不就是喜歡或討厭嗎?”

“話雖然這麼說,但喜歡和討厭之間還有許多狀態。”

史子頓了一下,正在選擇適當的語言來表達。

“太溫柔就變成可怕。”

“可怕?”

“或者說,對她太好了,她會不安。”

秋葉嘆了口氣,說實話,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霧子的內心世界。

“您對霧子太溫柔了,才使她感到不安。”

“因此她要離開我?”

“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還有呢?”

“年齡也是個問題,她目前正處於易於動搖的年齡段。”

“是啊!”

“太年輕了,容易動搖。”

“那麼容易變嗎?”

說起動搖,半年前還是一心一意的,爲什麼突然變得冷淡起來?

“那還得緊緊抓住她纔是。”

“不,您束縛得過頭了。”

“對她?”

秋葉依然不明白。

說太溫柔了不行,又說對她束縛得過了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愛一個人就想束縛她,這是人之常情。當然不是不讓她出去,監視她的行動。只是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回來得太晚了,問問她把事情搞搞清楚,就說是束縛得過頭了,這事情太難辦了。

“我不記得對她有什麼嚴格的地方。”

“您自己不覺得不等於沒有,霧子小姐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可是她從來沒說過呀!”

“因爲您是她的恩人,她怎麼好意思說呢?我都喘不過氣來,總之,這是好幾年積累下的後果。”

史子淡然地說道,因爲這事兒與她無關。

“此外,她是不是想改變一下目前的生活?”

“可是,也不能那麼急啊!”

“在美國她和達彥有過一手,心想快刀斬亂麻,乾脆和您分手。可是您又對她那麼溫柔,她下不了決心。揹着你和別人來往,出賣了您,又於心不安。”

史子的話很明白,因爲您愛她,出資給她開店,又放她去美國,這一切都和目前的結局有關。

“如果她真愛我,那就不該同我分手。甚至她在美國犯了錯誤,只要說清楚,我都可以原諒她。”

關於她和達彥的事,只要悔過、道歉,秋葉也會寬恕她。

“看來,她不像以前那樣喜歡我了。”

秋葉無可奈何地說。史子用大拇指和食指夾着高腳酒杯,沉默不語。

史子的沉默表示她同意這種看法亦未可知。

“真叫我吃驚!”

秋葉放下刀叉嘟囔道。霧子的變化使他驚異不已。

“爲什麼會變得這麼快?”

“誰都會變,老爺們也一樣變。”

“男人會變,也不能像女人這樣說變就變。”

秋葉想起被自己摟着的霧子的表情。

“真的,沒想到女人變得如此快、如此堅定。真叫我服了。”

女侍者端着一個大果盤來了。

這兒的果盤很美,有檸檬、果凍等十多種,煞是好看。

“看上去都很可口,挑哪一個呢?”

史子眼睛一亮,先挑了個果凍夾到自己的小盤子裡。

秋葉瞅着她那孩童般的表情,一下子想起了差點忘了問她關鍵性的問題。

“聽她說,前些日子她借宿在你家裡,這是真的嗎?”

史子用湯匙劃開果凍,點點頭。

“是這樣的。她告別那些雜誌社的記者已經快12點了,來到我家裡住下了。”

“第二天呢?”

“她在六本木一帶喝酒,時間不早了,她來電話問今天能不能再留宿?結果她放心不下自己的家,就回家了。”

秋葉見到她是在這以後。

“那麼,她沒有和別的男人……”

“或許您不相信她,其實她並不水性楊花,只是在紐約有點着魔了。”

說到這裡,秋葉纔開始相信了。

“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你和她竟會如此親密,只有我一個人矇在鼓裡。”

“如果我特地來告訴您,那不更可笑嗎?”

“人心難測啊!”

霧子去美國時,秋葉在“安蒂克秋”見到過史子,當時該向她問個明白。

“她說是在美學沙龍和你認識的,這是偶然的嗎?”

“說偶然也可以,但又不盡是。”

史子說的沒錯,霧子也是這樣說的。

“總而言之,兩人很談得來,自然就接近了。”

“那麼後來呢?”

“就這些。”史子冷淡地答道。秋葉繼續追問:

“這樣的話,那麼她開店、去外國的事都和你商量了?”

“與其說商量,不如說我是被她提問的。”

“可是,她說,你勸她無論如何去美國看看,她才下了決心的。”

“那是啊,爲了店裡業務發展,自然是去看看好些。”

“原來如此……”

說到這裡,秋葉又嘆了口氣。

“你接近她是不是爲了報復我?”

突然史子破顏大笑,用右手捂住嘴,笑個不停。

史子見秋葉那副傻樣,反問道:

“爲什麼我要報復您?”

問得太突然,秋葉一時語塞。

可事實上她破壞了秋葉和霧子的關係,但這樣的話不便公開說。

“我要感謝您,幸虧您不恨我。”

“……”

“我見您爲了霧子真是全身心地獻出來了,這事兒真偉大,讓我頗受感動。”

真是這樣嗎?史子說得如此坦率,反而引起秋葉懷疑。

“我和你親熱過,這是事實。”

“我對這些事從不放在心上,我早就料到早晚您會移情別戀的。”

這是史子在逞強,只能到此爲止,再往下問,太殘酷了。

“你是不是取笑我,上了年紀還這麼風流?”

