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沒事?”蘇顏不放心似地又向他確認了一遍,看到他衝自己點頭,這才鬆一口氣,“沒事就好。”一邊說一邊要抽手出來,抽了一半,又被帝君換種方式重新收入掌中。
微微扯了扯嘴角,又鼓起勇氣做一下方纔已做過的努力,結果對方絲毫不爲所動,牢牢地將她的手握在掌中,好像那是他的東西一般。
結果蘇顏的那一隻手在那之後,便一直被帝君拉着。
也不知是坐了多少個時辰,等到瑤池仙子獻完最後一支舞,席間已有許多仙人離席,蘇顏仔細瞅了瞅,那些最先離席而去的,大多是青年的男神女仙,她心想這些男女大抵是想去島上賞花散步,然後談談情說說愛,也不枉來卿華島走一遭。
後來就連天君,也在採禾帝姬的陪同下離了席,說要去看看繁花深處的“百花亭”。
而龍二,老早就被阿紫纏着不知去了哪裡,蘇顏忍不住懷疑這小姑娘是不是聽了帝君的教唆,纔會故意將龍二給支走的,卻也只敢在心裡想想,以她的經驗來看,帝君這個人實在是太深不可測——所以,她老早就養成了個習慣,那就堅決不用自己的心思去揣測帝君的心思。
待到席上空空如也,蘇顏不由得出聲向帝君提議:“上仙,我們要不要也……四下走走?”手因爲一直被他握着,而滲出些許汗珠,那一層水澤密實地貼在手心裡,與帝君的肌膚相貼,它們綿綿地,好似秋日惹人憐的雨。
聽到蘇顏用了“我們”這個詞,紫微的心間頓時生了些暖意,可就像先前許多時候,她也許只是不經意,不經意對他表示了關心,又不經意地表示出對他的瞭解,可是他卻覺得,似乎也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他才能看到這樣一個女子,對自己抱了怎樣細膩而純粹的心思,也是在不經意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有多喜歡她。
他對她的喜歡,如果打個比方的話,大概是這樣吧——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他要喜歡,那麼只能是她,也只會是她。
他於是微微眯了雙眼,淡淡應她道:“好。”陽光細細落到他面上,爲他的面龐描着柔軟的輪廓,他說着便拉了她站起身子,而她起身時,似乎是腿坐的久而有些發麻,竟忽然一軟,身子便向他倒去。
最後,蘇顏自然是毫無懸念地倒在了帝君懷裡。
這一天裡,她的思緒爲他混亂了太多太多,她甚至覺得如果自己再與他多接觸下去,總要淪陷在泥土裡,像是凋零的花枝,可是她卻沒有力氣從他那裡離開。
她真的等了他太久太久,從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她就默默地看着他,毫無指望地期盼着他哪怕一絲一毫的關注,她曾經喜歡他喜歡到寧願自己是他花園中的一株仙草,她傻傻地想,那樣他每日便會經過她的身畔,甚至偶爾會爲她的香氣駐足。
可是她明白,她永遠也不會成爲那樣一株草,她充其量只不過是冬日裡蹲伏在那株仙草上的一片雪,某一天她入了他的眼簾,讓他停留的時間比往常更久一些,可是等到陽光出來,驅散了嚴寒,她就會變成一片沒有歸途的水澤,她會變成自己最害怕的樣子。
所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害怕從何而來。
它們從愛他而來,並且因爲愛他而愈積愈厚,直到那重量她再也承受不了,既然承受不了,她就只能落荒而逃。
一念之間。
綰髮用的玉質簪花忽然不經意滑落地上,與地面接觸時,發出清脆一聲響,而一頭黑髮,則瀑布一般披散開來,一直落到腰際。
春風過處,髮絲凌風而飛,美得難以言語。
“別動。”
剛要從帝君懷中離開,就聽到頭頂有個聲音這般命令,那個聲音其實比羽毛還要輕,甚至可以說那是一副毫無命令的口吻,可是不知爲何,它卻成功將她定在那裡。
她保持一個古怪的姿勢撐在帝君身前,而他的味道就貼在鼻尖,盈盈地繞,像是要將她繞暈一般。
帝君輕輕擡手,將那支簪花撿回手上,略微猶疑了一下,忽然用另外一隻手,撫上了蘇顏的發。
蘇顏的心顫了顫:“上仙,您這是要做什麼?”
帝君不回答,很有些認真地爲她順了順毛,然後這般開口:“阿顏,你頭髮散了。”
呃……這不明擺着的嗎,您老人家眼神不錯。不過既然知道她頭髮散了,還不快放她去綰髮,卻對着她這般強調一遍,是打的什麼主意?
“……小仙知道。”蘇顏猜不透他的意圖,只好悶悶答了句,“在上仙面前失了儀表,是小仙的不是。”說着,便作勢去接他手中的簪花,既然幫忙撿起來,應該沒有不還的道理吧。
誰料,帝君卻在她的動作得逞之前,擡眸道:“不若,本君來爲你綰髮。”
一陣風過,送來了淡淡的梨花香。
“上仙……”蘇顏異常惶恐地開口,“你、你不是開玩笑吧!”
