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 苗頭
“你娘就是在嚇唬你。”花襲人說道。
韓母其人,身上有太多的矛盾之處。處在鄉野之中,她是驕傲而矜持又和善大方的;進了京城爲了爵位顯得有些急迫和目光短淺;又在薛世淨的處理上有自己的狠辣之處;到如今真的成爲了侯府的太夫人,真的實現了她的夢想之後,反而更因自己的出身而膽怯自卑,以至於在親生兒女面前都顯得進退荒謬了。
居然嚇唬自個兒的親女兒。唯一的女兒。
難道她是覺得,韓清元這個兒子顯然已經不聽話了,只好想法子讓女兒依賴自己?
若真是如此,花襲人只想笑。
韓麗娘聞言咬了咬脣,低聲問道:“真的?那娘爲什麼嚇唬我?”
“這我可不知道。”花襲人問道:“今兒我們過來,伯母不知道嗎?需要拜見一下她嗎?”
花襲人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任少容也向韓清元問出了差不多的問題。
按照禮節,小輩上門,總要見一見長輩。
而韓清元不提,韓母也不主動出現,顯得頗爲怪異。
韓清元清俊的面容上絲毫不顯,道:“府上事忙,天氣又寒,母親這些日子身子有些抱恙,因而不敢在縣主面前失禮,還請縣主不要見怪。”
“啊,不怪,不怪的。”任少容微紅着臉,道:“侯爺太客氣了,卻是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呢。侯爺是襲姐姐的義兄,便也是我的兄長,千萬不必太客氣了。”
任少容回頭,飛快地看了花襲人一眼。見花襲人正同韓麗娘低聲說話,沒有留意這邊。又飛快地低下了頭。才一低頭,她又覺得這個舉動似乎有所不妥,便再次擡起頭,端正地平視前方。
前方正好有一個小小的亭子。
數株臘梅稀疏而落,枝頭不見半點綠色,只有一朵朵黃黃的精緻花朵綴在枝頭盛開着,花蕊中有銀白色的落雪妝點。讓人不由注目停留。
微風吹過。有花蕊中的落雪撲簌落下,襲來一陣陣的幽香。
韓清元順着任少容的目光看過去,含笑道:“忙了這些日子。倒沒有留意到這幾株臘梅來的如此之好。縣主慧眼,不如在亭中小坐?今日沒有什麼風,亭子裡放幾個暖爐,應是不冷。”
“紅泥小火爐。正好煮茶。”
任少容從來不喜歡什麼雪地賞梅煮茶,也從不喜歡收集梅花蕊中的雪化水那種所謂的請調。但此時聽到韓清元醇厚和緩的聲音,不知爲何就有了興致動了心。
模樣普通的小亭子,幾株開着小花兒的臘梅樹,平平無奇的這一切一下子生動了起來。彷彿是被冬日溫暖的陽光鍍上了一層七彩的美麗的光。
紅泥小火爐,是她難得記住的一句詩。
這般說出來,讓她白皙的麪皮又紅了紅。生怕自己說的不對不應景兒,又或者如自己曾經在心中嘲笑別人一樣覺得這樣說話是做作。當即心中有些發慌,忙回頭掩飾,問花襲人和韓麗娘道:“兩位姐姐要不要歇一歇?”
韓麗娘和花襲人也逛的有些累,就愉快地答應下來。
韓清元真的讓下人送來了紅泥的小火爐,在亭子四角各放了一個,又在亭中他們所做的凳子邊上放一個,上面放了一個精緻的銅壺,銅壺中正燒着水。
“這是今晨才從城外送進來的山泉水,煮茶極香甜。”韓清元淡笑着,微微自嘲道:“這都是他們說的,其實我根本是嘗不出來的,山泉水與府中的井水有何不同之處。”
他們有了爵位,成了講究吃喝的貴族,但卻還需要洗掉腳上帶出來的泥土。就算已經洗掉了泥渣,泥土味兒也難以祛乾淨,終究是同真正世代貴族的人家是不同的。
韓清元對此處之泰然,並不避諱。
這樣反而讓人不好嘲笑他,覺得他爲人不錯。
任少容輕聲道:“多用幾次,變能知曉了。其實我覺得,並不能說是井水就差一些,山泉水或雨水雪水的就好一些,只是入口有那麼一點兒細微的差別罷了。”
“人各有所好。”
“我父親他就十分喜歡幾文錢一兩又苦又澀的粗茶。”任少容以任平生爲例,揭了父親的底,笑道:“他說,粗茶更有勁兒,更能提神,解毒解渴。那些精心採摘烘焙出來的精細茶葉,都太嬌貴了一些,喝起來沒勁兒。”
“不過父親很少喝就是了。”任少容笑容天真,道:“他只在外行軍打仗的時候才喝。在京中是不喝的,怕有客人上門,瞧見了笑話他。”