“愛與不愛與年齡沒有關係。”

“我這個人真是醜態百出。”

“您的這次遭遇也讓我學到不少東西。”

這時,女侍者端來了咖啡,給他們倒上。秋葉喜歡意大利式的煮法,史子則中意美國式的。

“我可不願妨礙你倆的關係,你是不是認爲是我挑唆的?”

“怎麼會呢?”

史子的話擊中要害,秋葉急忙搖搖頭否認。

“我真的認爲霧子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年輕、美貌、頭腦聰明,一點也沒感到年齡的差別。您喜歡霧子小姐,我無可奈何。我真的認爲你們倆是非常相配的一對。”

對史子的誇獎,非常感謝,不過她的誇獎是過去的時態。

實際上自己和霧子的關係已快結束了。

從那以後給她打了兩次電話,她的回答是應付公事。

“你好嗎?”

“是。”

“我打算和田部君見一面。”

“是嗎?”

對話使用最簡短的語言,沒有一句動感情的話。

第二次電話,秋葉忍受不了,對霧子的冷淡提出譴責,結果反而不吱聲了。

越是執拗地追求,情況越壞。

秋葉想了半天,得不出結論。史子卻開朗地問道:

“到底怎麼啦?”

秋葉點點頭,笑了起來,不過這笑是多麼虛無和勉強。

難得和史子見面,理應做出明朗的表情,但一想到要和霧子分手,怎麼也提不起精神來。

秋葉改變了主意,拿起咖啡杯,點燃了一支菸說道:“她說,還是想把店開下去。”

到了這份上,也不用隱瞞了,自己不說,霧子也會說,秋葉終於下了決心。

“她說和我分手後,還是想把店開下去。”

“您反對嗎?”史子輕輕地放下咖啡杯。

“那倒不會,不過她是不是有點過分?”

“可是,這爿店是你送給她的。”

秋葉點點頭,沉默了,正如史子說的,這爿店名義上是霧子的。

“她已經幹到這個程度,當然想再幹下去。”

秋葉吐着菸圈,想起開店前能村說過的話。

能村的意見是既然出了大量資金,應該採取公司形式,秋葉是該店的法人代表。

當時覺得這樣做顯得太小氣,現在才懂得能村說的話是有遠見的。

那時如果照能村的話辦,現在也不會受到如此冷漠的對待。

“對霧子小姐來說,她只能依賴這爿店了。”

既然如此,她爲什麼不把我當回事?說到這兒就要涉及錢的問題了。

“她說每月撥還我一部分錢,這是什麼意思?”

“那就是說霧子小姐她心裡覺得對不住您。”

“可是,沒想到會發展到目前這樣的結局。”

“我想霧子小姐也是沒想到的。”

“她是不是某種程度上預測到了?”

“不會吧……”

史子嚴峻地注視着秋葉。

“您不應該這樣說話。”

史子並不站在自己的一邊,秋葉只能沉默了。

“這不像您的爲人。”

史子喝了一口咖啡,用手指抹去留在杯子上的口紅。

“那爿店辦得真不錯。”

在柔和的燈光下兩對客人靜靜地坐着。裡首的那一對可能是夫婦,在談論外國的生活,其中夾雜着巴黎、羅馬什麼的。

另一對客人就是秋葉和史子。

不知情的人還認爲他們是一對夫婦,或者是秘密幽會的情人。人們萬萬想不到一個是被女人甩了的男人,正在安慰他的則是他過去的情人。

看到裡邊那一對有說有笑,自己更加沮喪了。

難得來這麼一家高級餐館,可是自己卻說了些泄氣的話,應該說些令人愉快的事。

想來想去沒什麼可說的。

“看來,讓她去美國是一個大錯誤。”

“這事已經結束了。”

史子認爲過去的事不用再提了,可是秋葉還是抓住不放。

“不讓她去美國,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這話不對,去不去美國不是主要原因,霧子小姐一定會變,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是嗎?”

“該到變的時候了。”

史子轉彎抹角地說。到了這份上,怎麼說秋葉也會受不了的。

“下回我們三個人見一次面,如何?”史子突然想到一個別出心裁的主意,“我們三個人找個地方吃頓飯,我想霧子一定會來的。”

以前的情人和現在的女人,三個人圍着桌子用餐,該是什麼樣的情景?想想也夠奇妙的。史子竟然會想出這樣的主意,真不可思議。

“這樣的場合,三方都會心情舒暢,沒有隔閡。”

“是嗎?”

“當然不是馬上就實行。”

別說霧子,就是史子,秋葉也無法理解,簡直是魑魅魍魎。

喝完咖啡,這頓飯算是結束了。

這時,裡首的那一對男女似乎也結束了,向門口踱去。目送他們的背影,秋葉感到孤寂。如果在平時,去霧子的公寓,她一定在那兒等待自己。

此刻出了門,不是回家,就是再找家小酒吧繼續喝,一個人孤零零的,沒有去處。

其他客人都走了,只剩下秋葉和史子。秋葉說:

“你不反對的話,再找個地方喝一杯如何?”

頓時,史子驚訝地歪起了腦袋。

“難得兩人湊在一起……”

史子點點頭,不禁笑了起來。

“那麼,待下一回吧!”

“您哪,總是這樣糾纏不清。”

以前,在“安蒂克秋”門前,及以後打電話約她,史子幾乎都是這樣回答的。

“再轉一家總可以吧?”

“您打算幹什麼?”

“沒什麼,只想和你多聊一會兒。”

“以前和您分手時,您總是非常乾脆。”

可是今天則不同,如果拋下自己,太孤單了。

“那好吧,到附近旅館的酒吧喝一杯。”

“你不要弄錯啊。”

“什麼?”

