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的兩個人仍然停在原地,藍衣女子扶着帝君的手沒有放開,而帝君,竟然也少有的沒有因爲女子的親近而顯露出反感。
蘇顏總覺得,那個浮煙島主看向帝君的表情,有那麼一些微妙……
“帝座不再考慮考慮嗎?”女子的聲音就像是山間的霧靄,沾了溼氣,斂了鋒芒,珠圓而玉潤,聽上去雖有絲絲的涼意,卻又有種秥膩的質感——那是許多男人都會喜歡的聲音,也是會讓許多男人的心瞬時軟下去的語調。
她在求帝君什麼?蘇顏不由得這般思索着。那時的她沉浸在自我意識裡,沒有注意到一旁的玄緗,默默地將廣袖之下的雙手漸漸握緊,卻又在某種力量的驅使下緩緩鬆開。
在黑暗的房間裡,灰衣銀帶的青年瞳孔裡的蒼涼,好似一百隻飛鳥經過,卻什麼也沒有留下。
“浮煙島主,此事本君不會考慮。”帝君說的決絕,語調卻稀鬆平常,既不夾帶反感,也沒有絲毫愉悅,好似面前立着的,並不是一位柔弱美貌的女子。
“卻是爲何?”女子的手緊緊的鉗着他的手臂,聲音裡有一絲不甘,更多的卻是難以掩飾的悲涼和失落。她眼睛死死盯住他,眉間的那顆硃砂痣映在他眼底,像是盛放不敗的桃花。
帝君面若蒼雪,聲猶晨鐘:“島主也是仙門中人,有些事即便本君不說,島主之心亦應如鏡清明。”
帝君話音剛落,女子的手臂已攬上帝君的腰,整個人軟軟地伏上了帝君的胸膛,蘇顏看到這裡心裡猛地一抽,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正猶豫着要不要避一避,就聽到女子的軟語:“帝座,浮煙位階雖不及天界的玉檀公主,可也是堂堂卿華島的島主,比起天上的那些女君,卻是不會輸在位分上,道法修爲,怕是也不會扯了帝座的後腿……浮煙,難道給帝座做個妾室,都不夠資格嗎?”
一擡眸,就是讓人心疼的盈盈水澤。蘇顏想,若自己是個男子,也定要融化在這樣的目光裡。只是爲什麼,一想到帝君也可能被這樣的眼神融化,她的心就隱隱的不舒服起來……
下個瞬間,帝君已鎮定地將癱軟在他身上的女子推開,聲音仍舊平和,卻多出一分冷意來:“浮煙島主,凡事莫要強求。”望着她,眼裡什麼也沒有,“大凡強求得來的,恐還要因別的機緣失去。島主是聰慧的女子,必定不會只滿足於空歡喜一場。”
話說完,便拂袖而去。
誰料,浮煙島主身體雖柔弱,卻也是個執着的主。只見她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扯住了帝君的衣袖。
帝君頓步,背對着她,微微偏過頭來:“浮煙島主這是何意?”
