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十一

今天,華銀平在家裡,張英下班後在菜場買了菜,沿着錫澄運河的大道,往華家莊駛去,從長江過來的泥黃色的河水,進入運河後沒日沒夜地往太湖方向流去。南來北往的大鐵皮貨輪“突突突”在河面上行駛着,偶爾一聲長鳴,驚得在河邊覓食的白鷺撲着灰白色的翅膀向天空飛去。運河邊上有幾個小村,人們已在自家的水泥場上擺上小方桌或長條凳,上面都放上葷素搭配的飯菜,開始吃晚飯了。男的赤膊,手裡端着酒杯,一面瞧着運河裡過往的船隻,一面自飲自斟自得其樂。女人爲孩子、老人忙着。他們見張英過來,熟悉的站起身,指着小飯桌,熱情地說:“張總,便飯便飯。”

張英向他們笑笑說:“請,請把。”

太陽還在天上,一家子居然無憂無慮圍着桌子吃晚飯了。張英感慨地想,改革開放以來,想不到大家的生活竟然提高的這麼快。

將近村莊的地方,正在自留地上拔菜的金阿福的老父老母,把她叫住。金老太低聲問張英:“二小姐,聽說你們廠裡要爲工人搞啥城保醫保的,退休有高工資,像我家阿妹,退休能拿到千把多塊,大小毛病,不用自己拿錢,是這樣吧?”

張英點着頭:“是這樣,下半年,我們公司就要爲大家辦這件事了。”

金大娘點着頭:“二小姐,你們真是觀世音菩薩了,謝天謝地。以後,我家阿妹退休後看病,過日子就不用發愁了!”

金老頭卻帶着氣對張英說:“阿英,你們廠子對大家是好,可是,你們又把年輕人養懶啦。眼下是大忙季節,總說黃梅無老少。可是,你看,崗地上,口糧地裡有人幹活嗎?沒有!他們從廠裡一下班,回來有些人從不知道去自留地上摸摸,吃把青菜,都要去菜場上買。幾分口糧地,還要請拖拉機耕地,插秧機插秧。自己卻鑽到倉庫裡去賭錢,喝茶,談些空話……真是哪朝哪代有這種情況的!”

金老太說:“老頭子,你少放幾個屁吧。時代就是這樣,是政府讓大家快活的。”

張英放眼望去,華家浜兩岸,果然有不少崗地,都是雜草叢,只有幾個老人,在那裡摸弄着地。村後那一片全村人的口糧地裡,有兩臺中型拖拉機在翻耕土地,被翻耕出來的泥土,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耀着黑油油光亮。

張英笑道:“你們不用爲年輕人擔心吧,現在到處是這樣的。”

張英回到家裡,紅旗車停在門口。從兒子那裡知道丁老太給她兒子接去了。銀平在倉庫裡賭錢。張英做好晚飯,手機突然響了。銀平要她送錢去,他輸了。張英湊足錢,來到早年生產隊留下的五間倉庫屋。她沒想到華家莊還有一個這樣熱鬧的場所。屋裡燈火通明,人頭簇簇,煙霧瀰漫。裡面大都是華家莊的人,有賣肉的,賣魚的,販蔬菜的,做泥瓦匠的,還有一些辦廠的小老闆。還有華夏公司的職工。他們見張英來,顯得很緊張,悄悄地溜走了。

賭徒們圍着一張紅漆八仙桌,吆五喝六的吵鬧着。張英被大家熱情地請到牌桌邊。

華銀平是莊家,朝南坐北,嘴角邊叼着半支菸,一隻眼被煙霧薰的半閉着。他正在洗牌。王小苟坐在一旁對面,其餘兩位,不是華家莊人,一個是光頭,一個是長毛。其餘賭客和着看熱鬧,都圍在桌子四周。王小苟見張英到來,顯得侷促不安,臉孔發紅。張英問他:“小苟,你每天來賭錢?”