“我可不是霧子。”

“知道,怎麼會呢?”

“我還是回家吧。”

說着,史子站起身來,向化妝間走去。

只剩秋葉一個人,他銜上了一支菸,喝着冷飲。

餐廳只剩下自己,還有一個女侍者,看着廚房裡的動靜。

秋葉抽着煙,史子回來了。

“走吧!”

秋葉仍然依依不捨,史子無意坐下,秋葉只好站起身來。

走到門口,女老闆從裡首捧着一盒自制的點心出來了。

“這是剛出籠的點心,請您先嚐一嘗。”

“謝謝,回家好好品嚐。”

這樣的對話是固定的,可是到了史子的嘴裡卻另有一番感覺。

走到外面,夜幕降臨,颳着輕風。對秋葉來說,時間尚早,夜風拂在被葡萄酒薰紅的臉上,舒服極了。

“怎麼樣?”秋葉又一次邀請史子,史子不作回答,注視着前方。

從麴町方向駛來了一輛出租汽車,擋風玻璃上的標誌是“空車”,史子跑到車道上一招手。

“再去喝一家還不行嗎?”

“下一次吧?”

“那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方向不對。”

史子住在中野區,秋葉的家在澀谷,方向相反。

“今天就在這兒分手吧!”

“不,我不讓你走。”

秋葉抓住史子胳臂,車停了。

“請原諒,讓您破費了,今晚的飯菜真香。”

秋葉抓住她的夾克袖子,史子低頭行禮。

“真的要回去嗎?”

“晚安!”

史子趁勢把胳臂抽回去,秋葉冷不防空了手。

“喂……”

秋葉禁不住喊了起來,史子沒理他,上了車。

史子似乎在向司機交代目的地,車窗裡黑乎乎,什麼也看不見,史子的側臉閃了一下,車就開走了。

“唉!”

秋葉無可奈何地對着汽車咂了咂嘴,車已遠去了。

這一帶沒有多少行人,過了8點,幾乎看不到人影。

秋葉拿着點心盒,舉步行走,眼前是一片茂密的樹叢,秋葉想起來時在這兒撿了一片病葉。

今天的不吉利,那時已經決定了。

“上哪兒去?”

面對着茂密的樹叢,秋葉自言自語。

處於這樣的狀態,他不想馬上回去,一個人找地方喝,也沒勁。

“霧子……”

他無意中嘟囔了一聲,霧子的身影自然地浮現在眼前。

秋葉站停,點燃一支菸,向駛近來的空車招手。

“去廣尾。”

司機不吱聲,關上了自動門。

這位司機是不是也有不舒心的事。

秋葉理解這人的態度冷漠,深深地埋在座位上。

雖然只喝了葡萄酒,彷彿已醉了。過去喝葡萄酒從來不會醉,估計是史子的話起了作用。

照實說,聽霧子說後,秋葉還半信半疑,還期待尚有挽回的餘地。

結果,史子的話再次證實霧子的話。他對史子還有些依依不捨,可是史子委婉體面地從自己手中溜走。

“簡直是……”

秋葉對自己難堪的處境頗有點沮喪。早知道這樣,還是不見史子好。

現在後悔也晚了。

到了這份上,最後的手段只有闖進霧子的公寓。

成敗在此一遭。總之,再一次同她面對面說清楚。

霧子即使拒絕的話,口袋裡裝着房門鑰匙,隨時都可來,要抓住霧子並非難事。

霧子說,下月搬家,目前正是最後的機會。

汽車穿過青山大道,向西麻布交叉路口駛去。照此速度,9點鐘便能到達霧子的公寓。

霧子回來了嗎?

不在也沒有關係,照史子的說法,霧子沒有別的男人,她還不至於到這一步。這樣的話,剛纔該找地方喝一杯,再來也不遲。

汽車駛到霧子的公寓門口,9點差5分。

從那天早晨出走,已經一星期了。

秋葉擡頭看看浮現在眼前的公寓,產生了懷念之情,推開玻璃門,乘電梯直上七樓。

在電梯中,秋葉下意識地整理一下領帶,接着站在房門口,按響門鈴。

將近9點,在筆直的走廊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又按了一下門鈴,沒有人答應。

“還沒有回來嗎?”

秋葉嘟嘟囔囔插進了鑰匙,咔嚓一聲門開了。

屋子裡黑漆漆,看來,還沒有回來。

秋葉摸到了開關,咔嚓一響燈亮了,他也同時“啊”的一聲,驚呆了。

“怎麼回事?”

屋子裡的沙發和椅子全沒了,在熒光燈下,顯得格外空曠。壁角里只剩下一部電話。

“呃?”

秋葉慌忙脫下皮鞋,穿過客廳朝臥室一看,衣櫥和鏡臺全不知去向。

難道開錯了門?他急忙回到房門口,沒錯啊!確確實實是霧子的房間702號。

“糟了!”

沒有傢俱,屋子裡空蕩蕩的,秋葉佇立在房間中央嘟囔道。

霧子已經搬走了。她說過到月底才搬,好讓秋葉放心,自己卻提前了一步。

秋葉再回到客廳,看看有什麼忘下的,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塊抹布。

秋葉抽出一支菸準備點燃,發現屋子裡沒有菸灰缸,又裝回煙盒裡。

究竟上哪兒去了呢?沒留下地址,顯然是秘密出走。

霧子料到秋葉裝着鑰匙,肯定會來看看的,於是放心地搬走了。吭一聲不更好嗎?