“帝座要去何處?”她仰臉這般問。
“四處走走。”帝君答。
“奴家陪帝座一起。”浮煙很堅決。
“不必。”帝君答的很簡短,掃了一眼她的手,看到她沒有鬆開的意思,便又補充,“你的身體,怕是耐不了殿外寒氣。”
“帝座這是在關心奴家嗎?”浮煙的手鬆了鬆,卻沒有放下,說這話時語調蒼涼,無一絲期待。
“你可以這般想。”帝君的語氣仍然淡若輕煙。
浮煙暗淡的目光突然亮了亮,隨後嘴角緩緩扯出一個極其無力的笑來,“承蒙帝座掛心。”手也垂了下去。
帝君看她沒有再說什麼的意思,便擡腳往前走,走了兩步,又聽到她的聲音響在背後:“昨日從花緣宮送了個帖子來。”
看到前方的那個紫袍青年果然頓了腳步,浮菸嘴邊的笑意不由得更濃了一些:“約得時辰也到了,帝君一出門,怕是要遇上故人。”
帝君停了片刻,卻沒有迴應她的這句話,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再一次緩緩邁開了步子。
“帝座就是爲了這個故人,纔不願收奴家爲妾的吧。”浮煙對着他的背影道。
良久,她才聽到紫袍男子冷冷的聲音:“與她沒有關係。”
目送着那個紫色的影子出了殿門,浮煙的笑才漸漸收斂,她的臉隱在暗影裡,眼睛裡聚集着水汽,“沒有關係……嗎。”不動聲色地朝蘇顏藏身的房間瞟了一眼,面上表情凝成冰霜。
正在蘇顏爲帝君的離去而鬆一口氣之際,忽然聽到女子的聲音:“玄緗,你要帶我們的客人躲到何時?”話音剛落,門就“吱呀”一聲大開,正靠着門的蘇顏冷不防跌了出去。
“小心。”身旁的玄緗及時扶了她一把,纔不至於跌倒。
呃,這第一次登門拜訪,就給人留下個偷窺的壞印象,似乎有些不大妙,轉念又想到默竹在出發前千叮嚀萬囑咐的事情,就更覺得不妙——自己莫非就這樣,將一切都給搞砸了嗎?想着想着,額上就滲出了幾粒冷汗。
她其實也不想這樣。就像當初,她也沒有上趕着要當這個百花仙子,卻硬生生被安排了這樣一個職務。雖說她體內孕育着影響百花花期的神力,可歸根結底,那都是她那個倒黴老爹留給她的,實在談不上是光彩的能力。
天上仙人都說她是個半妖半仙,可就她來說,自打有記憶以來,便隨着司命爹爹在九重天上生活,所學也是純正的仙術,雖然因着獨特的血液,使得半數以上的修行都要比別人艱難,可好在她悟性甚高,努力抑制體內的妖力,最終竟以半數仙力,而學會了所有的基本術法,她蘇顏的出身雖然有辱仙門,可後天的修行,畢竟沒有丟了仙家的面子。
這些年,雖然頂着種族歧視的巨大壓力,可也終因爲司命星君的豁達,而成了個身體健康心靈也健康的女仙。在蘇顏的內心深處,早將自己當成完全的神仙來對待了。
不知天君究竟是認可了她的努力,還是攝於天尊的威嚴,這次她回來,竟然封了個百花仙子的位階給她。
無論如何,這樣的位階都是她蘇顏本來不易混來的。
爲了維護“百花仙子”這一尊號的尊嚴,蘇顏強迫自己憋出一個笑來,然後非常知禮地朝浮煙揖了一揖,道:“新任百花仙子蘇顏,見過卿華島浮煙島主,適才在島主面前有失儀表,還望仙子見諒。”
浮煙掃了她一眼,立刻將那一副如同山巔雪蓮的寂靜容顏收在了心底。方纔她說有失儀表,如今看她,淡掃了娥眉,薄塗了胭脂,眼眸黑亮而透澈,髮式亦很雅緻,正所謂蘭釵委墜垂雲發,小響丁當逐迴雪,倒是儀表得體,說話也得體。
這是浮煙第一次見到蘇顏——那個傳說中的“混世魔王”,沒有料到竟會是這般剔透的小姑娘。微眯了雙眼,目光停在她的紅衣雪裘上,心想,這樣的配色大概是最適合她的顏色,就像是雪裡盛開的花朵。她不由得在心裡讚了贊紫微帝君的眼光,可心緒卻又忽被扯到了另外一個方向。
也不回禮,直接對玄緗道:“引仙子去殿內坐吧。”說着,徑自朝方纔的殿裡走了。
蘇顏怔了一怔,聽到玄緗答:“是。”
跟着玄緗走進殿內併入了座,心裡卻有個地方爲浮煙的傲慢有些不大舒服起來——她似乎都沒有拿正眼瞧她蘇顏,這,這難道是所謂看不起?