帝君不置可否,卻隨手在她面前布了梳妝用的妝臺和矮凳,望着她那張白淨的臉,反問道:“你覺得呢?”
蘇顏只好揣着一顆比方纔更要惶恐的心扶着凳子坐好,然後感覺到自己的那顆心掙扎着跳了幾跳之後,終於不甚穩妥地落回胸前。
帝君將簪花輕輕放到梳妝檯上,又執起一把雕花的桃木梳。
蘇顏仍然忐忑地進行說服他放棄這一心血來潮的嘗試,畢竟這一幕若被別的什麼人看到,有一些不大風雅,若此事傳開,她蘇顏日後還要怎麼見人?
而且,他紫微帝君不是最怕丟面子嗎?若是被人在背後唸叨,說他老人家竟然親自爲一個小仙綰髮,那不是丟了天大的面子。
蘇顏自信自己是爲他好,話說的便很有底氣:“小仙還是覺得,這種事着實不該勞煩上仙您親自動手,還是招一個仙婢過來代勞爲好……”
可是帝君大人卻絲毫不體諒蘇顏的良苦用心,只淡淡答了句:“不必。”說着,手中桃木梳已插入她的發間。
印象裡,似乎是第一次接觸女子的發,髮絲柔而軟,手一觸到便是極爲舒服的質感,緩緩梳下去,便發現她的發在髮尾處有一些天然卷,微卷的弧度讓他的心生了些奇妙的感觸,那是以往所沒有的,他心想,自己或許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去撫摸她、輕觸她,並且因此發現她身上一些日常容易忽略掉的東西。
他就那樣站在春光裡爲她梳頭,梳得認真而細緻,如果蘇顏看得見,便會注意到紫袍青年在那一刻,表情仿若蒼山的雪一寸又一寸地消融,直到陽光照在草地上,給每一顆小草鍍上暖洋洋的色澤。
而對於蘇顏來說,那極短的光陰似乎也極漫長,他的手不經意間便會碰到她的耳朵,或者耳邊的肌膚,每一次的碰觸都激起她心上的漣漪,她覺得身體似乎細細的發癢,癢在與他相觸的肌膚,好似也癢在心尖上。
她不知何時已閉上了眼睛,睫毛的尾部微微翹着,讓她看上去如同一頭乖巧的小獸。
在那一刻世界極爲安靜,只有他們錯落的呼吸,和不時經過人耳邊的風,帶來春回的消息。
帝君透過銅鏡看着少女如花的容顏,突然間片段性地想起這樣的對話——
“師父,如果以一樣東西來比喻阿顏,你覺得阿顏會是什麼呢?”
那時的他似乎在心裡笑了句她的幼稚,並沒有立刻對這個無聊的問題作答,對於他的冷淡反應,她似乎有一些失望,可是眼底卻又藏了些期待的影子。
“阿顏,那你希望自己是什麼呢?”敷衍人向來是他的拿手好戲,千百年來,遇上這種問題,似乎將它原封不動拋回去,便是個極好的回答。
少女果然很吃這套,立刻興沖沖地道:“我啊,曾經希望自己是一株仙草,香味很濃郁的那一種,長在路邊,無論是誰都要路過的地方。”說到這裡又補充,“可是它不要長的太高,矮矮的就可以……”少女伸出手來,衝着他比劃了個高度,接着道,“因爲如果它長的太高,下雨的時候就很容易折斷,而如果折斷了,看到的人一定會心疼的吧,它拼命長了那麼久,它拼命長得那樣好……”
那一刻的他,似乎並沒有對少女稀奇古怪的想法予以深究。
他潛意識裡覺得,她一直在他身邊,現在如此,將來亦然,她並不會在哪一天突然離他而去——大概就是對這一點的過度篤定,成了他忽略她感受的藉口。
回想起那一幕,他突然間這樣想,當時的她應該很渴望他能問她一句爲什麼吧,她那麼興致勃勃地找他說這樣的事,其實是想表達什麼吧,如若不然,她的眸子也不會那麼明亮,好似爲着什麼人點上了一盞長明的燈。
然而,記憶裡的他似乎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是嗎。原來阿顏想要做一株仙草啊。”
那一日,他花了很久才爲她綰好發,修長的手指靜默地將那朵簪花在發間插好,動作完畢以後,他忽然這般對她說:“阿顏,你可知道,即使是折斷的花,只要將它從折斷之處剪去,總有一天,它會從斷掉的地方重新生長,這一次,會長得更高,開出的花也會更美。”他的聲音好似拂過她耳畔的風,和煦而溫暖。
“所以,對我來說,阿顏是一株蓬勃生長的仙草……”說着,照着蘇顏的高度比了個手勢,“大概,有這麼高。”
蘇顏愣愣地透過面前的銅鏡看身後的帝君,恍然間,心間好似也開了一朵花。
他,難道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