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有一天這小丫頭兩隻柔腕竟要捍動他辛苦十年所築起來的基業。
寶如欲起李代瑁牢牢攥着她的手腕。
不過一雙軟小無力的手而已幼時連筆都握不得字寫的又稚又醜可她的柔韌亦是天下少有。整整兩年時間,連番相逼,本來以爲她會死在半途或者吐口把那份血諭交出來,可她緊咬牙關,到現在還不肯把東西給他。
李代瑁扶着寶如的手站了起來輕輕拍着手上的灰塵,踱着步子:“那份東西你是看過的。先帝想要傳位的那個人可是李代聖?”
寶如默默搖頭。
李代瑁停在正門上雙目寒寒盯着黑洞洞的大門又道:“那先帝還有別的兒子?”
寶如仍是搖頭忽而醒悟過來,他這是在套自己的話呢於是又搖頭。那慢半拍的反應,倒是逗的李代瑁忍不住一笑。
他轉而坐到了椅子上:“從明日起搬回王府住吧和玉卿和睦相處,在王妃跟前替明德儘儘孝心。你原本就是我的兒媳婦,緣份這東西不假,繞來繞去,如今還是我的兒媳婦。
只要你們搬回王府,血諭之事,爲父從此絕不過問。”
寶如還未說話,季明德叫李少源五花大綁,重兵護衛着,給押進來了。但捆得住人,捆不住他的手腳爪牙,今天若非他當機立斷,天知道會造成多可怕的後果。
李代瑁揮手,示意李少源鬆綁。
繩索一點點割開,季明德鬆了鬆筋骨,示意寶如過來,將她護到了身後。
放眼望去,兩個肩比同高的兒子,一樣俊秀,一樣得力。將那不堪回首的一夜撇開,季明德這樣的兒子,雖是孽障,但並非他原本想象中的孬種,是個男人都值得爲他而驕傲。
但季明德顯然不想認他這個爹,他一字一頓道:“王爺說笑了,我父季丁,死後早已化成白骨,如今就埋在秦州城外。兒子不能亂認,寶如也早有公公,請您收回方纔的話。”
李代瑁不信自己治不得兒子,穩穩坐在椅子上,冷冷道:“若非我兒子,那你就是秦州的土匪,勾結土蕃馬匪,殺知府,綁土蕃王子,本王此刻就要將你下到天牢,斬立決!”
季明德盯着親生父親,忽而一笑,滿口白牙,兩個酒窩:“兩個公主被突厥人姦殺在西海畔,邊疆連年用兵,你們卻連突厥人的一匹馬都沒有殺死。
福慧公主在土蕃,全憑土旦的性命,你殺我可以,可方昇平也會立即處死土旦,你送去和蕃的公主,當然也就立刻要被土蕃人殺掉,只要您願意的話。”
他有恃無恐,居高臨下,冷冷盯着李代瑁青筋暴起的兩隻手:“您至今還不明白,爲何會有今日之亂。不曾反省過,只當我不過一個孽種,想要強壓征服,您瞧着季某的脊樑骨可像是會彎的?”
該彎下脊樑,臣服於地的那個人,是李代瑁,而非他季明德。
他牽過寶如的手,轉身要走,李代瑁卻又站了起來。
“回家吧。”他起身往前走了兩步,追上季明德,低聲道:“你終究是本王的兒子,已經失了一個,爲父也不想的……”
被他親自下口諭處死的季明義,一經想起,李代瑁心頭一陣絞痛,一手拍上桌案,停在桌案處。
李少源上前兩步去扶李代瑁。
寶如還想回頭,季明德卻將她一把拽過,穿過一重重的禁軍,出孔廟,回家了。
自始至終,他再沒有回頭看過李代瑁一眼。
出了孔廟,上馬。寶如回頭西顧,燈火洶洶之中,李代瑁等人還未出來。
她道:“我看王爺讓步,就作主讓舉子們退了,但不知這結果,可讓你滿意。”
季明德仰望着寶如笑:“你做的很好,威懾而已,舉子皆是國家之材,真鬧死幾個,我便是這天下的罪人。”這樣說,這個結果,他還是滿意的。
四月大約是長安城最好的季節,黎明天色中,花香暗浮。季明德牽着馬,走在空無一人的街上,忽而一笑:“你曾說過,若今日不死,有件極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現在我有功夫聽了,爲何不說?”
青麻麻的天色,月亮還在,太陽初起,寶如心中思索的卻是另一件事。
她道:“當初在秦州,你用來威脅赤炎的,是土旦。如今拿來跟李代瑁抗衡的,也是土旦,對不對?”