也難怪,浮煙島主剛剛向帝君求婚遭了拒絕,這樣的她自然不會拿正眼看一個早幾百年便被帝君拒絕過的姑娘。可是若這樣說來,她們也算同病相憐,比起看不起,惺惺相惜這種感情不是更易生出來嗎?
人都說女人心海底針,此話用在仙人身上,大體也不會錯。
正想到這裡,就朦朦朧朧地聽到浮煙問自己:“仙子今日來,可是爲花朝節之事?”
浮煙一上來就是直切正題,使得蘇顏心內有些糾結,按照默竹教她的,此時應該先寒暄幾句天氣之事,然後若無其事地提到花朝節,再就勢提一提往年花朝節上南平宮與花緣宮的友好合作,只有這樣,接下來的“今年還望南平宮多多關照”的話題,才能更加順理成章……
誰料浮煙島主一上來,就將蘇顏默記了大半篇的話題,給噎回了肚子裡。
“浮煙島主好有先見之明,啊哈哈哈。”蘇顏乾笑兩聲,擡袖抹了抹汗。
她來此之前就聽碧姚說起,花朝節向來由卿華島主負責,卿華個性風流,又喜湊熱鬧,自然願意同花緣宮一同打點,只是這位浮煙島主本就是個病秧子,性子又孤高,從不願沾染凡塵俗世,只怕不會輕易應允。再加上蘇顏早該在領職當日便來南平宮拜訪,誰料被她一拖,就拖了一月有餘,也怪不得浮煙島主心有不滿。
果然,浮煙這樣迴應:“這件事本是由哥哥在辦,浮煙因身子有疾,雖有意替哥哥分憂,卻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哥哥不在,只怕……咳咳,咳咳……”
浮煙捂着胸口咳了一陣,面色蒼白的可怕,蘇顏雖因爲她的推脫而神色黯然,但看她這番樣子,也不由得心裡一疼,忙安撫道:“浮煙島主的身體要緊,花朝節一事,花緣宮再想主意就是……”
浮煙好久才止了咳,一手壓着胸口,一手撐在一邊的茶案上,其間,玄緗默默走上前,伸手爲她倒了一杯茶,然後平靜地看着她飲下,從始至終都沒有說什麼,似乎對她突然的咳嗽司空見慣,而浮煙,除了安靜地接受他做的一切外,也沒有任何言語。但是二人之間的默契,卻是一目瞭然的。
蘇顏望着那個病弱女子,突然間這樣想,她長的這般好看,又是一島之主,雖有疾在身,卻仍然高貴清冷,就連疾發之時,都一絲一毫狼狽的神態也沒有,這樣一個冷傲的姑娘,如何甘願做一個上神的妾室?
再說,玄緗,難道不是她的愛人嗎?
不等她想明白這些,就聽到浮煙涼涼的嗓音,她已然恢復方纔的落落大方,“百花仙子怕是有所誤會,花朝節向來由花緣宮主辦南平宮協辦,浮煙自然沒有推脫的道理。只是害怕以我的病體,會壞了盛會的氣氛……”
“沒有這回事。”蘇顏慌忙否定,“浮煙島主莫要妄自菲薄。”
“不知今年的花朝會,從幾日開始準備?”她這般問。
“默竹說,今年因交接儀式的緣故而有些耽擱,所以即日起便開始準備花朝事宜了。”蘇顏想了想,這般答。
沉吟了片刻,浮煙忽然揚聲叫身旁立着的灰衣青年的名字:“玄緗。”青年應了一聲之後,她又這般吩咐,“今日往後,若是花緣宮有什麼吩咐,不必稟報我,你直接拿主意就是。”
玄緗似乎有些驚訝於她會給自己這麼大的權利,卻沒有表現過多的遲疑,只答:“是。”
然後又聽到她說:“我還有些話想同百花仙子單獨聊。”
擡頭看她一眼,從她眼眸中看到結凍的大地,他不由得身體一涼,卻只微微點了一下頭,沒有答話,便退了下去。
經過蘇顏身邊的時候,似乎又聞到薄薄的一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