“不不不,哪裡哪裡,今天是我兩位朋友,說得高興,我是陪他們來的。”王小苟指指那光頭和長毛的小夥子說。

華銀平是莊家,門前桌子上已成光板子了。他以把八隻角牌做四檔推開,手裡捏着兩顆骰子,催大家押錢。他已輸了五千多元了,很想把錢扳回來。賭場上的人,那個不是紅眉毛綠眼睛的,見你莊家已成光板子了,誰肯做傻子,讓莊家贏了吃進,輸了拍拍巴掌嗎?所以,儘管銀平催大家下注,大家只看不動手,銀平氣得直朝他們翻白眼。

張英總算來了,把一疊紅票子丟在丈夫面前。銀平感謝地朝老婆看了一眼。

“看到吧,錢有的是,押押,儘快押!”銀平三個手指捏住兩顆骰子,在桌子上磨了磨,準備擲出去了。

有人喊了聲:“趁熱押!”意思很明白,銀平手氣今天不好,趁他倒黴的時候,大家押,一下子把他押翻了。在座的和站着的大小賭客,紛紛把票子雨點似的丟到桌面上。天門和上下門都押滿了花花綠綠的票子,估計不下五千元。華銀平心裡發慌,額上冒出汗珠。張英遞給他一塊手帕,他胡亂擦了擦臉。一時他不敢擲骰子。平時,華銀平還算有氣魄,但這種場合,不得不有所顧慮。他已輸了四五千元,自覺今天手氣不會好,萬一再擲個全有,桌子上這五千元,一眨眼就沒啦,這倒不是開玩笑的。

張英看出丈夫發虛的心態,平靜地說道:“怕啥!你既然來賭了,輸光了回去,下次就別賭了!”

金阿福搖晃着身子從外面走了進來,家釀的米酒每晚總能把他弄得面紅耳赤的。

“十億人民八億賭,兩億人民跳迪斯科!”金阿福一面唱着順口溜,一面往臺前擠。站着的人紛紛給他讓出一條路來。因爲衝出來的酒氣,誰也頂不住。當他發現張英站在銀平身旁,大爲驚奇,有點不自在,忙說:“張經理,今天我第一次來,看看熱鬧,你……你也來啦。稀客稀客!”

張英朝他一笑,沒有說話。金阿福悄悄地把一張二十元押在王小苟天門。

華銀平手拿骰子,張英斜着眼睛看了看他,見他的手在發抖,便從他的手裡奪過骰子,問大家:“我擲算不算?”

“算算!當然算!”有人回答着。

金阿福插嘴說:“張總經理,聽說銀平老闆今天手氣不好,你別來個聾子換瞎子,讓大家發財!”

“對對,討阿福的吉言!”有人大聲嚷嚷,歡聲雀躍。

張英朝耳後攏一攏往額前散過來的頭髮,說一聲:“輸沒關係!”她把兩顆骰子擲出去。骰子在光光的紅漆桌面上旋轉起來,有人喊“停停!”骰子最終穩定了下來,一隻骰子顯出紅點四,另一隻顯出白點一。

華銀平喊了一聲“財手!”讓老婆拿頭上一方兩隻牌。天門拿第三方,上下門各領自己的牌。

張英拿出牌看不明白,翻開底牌給銀平看。銀平只見一隻白皮,另一隻牌是一同。整個牌是一點。華銀平拿牌的手都抖了起來,臉孔也變了色,朝老婆看看,恨道:“你這臭手!”接着他把牌攤了出來。

大家見莊家只有一點,一下子高興開了。

“穩有穩有。”

“這回碰到鴻運了!”

“是是,靠我們張總經理的福!”

“……”

張英明白自己小了,卻坦然地笑道:“別急,你們別高興,說不定你們還不如我們呢!”