可憐的土蕃小王子,本是來劫道的,卻叫秦州土匪綁成人質,也不知道在那座深山裡受苦。
季明德不語,見有處早飯攤子,在烙圓圓的熱餅子,燙麪,羊肉餡兒,香氣撲鼻,遂掏了五文錢,替寶如買了一個回來。
“等閒我是不會動土旦的,因爲悠悠是你的好朋友,她的性命,恰是你最在乎的,對不對?”季明德一笑,卻叫寶如莫名發悚。
他東進長安,是有備而來的。李悠悠的性命,恰是季明德在李代瑁面前制勝的法寶。當初方昇平在曲池坊威脅李代瑁,用的就是李悠悠,如今季明德有恃無恐,不怕李代瑁,所恃的仍是李悠悠。
人命在李代瑁眼中,不過螻蟻,在季明德眼中卻是草芥,算起來,倒是旗鼓相當的兩父子。
寶如不吃那餅子,隨馬悠悠而顛,柔聲道:“明德,你東進長安,究竟是爲的什麼呢?”
季明德牽着馬繮,仍耐心的笑着:“考會試,中進士,然後爲官。”
“把秦州土匪的香堂,開到金殿上去?”寶如反問。
季明德不笑了。他不知該怎麼跟寶如解釋上輩子倆個人所經歷的那種絕望。王定疆不過一條狗,可他就是死在那條狗的手上。
東進長安,還有尹繼業,還有李代瑁,當這些高高在上的權臣們作惡的時候,從來沒有意識到像螻蟻一般的,被他們決定命運的人們面對生死時有多麼的絕望。
那種絕望就像手無寸鐵的婦人被侮辱,被強暴,被凌辱,屈辱無比,卻無處伸冤,還被世間的昏昧之人盡情恥笑。
當天下大亂,幾方夾擊,該到這些權臣們派兵保護百姓時,他們一葉障目,說着攘外必先安內的鬼話,仍在追討他這樣的土匪。這輩子,大至國家,小至百姓,並她,他都得肩負起來。
但這些他都不能說給寶如聽,他只能哄着她,矇蔽她的雙眼,消除一切潛在的威脅,讓她只看到世間所有人的善,讓她重回一路繁花相伴的日子。
哄的她高高興興,直到有一天,自己願意,把他的季棠給他生出來。
寶如想來想去,鼓起勇氣道:“殺人不過頭點頭,可你把大嫂賣了,還賣給個會吃人的男人,你就不怕他把她給吃掉嗎?”
季明德不知她爲何提起這件事來,柔聲道:“霍爽吃人,不過是個謠傳,他並不吃人的。”
寶如急的眼淚都快出來了:“我聽娘說過多少回,說他所有吃掉的女人,骨頭全埋在後院。”
季明德青青的胡茬,仰望着寶如。果然,她的下一句來了:“若我惹你生氣,你會不會把我也賣掉,賣給會吃人的男人?”
“若你現在告訴我,你瞞着我的那件極重要的事情是什麼,我保證絕不會把你賣掉。”季明德一字一頓,認真無比。
寶如咬了咬牙,心說這要是你逼我的。她終究不敢把尹玉釗吐出來,拐着彎子道:“前些日子我在街上見了個宮裡出來的嬤嬤,她跟我談起件事兒來,倒是叫我心裡萬分忐忑。”
季明德唔了一聲,道:“繼續說。”
寶如咬了口餅子,剁成沫的羊肉仍還燙嘴。她道:“那個嬤嬤說,我姨娘還未懷我那會兒常常入宮的,只怕跟先帝也交情不淺,所以……”
季明德輕聲誘着:“繼續往下說。”
寶如自己也覺得荒唐無比,吱吱唔唔道:“她說,說不定我是先帝的孩子,若是那樣,咱們可是一房的兄妹呢,一房的兄妹,你必定不會賣掉我吧。”
季明德心裡憋着股子邪火,終於明白寶如爲何會在被他發現信時大變臉色了。原來她是爲了這個。
皇家人倫混亂,季明德猜不透此事是尹玉釗有意所爲,還是果真有那麼份信,柔聲道:“不會。但我得告訴你,牀上的事兒必不能少,概因我是條狗,那點子事兒就是肉骨頭,此生都少不了它。我活着,最大的趣味就在牀上,就是那點子事兒。
若你果真是李代燁的血脈,是我妹妹,那就夜夜都來一回。若不是,只是趙秉義的女兒,我保證,除非你願意,否則我不動你。”
寶如心說,這算什麼選擇?
她咬了口肉餅子,硬生生吞了下去,眼瞧着季明德兩目灼灼盯着,仰起一隻手說的無比認真:“我確實是趙秉義的孩子。”
季明德仍在笑:“這才乖,須知我並沒有親妹妹,便有,我也賣得,可你是我的乖乖小寶貝,任賣掉誰我不會賣掉你,所以你絕不能是我的親妹妹。”
拿血緣做藉口,這一條路,就這樣叫季明德給生生堵死了。
趁着寶如睡着的時候,帶着野狐,季明德將家整個兒翻了個遍,也未找到當初見過一面的那封信。
站在正房的檐廊下,季明德焦頭爛額。野狐亦是惴惴不安:大嫂藏東西的手法天下少有,究竟,她把信藏到那兒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