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緩緩穿過鬧市區, 身後退去的高樓大廈融入到濃濃夜色中,成爲夜幕裡微不足道的一塊佈景,紀遠航將車子停在樹蔭底下, 拔出鑰匙, 仰靠着椅背, 一動也不動地望着二樓緊閉的窗戶。
時間雖然過了午夜, 這條街上還是不時有人影一閃而過, 鑽進其中某一個小門內,十幾分鍾後再舔舔嘴脣滿意地出來,高矮胖瘦衣冠楚楚者皆有。月明星稀, 零落的幾點燈光彷彿在黑暗中搖搖欲墜,他如同雕塑一樣坐在那裡幾個鐘頭, 一半的身影藏匿在黑暗裡, 堅毅的臉龐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中有些模糊, 唯有一雙眼睛亮得像黑暗裡的燭火。
很久之後,車子正前方的卷閘門開了三分之一的縫隙, 裡面出來一個人影直直朝他走來,離得近了,紀遠航才藉着昏黃的燈光看清她的面容,長髮披肩,容顏秀麗, 臉上頗有風霜歲月的痕跡, 年齡雖然過了四十, 依舊風姿綽約, 眉目與阿息甚爲神似, 紀遠航認出她就是簿子上的女人,揉揉過於酸澀的眼睛, 俯身出了車子,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阿姨。
吳麗燾啓顏一笑,說道:“她在樓上。”
紀遠航沒有開口,只是含蓄地輕輕點了點頭,跟着吳麗燾進了店裡。樓梯很長,雙腳踩在紅色地毯綿軟無聲,他有些恍神,覺得自己隨時會一步踏空。三樓窗外的光線被玻璃上糊着的粘紙隔斷了,迴廊裡鼾聲如雷,當中可聽出含糊不清的夢囈,空氣中濃重刺鼻的菸酒味與粘稠的香水味混雜在一起,散發着一陣陣惡臭。他沒費多大力就找到了阿息的房間,走廊過道的盡頭,門口還粘貼着小天王周杰倫的巨幅海報。紀遠航微微側着臉,目光湛然,他動一動嘴角,脣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身體抵着門慢慢坐到了地上,他叼出一根菸點燃,輕穩地吐出煙霧便垂放在身體一側,任憑那香菸一寸寸自行燃卻,鳧鳧上升的青煙擴散開來,瀰漫在空氣裡經久不散。
一點點微弱的火光從門縫底下漏了進來,阿息迷迷濛濛睜開眼,伸手去握地磚上折射出的那道光線,一分一分攥緊了手,她吶吶着張嘴,發現自己嗓子象堵了一團破棉絮,出不了一點聲音。
隔着一扇門,紀遠航清晰地聽到了阿息的呼吸,近在耳旁,似乎能夠輕易觸碰到。他闔上眼,垂下的睫毛在昏冥的光下投落兩道陰影,隨着他均勻的呼吸微微顫抖,沉默了幾秒鐘,心有靈犀般的,他輕聲說道:“阿息,你不用說話,聽我說就好,不要插嘴,認真聽我說。” 點點火光忽閃忽滅,他彷彿想了一下,才幽幽開了口,“這兩天我想了很多,從遇見你的第一天到現在我好像就沒什麼好事兒,你貪財,三八,小氣,還沒腦子,捅的簍子不計其數,每次都是我給善後,可就是這樣一個你,才讓人覺得真實,難能可貴。”
紀遠航故作輕鬆地笑,說話的時候比自己想象中平靜:“我從來沒有因爲你是誰的女兒而介意過,那是他們的想法,不是我的,我愛的是你,誰沒有一點破事兒,你非得藏着掖着,父親是殺人犯又怎麼樣,母親混這一行當又怎麼樣,他們是你的父母那是永遠改變不了的事實,這不是你的錯,沒有人可以瞧不起你,沒有人可以指責你。我不需要我愛的人那麼偉大隨時準備爲我慷慨赴義,在我前面爲我擋着突如其來的風雨,真正的愛應當是共同承擔,稍有一點困難就打退堂鼓,假模假樣說離開然後怯懦地躲在角落裡,言情小說都用爛的劇情你就不能更改一下模式?你的愛情就是這樣的嗎?有想過在你身邊的我嗎?你並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我,不管別人對你說什麼,做什麼,無論面臨多大的困難,我都會牢牢抓住你,讓你幸福,這是我的想法,我對你說的話也從來不止說說而已。無論發生什麼事,應當一起面對,不從我身邊逃走,這些你有想過嗎?這不是在解決問題,而是在逃避,以後問題還是會發生,你真的打算躲在蝸牛殼裡一輩子嗎?阮阿息,你不相信我,也許你從來就沒有相信過我,我不需要這樣的愛人,你別指望我會理解你,我不會,永遠不會,阮阿息,也許更多的你是爲了你自己。”
菸灰在昏暗的燈光中散落,燃盡的菸頭燙醒了手指,紀遠航微微鬆開手指,彈開了菸頭,他撣落身上的菸灰,撐着身體站了起來:“無論發生怎樣的變故,不要打破生活原有的規律,要按時吃飯,按時睡覺。”紀遠航低聲說,嗓音暗啞,“有人說,愛一個人的意義,是在她愛着另一個人的時候,能有放她走的勇氣,那纔是愛。把心愛的人送走,是個幸福的選擇,如果你覺得幸福,那就走吧,可是要是覺得太累,那就回來吧。”最後半句話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子裡,他何嘗不是一個膽小的人,也害怕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他不過是跟自己賭了一把,是輸是贏都認了。他自嘲地笑笑,沒再逗留,沿着原路返回了樓下。