這狀況簡直像被暴力團劫持的女人倉皇出逃。

想着想着秋葉發火了,心想你只要說聲走,自己也不會不同意的,他有這樣的自信。不過說不定聽到她要搬家的消息,即刻跑來阻止亦未可知。

究竟搬到哪兒去了?

秋葉朝屋子四周掃了一眼,想給史子打個電話。

然而,剛跟史子分手,此刻打電話去說霧子出走了,也顯得自己太寒磣了。史子即使知道霧子要搬走,她也不會去阻止她的……

不如去問問管理員。

秋葉朝屋子掃了一眼,關上電燈,帶上門。

9點多了,傳達室的門已經關了。此刻大概還不會睡覺。

秋葉吸了口氣,下了很大決心去敲門。

裡邊有人答應,管理員的妻子出來了,是個四十多歲的小個子女人。以前見過秋葉和霧子進進出出。

“這麼晚了打擾您,真對不起。”

夫人低頭行禮,她認得這位在霧子房間裡進進出出的男子。

“702室的八島小姐是不是昨天搬走的?”

此刻慌慌張張地去問人家,還有點不好意思,故意裝作知道她要搬家。

“八島小姐是哪天搬走的?”

夫人一時拿不準,轉身去問他丈夫。過了一分鐘,管理員出來了。

“兩天前搬走的。”

管理員和秋葉年齡相仿,以前見了面只是點點頭,沒說過話。

因爲和他年齡不相上下,卻在追趕一個年輕女人,秋葉常感到他那譴責的眼神,極力迴避他。

“您知道她的新址嗎?”

管理員又一次用眼神探詢秋葉,說道:

“一點兒都不知道。”

“她沒有留下話嗎?”

“沒有。”

管理員很冷淡,不像是故意隱瞞。

“我有要緊的事找她,不知道她請的哪家搬家公司?”

“這個……”

管理員歪起腦袋,不再說了。

“房租付了沒有?”

“全部付清了。”

“此外,之後還需支付的其他款項的錢,怎麼付呢?”

“多付了一些,說過些日子還來。”

秋葉依然納悶,管理員似乎想起了什麼,說道:

“您還裝着一把鑰匙,是不是?”

秋葉下意識地抓住口袋裡的鑰匙。

“八島小姐說,見了您順便把鑰匙收回來。”

“她這樣說的嗎?”

“沒有的話,就算了。”

秋葉沒好氣地掏出鑰匙交給管理員,也不道謝,走出了傳達室。

當夜秋葉獨個兒喝到深夜。

到第一家酒吧是晚上10點,以後不知走了多少家,自己也記不得了。只記得到霧子幹過的“魔吞”彎了一彎。門口掛着“會員制俱樂部”,下面密碼和以前一樣,“臨風飄搖的羽毛”。

秋葉一個字一個字地按下,這文字的意義如此生動誘人,不由得吃了一驚。

“臨風飄搖的羽毛,經常會變。”

這簡直是霧子的心,她就是臨風飄搖的羽毛。

當初在“魔吞”按下這些文字時,還覺得這密碼編得挺巧妙,此刻已沒有興致去欣賞這些文字了。追趕臨風飄搖的羽毛,被戲弄的正是自己。

“好久沒來了。”

女老闆直盯盯地注視着久未露面的秋葉。

自從和霧子相愛後,秋葉幾乎不來“魔吞”了,尤其是最近一年斷絕了來往。

“霧子小姐還好嗎?”女老闆微微一笑,開玩笑地問道:“聽說她開了一爿出色的店。”

霧子離開“魔吞”後,幾乎不到銀座來了。她開了“安蒂克秋”的消息,或許是以前在“魔吞”的同事說的。

“當初我該抓住秋葉先生不放。那該多好啊!”

“別開玩笑了。”

或許秋葉回答太嚴肅了,頓時大家都沉默了。

然而此刻也不好意思說霧子出走了。

“好吧,大家一起喝一杯如何?”

秋葉對那些不熟識的吧女說,自己要了一杯威士忌。

在“魔吞”胡亂地喝了一通,還留下點印象,以後又喝了好幾家,幾乎沒有一點記憶。第二天早晨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家裡的牀上,簡直像一塊破抹布似的團在一起。

其實,這時秋葉尚未完全醒酒,全身發燙。僅有一點意識,還記得“安蒂克秋”的電話號碼。

“搬了家沒關係,只要店繼續開着,霧子就跑不了。”

秋葉爛醉如泥時,一直唸叨這句話,等待着早晨的來臨。

換句話說,昨夜一味地喝酒,用酒來麻醉自己,盼望早晨來臨,等待霧子去店裡上班。

昏昏沉沉打發着時間,頭腦真正清醒過來,已經下午了。秋葉喝了一杯啤酒,洗了個淋浴。回到書房,拿起了電話。

霧子中午一定在店裡值班,或整理一下貨架。

假如霧子來接電話,該說些什麼呢?要說的話一大堆。一興奮,非談崩不可,還是冷言冷語挖苦她一番。

秋葉用拳頭敲敲自己的腦袋,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拿起電話撥了號碼。

鈴響過兩三下後,是小西來接的電話。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和霧子爭吵過。小西的聲音依然像往日一樣開朗。

“我是秋葉,老闆在嗎?”