“將軍是真性情。”韓清元道。
如任平生這樣功成名就者,他無論做什麼,都會被另眼相看。比如這喜好粗茶這一點,若是他不曾有今日這些成績,人們說起來就只會覺得他粗糙粗鄙,就像說軍中那些漢子們一樣。而他立功無數,成了武陽侯之後,人們再說起同樣的粗茶,就成了他獨特的魅力,被人所津津樂道。
花襲人聽着任少容同韓清元你來我往的問答,明明沒說什麼話題和內容,卻生生就說的有滋有味,連紅泥小火爐上的茶水都滾過了兩滾,兩人依舊在交談着。
任少容已經問到了韓清元從前的山野時光。
“那個時候,母親一心催促我讀書,不讓我過問別的。”韓清元彷彿也卸下了心防,回憶起了舊日時光。“別的小孩子總能在山野裡挖到美味的野菜,甚至能抓到肥肥的魚和兔子,我便總是羨慕的很。”
“我跟母親說,書中沒教這些本事,想要去同別的叔伯學習,卻是被母親責打了一頓,她也痛哭了一場。於是一直到最後,我也沒學會那些本事,不知道那種野菜是能吃的,也分辨不出那些蘑菇有毒。”
“若不是後來有了花妹妹,只怕我們一家人都要吃不上飯了。”
韓清元說道這裡,看向花襲人,目光中有了微暖的和煦,在花襲人身上頓了頓後又轉了開去,淡笑道:“即便如此,想起那些少年時候的山野時光,無拘無束的,四野開闊,依舊覺得令人懷念。”
韓麗娘抿了一口茶,目光在韓清元和任少容身上掃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起身,對任少容歉意地道:“縣主,容我去方便一下。”同時對花襲人使了一個眼色。
花襲人便道:“我正好也要去。”
韓麗娘聞言立即抓了花襲人離開梅亭,一邊往內院找淨室,一邊還頻頻回神,看向那亭子,對花襲人擠眉道:“花妹妹,縣主她……同誰都這麼平和健談嗎?”
韓麗娘進京之後也參加過幾次聚會,沒聽誰說武陽侯府的縣主是個好脾氣好相處的。相反的,倒是偶爾聽見有閨秀們背後在抱怨議論,說任少容實在難以接近討好。甚至因爲韓麗娘能同任少容以及花襲人說上幾句話,還有幾位閨秀主動同她攀談了。
今日任少容的表現,委實讓人想不多想都不行。
花襲人也發覺了一點兒苗頭,卻是不肯明言,搖頭給了韓麗娘一個警告的眼神,道:“麗娘,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任少容是郡主和侯爺的心頭寶,是萬萬不容有人傳出任何關於她的閒話的。”
韓麗娘聞言有些不自在,回想任少容從一見到韓清元時候起的表現,撇了撇嘴,不服氣地道:“花妹妹你不是也瞧見苗頭了?難道我們就要當做不知道不成?”
“我哥哥也是正正經經的侯爺。”
“只有你這個不知道心中怎麼想的丫頭,纔會看不上哥哥他。”韓麗娘以爲花襲人是看低韓清元,覺得他配不上任少容,頓時有些不高興了。
花襲人輕聲說道:“我的意思,是要慎重。”
她看向韓麗娘:“你要真的替你哥哥所想,想成就這門好親,就要聽我的,萬萬不能急躁了。此時只怕少容她還沒意識到什麼呢,你這麼急吼吼地張揚出去,也不怕少容她惱了,就此不與韓家往來。”
“再者,你這麼着急一提,擱在郡主和侯爺眼中,說不定要認爲是你們韓家攀援富貴呢。別忘了,韓大哥可是曾經同薛氏女訂過親的。”
“若是讓郡主和侯爺認爲你哥哥當真是人品卑劣在哄騙少容,你家一個空殼爵位,能硬得過武陽侯府?到時候爲了少容,什麼手段使不出?”
花襲人見韓麗娘咬着脣,似乎依舊不肯服氣,心中便是一嘆:搬進了這座華麗的宅子,成了侯府小姐,韓麗娘雖然說着惶惶覺得不踏實,但心中卻還是覺得,他們韓家如今是大爲不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不容人輕視的吧。
“麗娘,你想一想,薛世淨爲什麼世了。”花襲人望着竹林之外,也許是被韓清元特別留下來的、曾經屬於薛世淨的那個院子,冷冷開口道:“你看見了麼?我曾經來過這裡,被她招待過。那邊,原來有個花房……花房之後,就是她的院子。居然還好好地在呢。”
韓麗娘面容終於驀然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