果然上門的小光頭攤兩隻牌,一隻七同,一隻是四同,是一點中最小的一點,輸於莊家的白皮一。下門長毛那裡,掀開牌來,一隻是八同,一隻是三同,俗稱扒灰一,也不如白皮一大。押在上下門錢的賭徒,喉嚨一下子彷彿被人捏癟了,高興不起來了,只是唉聲嘆氣的份。天門王小苟按住兩牌,始終沒有看。現在該看天門的牌點了。

金阿福拍拍自己的額頭,大聲嚷嚷:“今天我的額頭比鏡子還亮,你們看看,看看,亮不亮?當然,主要還靠我們張總經理的氣量,知道我明天上街沒錢買蹄髈,今天送我二十元錢。張總經理,你說是不是?”

張英:“你別嘮煩!小苟快開牌!”

“對!王先生,開牌開牌!”金阿福也大喊。

場子裡原有的男女老少的眼睛注視着王小苟手裡的兩隻牌。王小苟提起牌,手裡翻個身,牌背重重地碰向桌面,一隻四同,一隻六同,兩牌拼在一起“別十”,也就是一點都沒有。除把錢押在天門的賭戶叫不起來,其餘的人鬨然大笑,喊叫不止。有一個賭徒,拍着發呆的金阿福說:“阿福,看來蹄髈飛上天了。”華銀平拉開嘴巴,雙手把押在三門的票子全都擄進來。

金阿福大聲嚷嚷,喊:“不好不好,張總經理帶着賭神來了!”

華銀平拉拉老婆的衣服,低聲說:“阿英,老本到家了,停吧!”

張英說道:“膽小鬼!剛贏一回,怎麼停手了?該趁熱追擊!”於是,夫婦倆繼續把莊家做下去。後來的牌有吃有賠。十多方牌下來,張英讓銀平點點票子,結果,除了老本,淨贏回四五千元。銀平把老本還給張英,贏的錢也交給張英。

場內一片喊聲:“張總,發紅錢!發紅錢!”

張英擡眼問大家,啥叫發紅錢?金阿福對張英說:“莊家贏了錢,給在場的人發點紅利,大家歡歡喜喜,發多少,看莊家的氣量,多少不嫌。每人發二十、三十都可以。”

張英擡着眼皮,掃視一下大家,初步估計,起碼也有四五十人。她拿出一疊贏錢,點了點,對大家說:“紅錢我發,每人發一百元,不過大家聽我一句話。”

聽說發一百元紅錢,大家喊叫着跳了起來。

“張經理,你說你說,我們都聽你的!”金阿福高聲說。

張英擡起頭,認真地說:“大家拿了紅錢就散場,回去休息,明天該上班的上班,該做事的做事。我們華夏的職工,今後不準再參與賭博,如再有賭博,查實後,我們要嚴肅處理。現在是大忙季節,老年人在崗地上做活,種菜賣菜,不知年輕人咋想的。”

“對對對,年輕人太懶了,該幫老父老母做點事,黃梅無老少嘛!”有人喊。

“好好,今天拿到張總的紅錢,以後我金阿福保證帶頭不賭!再賭,張總開除我的廠籍!”

“老金,你敢對天發誓嗎?你要了張總的紅錢,白天說夜裡話,要是你真的不再賭,我做你孫子!”

“嘻嘻,我上高中的兒子都養不起,還要孫子幹嘛。張總,別聽他們的!發紅錢吧。”

說到紅錢,大家歡蹦亂跳,男女老小,圍住張英,高高地舉着幾十隻手。

“張總,給我一張。”

“我老婆還沒拿到呢……來,來一張。”

“……”

張英頭上冒汗,費力地給每隻手裡塞紅錢。

金阿福一看情況,怕有人拿雙倍的,大喊道:“別急別急,要是有人拿兩張的,罰款三百!張總是不是?”

張英也大喊:“拿着的就走,大家要自覺,自覺。”

華銀平看着這個場面,心裡窩着一肚子的火。此時,又不便指責張英,怕旁人說他氣量不如老婆。他生氣地離開了賭場。

大家拿着紅錢,興高采烈地走了。此時來了華家莊隊長金阿喜,是金阿福哥哥。

張英笑道:“金隊長,紅錢發完了,你晚來一步。”

金隊長笑道:“我不是來拿紅錢的,張總,我想跟你商量點事。”

“老隊長,有話說把。”張英注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