不等對方問,秋葉首先通報姓名,顯得大方些。

“喂,喂,是我呀!”

電話裡出現霧子的聲音,秋葉一時不知所措。

“是你呀……”秋葉盡力放低聲音,“昨天我去了廣尾的公寓了。”

“……”

“收拾得挺乾淨,讓我嚇了一跳。”

不知對方聽清沒有,霧子不作回答。

“管理員也不知道你的去向。”

“對不起。”霧子彷彿想起了什麼,隨嘴回答。

“爲什麼突然搬家?”聽到對方的聲音後,秋葉突然發起火來,“搬到哪兒去了?”

“不能說。”

“爲什麼?”

“理由我上次已經說過了。”

電話裡出現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似乎有客人上門了。

秋葉沒理會這些,繼續說道:

“你爲什麼揹着我出逃,難道我這麼可怕嗎?”

“這話以後再說吧。”

“不,現在就得說明白,別看你藏起來了,要找的話,我一定能找到。一邊開着店,一邊想藏起來,根本辦不到。”

對方不作回答,秋葉再次責問。

“喂,喂……”

秋葉把話筒緊貼在耳朵上,只聽“咚”的一聲,霧子掛斷了電話。

“畜牲!”

秋葉放下電話,立刻打開衣櫥,找出西服。

秋葉駕着汽車出來,腦子裡還暈乎乎的,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麼這樣做。因爲霧子突然掛斷電話,氣不打一處來,可是去了“安蒂克秋”,也不知說些什麼好。總之,那一刻在家裡待不住了。

8月底是夏末秋初的季節,陽光明媚。秋葉握住方向盤,凝視着前方。

不多時來到槍崎的十字路口,往左一拐,就望見“安蒂克秋”。秋葉放慢車速,駛過“安蒂克秋”,停下車,瞥見店中有兩三位顧客,霧子在裡首坐着。

雖然沒有十分看清,但霧子的側臉從眼前掠過。

現在立刻下車,跨進店門就能見到霧子。

當着顧客和店員的面,將霧子拖出來找家咖啡店,似乎太粗暴。要不就當面責問她,搬到哪兒去了?霧子不作回答,立刻暴露了霧子和自己的關係已搞僵了。

小西和升尾是打工的,知道秋葉是這爿店的贊助人。說一說自己的苦衷,或許能獲得她們的同情。

其實,剛纔因爲霧子掛斷電話,他忍無可忍纔開車來到這兒。

此刻陽光明媚,爲了男女之間的私情吵嘴,也太無聊了。

秋葉心神不定,看着反光鏡中的“安蒂克秋”,注視着店裡的動靜。

人行道上行人熙熙攘攘,看着秋葉在車上不下來,都投來了奇怪的目光。

他靠在車椅背上,點燃一支菸,視線依然不離開“安蒂克秋”。店門敞着,出來了兩位中年的婦女,好像買了點什麼,提着印有“安蒂克秋”字樣的方便袋。兩人跨出門,霧子在後面送

客。

霧子今天穿着一件連衣裙,髮型變了,從中央分開,比以前更精神了。

秋葉從反光鏡中看見,霧子向兩位顧客低頭行禮。

秋葉注視着反光鏡中霧子的形象,怒氣漸漸消了。

剛纔還想闖進店去將她拖出來,當着衆人的面罵她忘恩負義。此刻怒氣已消,想想自己尚未醒酒,開車來到這裡,頗有點滑稽。

爲什麼突然改變了心情,剛纔那股怒氣到哪兒去了?

剛纔還想咬牙切齒地質問她,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爲什麼對自己如此冷淡?

然而瞅見霧子在一本正經地工作,自然而然消了氣。

誠然,霧子的突然出逃是不太好,但霧子也該有她自己的生活方式。當然,並不因此就原諒她。同剛纔在家裡發火一樣,此刻也突然變得冷靜起來。

一個大男人闖到出逃的女人那裡吵吵鬧鬧像個什麼樣子?那女人並不會因此就後悔,回到自己身邊。

以前,秋葉曾勸解一個小青年,“出逃的女人,你越追她,越逃得遠”。

這個小青年因爲訂了婚的女人出逃,又氣又急,臉孔刷刷白。

“既然已出逃,你不用去管她,說不定她會回心轉意。越是追她,她越是想跑。”

秋葉覺得這話好像說給自個兒聽的。說話容易,做起來難。

當初這話說給別人聽,沒感到費事,此刻輪到自己頭上,就不這麼簡單了。

反正到了分手這一刻,不要過分認真,馬虎一點算了,其實很難做到。

“喂,你怎麼啦?”秋葉面對反光鏡中的自己喊道。

“算了吧,還是回去吧。”他嘟嘟囔囔,想起了霧子說過的話,“我不想再惹您生氣了。”

女人什麼時候說話都有理由,“不想讓您生氣了。”實際上心裡恨得要命。

也發過火了,也生過氣了,得到了什麼?——秋葉終於回到理性狀態。適可而止地撤退,纔是明智的舉動。這樣雙方都不會受到傷害。

“回去!”

秋葉再次凝視反光鏡中的自己,握住了方向盤,啓動了引擎。

回到家裡,秋葉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月底就要交稿了,此刻卻無意寫作。醉酒未醒,霧子突然搬家的事,影響着自己的情緒。

搬家也沒什麼,至少說一聲搬到哪兒去了,這樣無情無義的舉動,顯得自己是多麼可憐。

自己爲霧子所付出的一切,難道就是爲了讓她討厭?

