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語調涼涼地道了句“讓開”之後,發現對方仍舊立在原地沒有動,看那架勢,似乎也沒有打算要動。
意識到這點,紫微帝君稍稍眯了眼,然後慢悠悠地轉了方向——就那樣旁若無人地將舒玄給繞了過去,好似絲毫也不將他的阻攔放在心上。
帝君繞過去的動作頗爲流暢,好似眼前根本沒有站着個名喚舒玄的故人。
這個故人曾隨侍他身側三萬餘年,最後被他親手封入星晷,永不世出。
“好幾萬年不見,帝座竟還是這樣的性子。”
夜風裡,舒玄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從聲音的距離判斷,他應是立在原地沒有動,好像也並沒有追上來的意思,又聽他道:“該說帝座是孤高好呢,還是冷漠好?”
帝君淡淡答:“隨你。”
這句話立刻引來了身後男子的一聲輕笑。
喚作舒玄的男人仍同許久之前一般,笑的時候,帶着一些純粹的天真,似乎是發自內心,完全沒有造作的痕跡,只是,那個時候的他,似乎要更少言一些。
少言而溫和,是大多數同他接觸過的仙人對他的印象。
“帝座方纔說並不想見我,可我好奇的很,帝座難道沒有問題想要問我嗎?”他這般問,語氣淺淺淡淡。
帝君定住身子,微微側過頭回答他:“舒玄,本君與你早無話可說。”帝君說這話時聲音涼涼,如同水面月光,又道,“你若有話對本君講,本君也不在乎聽上一聽,你若無話可說,還要耽誤本君要事,本君也不在乎將你重新封印一次。”
聽了帝君的話,身後的男子沉默了片刻,開口時聲音已如同沉斂的夜色:“我之前說的不錯,紫微帝君果真是這天地間唯一一分清明……”斂了語氣接着道,“如此,便勞煩帝座聽上一聽罷。”
帝君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衣袖,應了他一個字:“說。”
得到帝君的首肯,舒玄擡腳走至渡橋紅色闌干旁,垂頭望着水中弦月。
舒玄的聲音遙遠,恍若隔岸傳來:“仙界許早便將我判定爲邪神轉世,早在天君壽宴之前,北海水君就有了要除我的念頭,這件事,天君大體也是默許的,所以纔要選擇在天君的壽宴上……”
說到這裡時,語調平靜,好似在說他人之事,帝君安靜聽着,並不插話。
“這些,帝座大致是知情的,儘管知情,卻仍舊爲我求了情……如今我想來,當年帝座之所以會留我在身側,雖不至出自護我的念頭,怕也是對我動了惻隱之心,否則……”
不等舒玄將話說完,帝君就懶洋洋應道:“不過是一時興起。”理好一隻袖子,又去理另外一隻。
舒玄愣了愣,脣邊隨即漾出一抹笑意,垂目望着水紋,接道:“一時興起也好……帝座是救舒玄命之人,這一事實不可撼動。”轉過頭望着帝君又道,“只是當年無論是帝座還是我自己,都心知肚明,無論是在北海,還是在天界,舒玄終是異類……”
帝君接口:“本君應對你說過,萬物同源,只存善惡,不存正邪,甚至在某些時候,就連善惡,都僅僅是浮塵。——你,終究未能領會。”說這話時,紫灰色眼眸靜靜望向面前的緋衣青年,在朦朧的月色下,那一副千百年沒有動過感情的面容,好似帶上一層悲憫,可是細瞅過去,方纔的那種感覺又好似只是一個錯覺。
“未能領會也罷。”舒玄率先移開目光,然後頗爲無謂地聳一聳肩,接着道,“我從未在乎過的東西,領會了反而是負擔。”又道,“天道早就註定,‘邪神’世出,天動地亂。”說到這裡時,語調生冷而悽清,“凡人常說‘人生如戲’,這世間如戲的,又豈止人生。在戲本上,天地運行到某個點,剛好需要一個邪神,我便要出現,僅此而已。”
帝君仍舊懶懶地聽着,不做任何表示。
舒玄道:“我不過是沿着規定好的‘天道’,將這齣戲演下去而已……”說完倚着闌干換了個姿勢,頗不在乎的語氣,“你們不是愛看戲嗎?後來的那場戲,你們觀的可過癮?”
帝君在渡橋一側望向他,神情不悲也不喜,只是那眼神好似要將人看透一般,只聽他幽幽道:“你早知晚春是你命中的劫數,所以你最初接近她的目的,便是要抹消她。”又平靜地問,“對嗎,舒玄?”