吳麗燾站在客廳正中央,燈光不偏不倚照在她身上,有層淡淡的光輝,更襯得她膚光勝雪。
紀遠航茫然地看着她,臉上露出絲苦笑,說話很誠實:“阿姨,她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能夠給她幸福,更多的她不信任自己,一個連自己都無法信任自己的人叫別人如何去信任她。”
“你要放手了嗎?”
看到她問他,紀遠航還是老實地回答:“她沒有主動向我伸出手,有句俗語,撳牛頭吃不得草,這我還是懂的,不管怎樣,我會等着她,等着她的決定。”
聽到這句話,躲在轉角的阿息輕輕縮回了覆在樓梯上的手,無力地滑坐了下去,在她胸臆裡,那顆久懸不下的心,不自覺地又抽緊了些。
永遠都不會有這一天了,阿息默默流下的熱淚打溼了兩鬢的頭髮,她抱着雙膝蜷縮在一邊,肝膽欲碎。她生來就是軟弱自卑的人,怨不得誰,就當她是自私的吧,他爲她做了這麼多,如今也輪到她爲他做點什麼了,她能爲他做的,也只有這一件而已。他給過她許許多多美好珍貴的回憶,夠她雋永深記一輩子,終身不忘懷,這就夠了。
黃芸走後沒多久,阿息的胃絞痛便犯了,方偉澤不知從哪個地方冒出來,匆匆帶着她去了就近的醫院。阿息坐在醫院長椅上看他掛號,劃價,取藥,又像個低能兒一樣被他帶回自己的住所,她在那一刻想,其實自己還算幸運的,至少在她最困難辛苦的時候,身邊還有方偉澤,即使做不成情人,他們也能是好朋友。
太過明亮的月色分外皎潔地照在臥室窗前,阿息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半夜她起來上廁所,聽到天台方向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模棱兩可間有關華興的字眼揪緊了她的心。窗外樹影婆娑,透過玻璃窗,在她腳邊投下迷離變幻的光影,那光影像水般緩慢流淌,阿息偷偷伏在窗上,看着方偉澤一張漠然的側臉半明半暗的閃現着,彷彿一時間所有的疼痛都不存在了,餘下的只有惶惑不安。
天台外的月光將整個客廳的輪廓都照得顯現出來,阿息木然地回首,茶几上除了一盒香菸一個打火機外,還放着上次她在抽屜裡見過的盒子,盒蓋敞開着放在一邊,露出裡頭一沓白紙,窗外有風掀動紙張簌簌地翻動,她緩緩走過去,藉着朦朧的光線她輕易地看到了華興財務數據的字樣,阿息有點不知所措,心裡像被什麼重物碾壓過,壓抑得透不過氣來,她一張又一張地去看,動作快得幾近機械,這上面總共存有130多項資料,包括產品配方、圖紙、商業計劃書、公司特有產品的操作規程及最新開發的一款專業企業級電子文檔保護軟件,對原有核心軟件源代碼作了部分修改而重新冠以新的名稱和功能,更改了源代碼,她記得公司採用的是lifebook、Bios、全新雙重硬盤密碼鎖,看樣子已經悉數被他破解了。快到盒子底部的時候,她蹭到了一層灰燼,同時伴有細微的金屬碰撞聲,她只看一眼就深深閉上眼,恍如處在懸崖邊緣的人踏入四下不着底的深淵,墜落時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其餘都是虛無。
房間裡只開了一盞壁燈,方偉澤無聲無息地站在阿息背後,揹着光,黯淡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黑影,黑暗隱去了他的輪廓,他慢慢走到阿息身邊重新整疊好那些文件,然後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靜默中只聽見兩個人長長短短的呼吸聲,反比純粹的無聲更加沉悶。他們在靜默中對峙,悲憤就像一隻黑暗中潛伏的猛獸,一個欲迸發的火山口,稍不留神就竄出心頭。
阿息忽地就惱了,失神的雙眼慢慢浮上一抹涼的冷意,那裡正裝着一個骯髒的秘密,或許還有交易,她端起那疊歸整完好的紙張砸到了方偉澤身上,迴音巨大,雪白的紙片飛舞,倆人的視線交錯又分開,曾經的過去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她不知道他痛不痛,但他知道,這是他該得的,爲了她自己,爲了紀遠航,也爲了阮阿息曾愛過的方偉澤。
阿息僵直了脊背,鎮定地望着方偉澤:“你想做什麼?”