霧子的舉動也太過分了,一甩手,將男人撇在一邊。搬了家還坦然自若地去上班。瞧霧子送客時的笑容,絲毫看不出她和男人吵過架。

從此跡象看來,店裡的店員可能什麼也不知道。

躺在牀上,秋葉想起了昨夜史子說過的話:“女人是善變的,變得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事實上,霧子此刻除了店裡的業務外,什麼也不想,她決心自己一個人幹下去,拒絕在男人的庇護下生活。

從秋葉看來,霧子這種做法太無情、太任性、太自以爲是。

既然到了這一步,不去管它有情或無情,這樣的分手也挺爽快。

忘掉了發火,秋葉又想聽聽霧子細聲細氣的說話。再說霧子那纖弱的身子充滿誘惑的魅力。和她同居時,霧子從來也不逞強,總之依賴着秋葉,動不動就哭鼻子。

怎麼一下子會變得這麼快?女人的心真不可思議。

秋葉過去也曾和多個女人打過交道,還沒有一個像霧子這樣說變就變。她從一個土得掉渣的農村姑娘,一下子變成具有城市感覺的女人。

本來是個什麼都依賴別人的女人,幾年時間,變成了一位腳踏實地能獨立生活的女強人。

“原來是這樣……”

秋葉感慨萬千,拼命搖搖頭。

可不能爲了這件事再混下去了,交稿期已迫在眉睫。

從那以後,秋葉一直埋頭寫了四天的稿子。

店鋪也罷,霧子也罷,只能先擱在一邊。當前得把稿子趕出來,不能耽誤月底前交稿。

這一個星期以來,爲了霧子的事,東跑西顛,顧不上寫作,此刻已到了最後的關頭了。

霧子全力以赴地工作,自己何苦想不開呢?

秋葉拋開一切,全力投入寫作,把自己埋在有關的參考書裡。

霧子的影子不時地浮現在眼前,現在她在幹什麼呢?接着又生氣,又發火。絕不能讓這樣忘恩負義的女人再把店開下去,有沒有什麼方法能把這爿店搞垮?想到這裡,他甚至想跟蹤她。

其實想知道霧子的新家也不難辦到,只要託私人偵探查一下馬上就能知道,十分簡單。

東想西想,秋葉心裡還期待着霧子打電話來。儘管霧子對他如此冷淡,他卻還不死心。自己生自己的氣,嘴裡嘟嘟囔囔:“快工作,快工作。”

秋葉強忍着將自己關起來,花了四天的時間終於把約定的原稿寫完了。

起初他還打算延期一天,沒有想到能如期完成,心裡喊道:“幹得不錯!”

自己誇獎自己一番,喘了一口氣。突然收到了霧子的來信。

昌代將每天的報紙和郵件送來,其中夾着一封有紅色記號的快信。

秋葉瞥見信封上規規矩矩的字跡,忽然想到似乎見過這字跡,翻過信封一看,明明白白地寫着“八島霧子”。

秋葉半信半疑地拆開信封,沒錯,的確是霧子來的信。

前略。這次我的擅自行動,一定惹您生氣了。不知該如何向您表示歉意,一時想不出適當的語言,請允許我日後當面謝罪。在這以前,務必請您原諒。

今日我撥還以前約定的款子,30萬日元這筆少量的金額已撥進您的賬戶。託您的福,店裡略有盈餘。暫時還很拮据,這點小意思務必請您收下。

秋葉大三郎先生

八島霧子

讀完信,秋葉覺得渾身無力。

在分手時,霧子曾經說過,今後一定撥還店裡的借款。當時,秋葉十分激動,根本沒把這話放在心裡。

沒想到霧子真的把錢撥到自己的賬戶上。

史子早已說過,“這爿店是您送給霧子小姐的吧?”這話沒錯。

開店時,一切費用都由秋葉出資,名義上是霧子的。實際上開店後,秋葉連發牢騷的權力都沒有。

心情上另當別論,在法律上無權過問。

現在,霧子要陸續把錢撥還。

只讀一遍還不敢相信,再讀一遍,千真萬確,霧子真是一定要撥還借款。秋葉讓昌代去查一下存摺,確實多了30萬日元。

“她是認真的?”

說到做到,今後兩人關係如何,那是另一碼事,霧子一定要還錢,這多麼像她的爲人。

每個月拿出30萬日元,從店裡的總投資來說,微乎其微。不過一個月撥還30萬日元,對霧子來說並不輕鬆。目前“安蒂克秋”的盈餘並不多,也是一筆相當大的支出。

這位堅決要撥還借款的霧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可能故意矇混過去,將店盤掉後逃走。也可能每個月撥還30萬日元,以表示自己的頑固和守信用。

“何苦這麼逞強……”

其實,事到如今,秋葉早把這爿店忘了。只要霧子的名義存在,即使有所爭執,他也不至於把店收回,這是秋葉早已下了的決心。

正在這時候,卻收到霧子的信,着實地讓他吃了一驚。

過去的憎恨、怨氣被這一紙書信一掃而光。

但兩人是不是會重歸於好?現在還很難說,但多少給秋葉挽回了一點面子。

好久沒有這樣心情舒暢了,秋葉拿起電話,撥通了“安蒂克秋”的電話。

和上次不同,此刻已無所顧忌,說話也自然了。

“錢收到了。”

秋葉劈頭蓋臉地說道。霧子拿着電話,點點頭。

“收到了?那好極了。”

“我沒想到你會送錢來。”

“我這樣做,不行嗎?”