對側的緋衣男子似乎爲帝君的這句話愣了一下,而下一刻卻又露出一副不愧是紫微帝君的讚賞神情。
他低頭笑道:“所謂的仙人也是人,人不就是如此嗎,明知不可逆天改命,卻偏偏有想要逆的乾坤。”再次擡頭時,眸光已經沉寂下去,瞳孔中好似揚起大雪,那一場雪遮天蔽日,裡面隱藏着什麼東西,全不讓人看真切,“你猜的不錯,我早知晚春會是我生生世世的劫,才處心積慮要害她。”
帝君輕輕地闔上眼皮,似乎還能看到當日綠衣小仙縱身跳玄心湖的光景,只是那光景如同被水模糊了的紙張,紙張上所有的字跡都看不清,它們年代久遠,它們早已是過去。
其實關於那個叫做晚春的姑娘,帝君早在見她第一面時,便知她非普通小仙,可是徹底摸透了她的真實身份,還是在她爲他擋劫之後。
普通小仙如何能阻了百日蓮的開放?
雖說仙人的仙元有無上神力,可是百日劫是動搖天地的浩劫,別說她只拿自己仙元撞了那麼一次,這事若放在普通小仙身上,就算拿自己的仙元去撞個十次八次,只怕也不能令百日蓮遲開一毫。
可是晚春卻不一樣,說她不一樣,是因爲她與百日蓮,擁有同樣的神力。
這件事還要從先神創世時說起。先神創世後不久,自知神力耗盡,不久便要羽化歸去,在臨去之前,先神留戀這新生的三千世界和十萬輪迴,便以自己的血化了並蒂而生的兩株蓮花,使其爲自身之目來俯瞰浮世變遷。
修習仙法的人都知道,如今的仙法雖都襲自先神之力,可是傳了幾十萬年傳到今日,那份力量早已稀薄無比,聊勝於無,又因後天的修行而混雜了許多他物,遠不能與先神的神力相媲美。
提起先神之力,怕是最符合這個世界存在方式的一種力量,因爲,任何一分力量都有相依相制的兩面,因此先神之血中,自然也有這樣的兩面,於是在無知無覺中,先神通過自身之血而賦予那兩株蓮其中一株以創造之力,又予另外一株以毀滅之力,二者力量消長,相生相制。
正因爲有先神留下來的這兩株血蓮,天界纔不怕先神離去後仙道難以匡正,然,先神羽化離世後不久,海神玄冥卻不小心斷了其中一株的根莖,當年因此事造成的天地動盪,事到如今已沒有必要贅述。
而後來的海神玄冥之所以會背離天道,怕也與此事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只是誰也沒有料到,海神玄冥與那朵因他而折斷的花的命運,竟會一直糾纏至今。
帝君猜測,那一朵百日蓮大致在被玄冥誤斬之前,便已具朦朧的神識,在天界,那些久沐神光的植物修成精靈,甚至修成仙身的例子,是數不過來的,再加上兩朵蓮都是先神之血所化,歷經漫長年歲,直接坐化成仙,就更不是令人費解之事。
只是,這朵蓮在成仙之前,卻倒黴地被人毀了本體,照理說本體已毀,那一抹神識無從依附,便也應當就此消亡,沒有料到那抹神識卻沒有散去,而是就勢依附在與它並蒂而生的另一朵蓮上,並且修成人形——如果是這樣,那麼,晚春其實是兩朵蓮形與神的結合體,也難怪她要隱瞞自己的本原,若此事被旁人察覺,她怕是難以自由活動。
先神的力量,其實是被世人畏懼的。
想到年代久遠的事,帝君的神色不由得有一些渺遠,靜默片刻,他對舒玄道:“逝者已矣。”又道,“晚春原本便非浮世之物,舒玄,你既然已恢復了海神玄冥的神識,又豈有不知之理?”
舒玄方纔似乎也將往事於眼前過了一遍,聽了帝君的話,也並沒有露出多少驚異之色。他說:“帝座果真洞察世事。”
帝君對他的奉承無動於衷,擡起眸子,眼裡多一些凜然,“萬千世事其實都與本君無關,本君此次入夢,是來帶一個人回去的。”
輕闔眼簾,面前浮現出少女動人的眉目,少女仰臉望着他,帶着悽楚的表情對他說:“你騙人,你一定會丟下我的,就像是那一次,你還是會丟下阿顏的……”又依稀浮現出她於紅蓮遍開的火焰之中強撐着身子,衝着虛無喃喃自語的畫面,她說,“師父,我一直在等你,你爲什麼不來?”
不等舒玄說什麼,帝君忽然自言自語道:“上一次,她大致一直在等我,我卻沒有來,這一次,我既已答應了她,就不會讓她一直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