方偉澤推了推眼鏡,一雙深眸看似波瀾不驚,他用平和的語氣說道:“放心吧,我沒打算拿它們換錢。”
阿息眼神灼灼地逼視着他,嗓音喑澀:“方偉澤,你不怕坐牢嗎?”
“商業秘密和專利的效力相比較,都同樣受到法律保護,只是在認定侵權時,商業機密侵權比較難以認定,只要這些文件一出手,華興就會一蹶不振,你願意冒這樣的風險嗎?而且,我說過,爲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我不怕坐牢。”方偉澤靜靜說道,一雙平時看來總顯溫柔的黑眸,有些銳利刺目,他遲疑了一下,抽出當中一份文件指着上面的條條款款,“這是前任市長與日本黑手黨所控制的部分投資公司之間的黑金交易和日本三合會的另一個大買賣——非法移民,每年至少有2500億美元的黑色收入,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紀遠航的繼母就是那市長的女兒,你以爲他就是清白的,你以爲他就乾淨多少,他一直縱容他的父親幹這骯髒的勾當!”
“說重點!你到底想幹什麼?”
方偉澤淡淡然一笑,笑容中卻透着幾分悽楚:“到瑞典的第二年,父親就病故了,在國外最困難的時候,是傅家幫了我。現在家道中落,他們要的只是傅小姐順利嫁入紀家幫助傅家渡過難關而已。”
“所以你就以這種方式回報。”阿息冷冷低哼。
“不,”方偉澤搖頭,雙目輕輕閉合,“阿息,你知道的,我做的只是爲了我自己,我不能沒有你。公平競爭也是競爭,使用非正常手段也是競爭,既然這樣,我爲什麼不用更有把握抓住你的方式。”
阿息突然笑了,笑聲微微尖銳與嘲諷,她給了他那麼多次機會,每一次她都在等,然而,當他終於學會抓住她的時候,她的心已經隨着時間走遠,一點一點碎裂了。
阿息後退幾步,雙腿撞上茶几引起一陣不小的晃動,而她緊握的拳頭也一點點鬆開,從中掉出一個灰色鑰匙扣,上頭拴着的,是屬於阮阿息的鑰匙。
她曾經丟失的,她都從他這兒找回來了,但是有一樣東西,她是再也找不到了。在她困難的時候他沒有站在她這一邊,而是合着那夥人捅了自己一刀。他輕易地扼殺了她心目中溫潤如玉的少年形象,徒留一地碎片,如果他們不曾再見面,不論嫁人與否,她都會帶着對他的眷念直到肉體衰朽,但這一刻,從前那些美麗的回憶化爲烏有,所有的美好日子,已經遠遠一去不返了。他給過她一段愛情,教會她成長,這是她唯一感激他的地方。
人生其實就像一場鬧劇,跳進去,你就成了瘋子,跟着一起鬧,跳出來,你就成了觀衆和導演,微笑着看着瘋子們表演。
阿息像失去了靈魂,只有一個空蛻在當空中搖晃着,她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紀遠航從來不會這樣對待我。方偉澤,你就這麼篤定我會答應?”
“我說過,你不會冒這樣的風險,只要,你心裡有他。”方偉澤居高臨下地望着她,冷不防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拉進懷裡,不顧她的啞聲掙扎,扣了她的後腦吻了下來。