“不是,不是這意思。”秋葉抑制住懷念的心情,故作大方地說,“這店本來就屬於你,我根本沒打算你還錢。不要勉強嘛。”

“可是,老是這樣下去,我的心不會平靜。”

“不要想得太多嘛。”

本來這電話只想通報一下錢已收到,說着說着,又像過去那樣溫柔地一問一答。

霧子已敏感地覺察到這個傾向,堅定地說:

“以後我還要每月撥還。”

“現在你……”

話說到一半,秋葉又咽了回去,趁此機會順便問一下,她家裡的電話號碼,那是順理成章的。

“你好嗎?”

“還行。”

“我平靜多了。”

秋葉的意思是,前些日子的瘋狂的狀態已好多了。但需求霧子的心情依然未變。

“下回找個機會吃頓飯如何?”

“嗯……”

“和田部君一起說說話……”

“不。”

“你們本來很親密的嘛。”

“近來太忙了。”

聽說話的口氣,霧子立刻就要掛斷電話。

“那好吧,下回再說。”

再深入一步,霧子肯定會拒絕,適可而止,霧子也會溫和地應付。換句話說,霧子此刻要求秋葉的就是某種程度的溫柔。

傍晚,秋葉牽着愛犬珂羅出去散步。

這半月來,因爲和霧子發生爭執,沒有時間與狗打交道。

秋葉不牽它出去,由昌代取而代之。但昌代轉了一會兒就回來,不能滿足珂羅的要求。

珂羅見了秋葉便向他搖搖尾巴。近來秋葉不理它,珂羅討了沒趣,便走開了。

珂羅百無聊賴地蹲在一邊,卻意外地發現主人今日的情緒不錯,便又蹦又跳,等着主人牽它外出。

散步的路線圍着南平臺的住宅區轉一圈,途中,也隨着珂羅向代官山大街走去。

再走10分鐘,便到了霧子開的“安蒂克秋”了。秋葉到了跟前便往回走。

雖然已收到霧子的來信,但立刻去店裡找她,似乎爲時過早。再說去一個牽着狗的男人,只會給霧子添麻煩。

途中,來到教堂的後牆,珂羅突然停住腳步,豎起耳朵,似乎在獲得遠處的信息,狂吠了幾聲。

珂羅很少這樣無緣無故地狂吠,準是出了什麼事。秋葉訓斥它,珂羅仍連吠數聲。

後牆的深部有什麼異狀嗎?仔細一看,什麼也沒有。

歸途,秋葉繞到菲律賓大使館後面,想起前年去西班牙的往事。

仔細想想,那時節最最快樂了,至少不會想到兩年後的今天會弄到如此尷尬的地步。恐怕霧子也沒想到吧。

然而,回過頭來想想,其實在愉悅中也預測到日後會有變化。

譬如在觀看鬥牛時,秋葉以爲霧子不敢看,甚至會逃出鬥牛場,然而她卻很坦然,一點兒也不害怕。不僅如此,當鬥牛士刺殺牛的一瞬間,牛滿身是血倒在場地時,霧子還鼓掌表示高興。

當然,那些表現並不能直接聯繫到今日的分手。然而她那無情的性格或許是與生俱來的。

秋葉不着邊際地想了一通,回到家門口附近。昌代站在大門口不住地向他招手。

難道出事了?珂羅先跑過去,只見昌代的面孔刷白。

“剛纔醫院來電話了,夫人……”

昌代稱呼秋葉的母親爲夫人。

“母親怎麼啦?”

“去世了。”

秋葉沒顧得把狗放下,徑直躥進家裡。

醫院打電話來是在十分鐘前。

昌代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大門口的拖鞋放得亂七八糟。客廳裡的吸塵器也沒關上。

秋葉立刻拿起電話往醫院裡打,病房裡的護士長接的電話。

“夫人剛纔突然發作,立刻組織緊急搶救,不到十分鐘就嚥了氣。”

護士長表示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沒有將病人搶救過來。

“原因不太清楚,估計是血塊堵住了血管,您能不能馬上來一趟?”

“當然馬上就去,母親真的死了嗎?”

秋葉還不敢相信。

“很遺憾,老人家在5點20分去世的。”

5點20分,那是20分鐘前,正好是珂羅狂吠的時候。難道珂羅能感覺到母親的去世?

秋葉吩咐昌代一起去醫院,自己上樓作準備。

家裡亂糟糟的,珂羅還叫個不停。

昌代通知了前妻和孩子們。秋葉給荻窪的姐姐和橫濱的舅舅打了電話,請他們再聯絡遠房親戚,然後上了車。

“我白天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昌代說。白天去醫院陪伴母親是她的必修課,“夫人沒有什麼異樣,只說有點胸悶,臉色似乎不太好。”

“醫生沒說什麼嗎?”

最近這一段秋葉不常去醫院。

一開始每天去探視,日子長了,兩天去一次。自從和霧子發生爭執後,一星期去兩次。尤其是這四天忙着趕稿子,更談不上去醫院了。

“糟糕!”

父親就是猝死,因爲死得太突然,對待母親的病小心又小心,沒想到母親也死得這麼快。

多麼精神的母親,爲什麼一下子就死了呢?

本來說,馬上就要出院了,心想等過了盛夏,秋涼後再接老人家回家。

昌代說:“我離開夫人時,她似乎覺得挺孤單的。”

昌代的話像針一樣直刺秋葉的心。

到達醫院後秋葉穿過走廊向病房跑去。雖說已經去世了,但不見上最後一面總是放心不下。

小個子的昌代緊緊地跟在秋葉身後,秋葉也顧不了這麼多,把她撂在後面。

秋葉跑到三樓護士辦公室,護士長在那兒等候,點點頭領秋葉去病房。

母親住的306號病房門口貼着一張告示:“謝絕會面”。

秋葉在病房門口調整一下呼吸,看了護士長一眼,跨進病房。

病房是單人高級病房,進門處有一個沙發,母親躺在裡首的病牀上。

這病房朝西,下午夕陽照射時,拉下淡藍色窗簾,整個病房呈暗綠色。母親的臉上已蓋上一塊白布。

秋葉慢慢地走過去,揭開白布。母親的嘴巴微微張開,緊閉着雙眼,不知情的還以爲她在睡覺。

“恰好是晚飯前,我正好去了乾燥室。”名叫茂本的家庭護士抱歉地說,“我一回到病房,見夫人弓着背,喘不過氣來,我趕緊去醫生辦公室,待大夫來到時,夫人已經不行了……”

秋葉見母親下巴翹起,喉頭已落下,說明死得很突然。

“已經發作過一次,我們請夫人充分注意,很遺憾……”

醫生接着解釋道:“我們立刻進行胸外心臟擠壓和人工呼吸,可惜沒有奏效。”

“……”

“詳細情況有待解剖的結果。這次發作不是腦血栓,估計死於心肌梗塞。”

秋葉此刻想聽到的與其說是死因,不如說是有沒有起死回生的辦法。

“老人家真正痛苦僅有兩三分鐘,平靜地死去。”

昌代東倒西歪地趴在被子上,嗚嗚地哭起來。

“爲什麼?爲什麼匆匆離去?”

昌代趴在被子上不住地搖頭,母親那蒼白的面孔似乎還活着一樣來回地擺動。

看來母親的死是無法抗拒的。

以前曾發作過一次,醫生和護士都告訴家人要多加註意,但沒預見到第二次發作。

話雖這麼說,家庭護士和昌代事前怎麼能發覺呢?甚至母親自己也沒想到會死得這麼快。

這是命運。命運是無法抗拒的。

秋葉仍後悔不已,早知道這樣,自己應該多多照料母親纔對。住院前,秋葉幾乎日夜守着,住院後託付給昌代和家庭護士。

他回想一下,這一個月來幾乎很少坐下來和母親說說話。五天前,母親似乎有話要說,秋葉卻沒去理會老人家,擅自走了。

現在想起來,還有許許多多事情要跟母親商量。

醫生和護士長都走了,只剩下家庭護士,她說道:“老夫人最後還叫着您的名字,老大,老大。”

秋葉聽了她的訴說,眼淚奪眶而出。

一個大男人在外人面前輕易不掉淚,一旦掉淚再也止不住了。

秋葉盡力抑制住激動,背對着病牀雙手捂住眼睛。

和母親說上幾十分鐘的話也並不是辦不到,甚至可以代替家庭護士在病牀前陪夜。想做的話,有的是時間。其實在霧子的房間裡一待就是半天。

自個兒腦子裡塞滿了霧子的事,哪怕有一半分給母親也行。

“真渾!”

秋葉強忍着眼淚,自己罵自己,甚至覺得自己殺害了母親。

被年輕女人弄得神魂顛倒之時,母親悄然地離開了人間,母親以死來規勸兒子。

一旦成爲了喪主,不能老是沉浸在悲痛之中,許多現實問題擺在眼前。

護士們立刻清洗遺體,然後入棺送回南平臺的家裡。

二女兒真理子和荻窪的姐姐趕到醫院,其他親朋好友都去南平臺家裡。一過8點,寬敞的客廳裡擠滿了人。

葬儀的會場、日期及報喪的訃告,都得一一操心,秋葉幾乎沒有空和弔唁者說話。

幸虧昌代做事幹淨麻利,荻窪的姐姐和橫濱的舅母也來幫助,一切家務都交給她們了。

已經離婚的妻子也來幫助料理。秋葉忽然產生一種奇妙的想法,忙的時候不管誰都在懇求範圍之內。

過了晚上10點纔算鬆了口氣。能村突然來到。

又沒有特意通知他,他怎麼會知道的?原來一小時以前,他偶然打電話來才得知的。

“應該早些通知我纔對。”能村說。

“今夜是親戚範圍的守靈,所以一開始就沒打算通知外人。”

能村照例是在銀座一帶喝酒,面孔紅紅的。上過香後把秋葉叫到旁邊,說道:

“我能幫上忙嗎?”

“不用了,該來的都來了,怎麼也能對付過去。”

能村點點頭,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

“通知了‘她’沒有?”

“沒有。”

能村知道近來秋葉和霧子不太融洽,但沒有想到已經分了手。

“那麼我去通知她吧!”

“不用了,你不用作聲。”

“她會擔心的。”

“不管她了。”

秋葉的語調十分肯定,能村不再多言。

“那好,明天我送花圈來。”說罷能村就走了。

秋葉望着他的背影,心想這時如果霧子露面會是什麼樣子?

想到這裡秋葉立刻搖搖頭,苦笑了一聲。

母親剛剛嚥了氣,此刻又去考慮霧子的事,也太不孝了。

秋葉決定再也不去考慮霧子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